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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第八章 幻住庵与赵孟頫

       

发布时间:2013年0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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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第八章 幻住庵与赵孟頫

   弁山也叫卞山(今称云峰顶),是莫干山入太湖之处。南宋初年,叶梦得罢官之后,即在此山闲居。

  明本来到弁山,见此山已有两位僧人筑庵而住。那两位僧人见明本神仪非凡,顿生敬意,将明本迎入庵中,宗己则侍立于庵外。

  明本禅师见那两位僧人也有出尘之气,便有几分好感,合十问:“师兄上下?”一僧说:“既已出家,便是上人。他是彬上人,我是澄上人。”明本见他说话直朴,心中更喜,说:“中峰明本打扰二位上人了。”

  那二僧听说是明本禅师,急忙礼拜,说:“原来是中峰禅师飞锡临此,我等竟有此荣幸。这两个月来,和尚的《怀净土诗》早已传遍吴中,信众都因不能一睹禅师法仪而深感遗憾!”

  听了这话,明本淡淡一笑,说:“净土是我辈终归之处,念念在此,即念念是禅。禅是我辈功用之处,念念在禅,即念念净土。这是出家人的本分事,无须过誉。”

  彬澄二上人见明本禅师说话谦和,心中叹服,说:“如今有的出家人,有了点身份,就傲气十足,人我山高。禅师是高峰大师传人,当今祖师,竟然如此谦和,可敬可佩。”要知这二人是修行的云水僧人,疏野自然,没有寺庙中那许多规矩。此时彼此意气投合,明本便应邀住下。

  明本问二僧:“此庵叫什么名字?”澄上人说:“我们不会取名,称它叫‘云半间’。”明本笑道:“好雅的庵名,弁山上有云半间,太湖中有水半间,何时湖中龙王来邀,便可云水共住了。”澄上人笑着说:“甚是甚是。过几天我们到洞庭西山去叫门,先邀龙王到庵中一游,然后他还我们的东道,我们便可到龙宫筑庵了。”

  彼此交谈,均是出尘之语,真是飘飘欲仙。明本禅师说:“此庵太小,似容不下四人。可到外面看看,如有胜地,当再建一庵。”

  明本师徒在“云半间”内仅住一宿,第二天拂晓,便立在弁山顶上观看。东边是万顷良田,湖州城隐约可见。西边是延绵小丘,村院上炊烟袅袅。北边是浩茫的太湖,湖中有几只渔舟,渔火尚明。弁山腰上有一寺院,叫资福寺。明本对那二僧说:“我原不愿住寺院,可在这四周看看,有没有建庵的地方。”于是四人便在这山中寻视。

  弁山原不甚大,稍平之处都有村民种上庄稼,其余全是林木。只有资福寺的后面,有一黄沙坑还没有主人。四人本是筑庵好手,仅半日功夫,便在黄沙丘上建起一座茅庵,还较为宽敞。彬上人说:“大些也好,日后我们也可以在此庵向禅师请教。”

  澄上人说:“我们那庵名云半间,这庵也应当取个雅号,方不负和尚驻锡。”明本沉吟半晌,说:“实无而有谓之幻,水中月、镜里花难道是有?但如果说它无,那水镜中的形象昭昭著著,又何尝无?山河大地,诸色相等倚空而现,未有一法不依幻而住。就叫此庵为幻住庵吧。”

  彬澄二上人鼓掌说道:“好!好!禅师行事,均彻法源底。幻住庵之名,当传遍天下。”明本又说:“我自号中峰,原不敢与先师比高。今既有幻住之庵,以后你们就叫我为幻住或幻庵吧。”从此,明本又自号幻住或幻庵。但时人尊仰,仍称他为中峰禅师。

  明本在这弁山幻住庵内住了一季,僧俗前来请益者不少。第二年雨水过后,庵里来了一人,明本禅师一见,心中大喜,原来来人乃是苏州陆德润学究。陆学究进得庵来,对明本禅师施了一礼,说:“禅师孤鹤闲云,好兴致,只是叫弟子好找。”

  明本忙问其故,陆学究说:“禅师可知赵松雪其人?” 明本禅师说:“可是前朝太祖皇帝之后赵孟頫先生?”陆学究说:“正是此公。去冬他在大都听到禅师所作怀净土诗,感叹很深,曾沐浴斋戒,然后一一楷书。松雪公书法当今独步,秀雅清新,他书写的这一百零八首净土诗,已轰动京师,叹为双绝呢。”

  明本说:“这样说来,我倒惭愧。松雪公道德文章天下所仰,书画更是当今泰山北斗。我那些诗,怕难入人眼。”陆学究说:“禅师哪能说这样的话。禅师是人天之师,松雪公不过为文曲星降世,正好收为弟子。松雪公已经传言,若有缘相见,当拜禅师为师,要当面请教哩。”

  见明本微笑不语,陆学究又说:“这弁山幻住庵太小,并且又很偏僻,何不在我那雁荡松岗,重营一庵,也好教化天下的向道者。”明本正有此意,见他说出,立即应允。于是收拾行装,辞别了彬澄二上人,三人登船,向太湖对岸驶去。

  此时正好南风劲吹,船夫扬起了帆,船如箭驰,只两个时辰,便到了胥口。三人弃舟上岸,雇了一辆马车,便向苏州城驶去。进了苏州城,明本命宗己回天目山,向明初通报行踪,便在陆学究家中住下。次日前往雁荡松岗,与陆学究商议建庵之事。

  这松岗有数亩之阔,有岗有荡,松林密布。明本行了一周,登上岗顶对陆学究说:“此处北接虎丘,南连寒山,真是一上佳之处。若细加规划,可筑庵数十,容僧百十。幻住(明本自称)不乐寺庙规矩,若住庵即可方便行事。”

  陆学究原想劝明本开法接众,正怕他不允,此时见明本终于开了金口,于是大喜,说:“不瞒禅师,近来弟子常与友人计议,正想在此处建庵,迎请师父开法哩。”于是更不多言,就近雇了工匠,三五天内,便建成精致木庵数座。

  明本说:“以后不论幻住行到什么地方,所住之庵都用幻住作为名字,此处也叫做幻住庵。”陆学究自然为之鼓掌。

  于是择日开法,远近僧俗听了,都额手称庆,说:“我苏州人民有幸,现在有菩萨现身说法了。”于是相与邀约,惊动省府州县。开法那天,行省丞相脱欢率众官亲来听法,僧俗云集,竟超过千人。

  明本与众人礼毕,升座说法:

  “法身慧剑,就在大家日用之中,犯不着去东寻西觅。可惜众多参学之士,不知此心空寂,本来清净,对于万法,无取无舍。若能在这直下了悟,如横身太虚,脱体无依,即可随处自在。在这里还说什么生死涅槃、真如烦恼呢?就好似昨日的梦,醒时哪见踪迹?若能这样伸出三头六臂,将种种知见、一切公案缚成一束,抛向他方世界之外,即可意气扬扬,万法无滞,使那些依门倚户的,诵章句、夸学问的俯首有份。所以达摩西来,单传直指,原本没有什么多余的道理,后来法久成弊,渐生出异端。什么五位君臣、四种料简、三关九带、十智同真等等,俱各立门庭,互相提唱。虽然也是一期建立之旨,为历代祖师垂示,却不知使后世儿孙,一个个浑身坠在荆棘丛中。枝上攀枝,蔓上引蔓,但见葛藤遍地,无有出期。到得老来,命根子欲断未断之际,返思从前知解,毫发无助益处,岂不悲哉!”

  众人得闻,无不悚然。丞相脱欢说:“弟子向道多年,盲修瞎练,诚如和尚所说,只是如今应如何用功?” 这句问话也是众人久久疑惑的问题,大众听了,一齐起立,对明本作礼,说:“望和尚为我等指示真甘露门。”

  明本见众人恳请,沉默良久方说:“近代丛林如此修行,怎么能使佛法兴盛呢?就算有真参实悟的善知识出世,对此也无可奈何。不得已只好另开法门,把一个无意义的话头,放在学者心灵意识中,望能激起根本无明、引发疑情,老实参究,不敢丝毫懈怠。久久纯熟之后,自然会进入人法两空,心法两忘的境界。最后连话头也一并忘却,于不知不觉处,猛然开悟。若能这样转过身来,以后不论你怎么去说,怎么去行,都会合于大道。”

  大众闻得,尽皆欢喜踊跃,说:“我等参学多年,全无门径可入。今天得闻和尚开示,自是信心百倍。从今以后,定能参个眉横鼻直,方不负今天这段因缘!”

  从此,明本禅师日日随众请说法,把前代祖师功行得力处一一举出。众人闻后,省悟者不少。中峰和尚之名,更是享誉天下。

  元代江浙行省设在杭州,为了方便朝夕参请。次年春,脱欢丞相与瞿鸿沙商议,想请明本禅师住持杭州灵隐寺,于是派人到苏州向明本禅师请示。明本听了来意,也不多说,手书一偈以答:

  千金难买一身闲,谁肯将身入闹篮。

  寄语满城诸宰相,铁枷自有爱人担。

  来使将此偈回覆脱欢,脱欢从此再不敢向明本提及住寺之事了,但心中对明本更加尊仰,竟恳求皈依座下。明本作书以答: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作而不能证得。要知道,这智慧德相,如古镜之光;妄想执作,如镜上之尘。一旦垢净尘消,此灵知之光自然显现,洞照万物。诸佛即以此光转大*轮,度无量众生;菩萨以此光修六度、集众善;圣天子以此光统万邦,福海宇;贤丞相以此光沛仁泽,宣大政。唯大丞相阁下,光明盛大,德业渊深,抚安黎民,此乃积世不昧灵鉴真光之验也。若于动静中尚存观听,未泯功勋,情妄爱憎时或出现,无别方便可遣,惟宜密以一则无义味语句置之于怀,默默自看。看父母未生之时,哪个是我的本来面目?其参究之念既真,了悟之心必至。若能悟入,所说灵知之光,就可遍现于所闻所见也。仅此奉闻。

  脱欢得此教诲,便依教而行,不论公事私事,均把这“父母未生”话头放在心中,渐感精神清朗,处事明决,方知明本此言不虚,于是对他更加敬重。

  明本在雁荡幻住庵说法一年,远近求法者络绎不绝,松岗上小庵已筑百余,常住参学者竟有五六百人,与会者每日更多达千人,俨然如一大丛林。明本原不想管理寺务,所以多次辞去住持之请。现在见所来僧人益多,若不加统率,恐生事端,便与陆学究及几位老成僧人商议说:“幻住居此庵已及一年,依佛制,三僧以上,即可建立僧团。这雁荡之内,仅庵棚就已经过百,人逾半千,自应制定规约,选定执事,方好统理。”

  陆学究说:“弟子早有此意,但念和尚从来不操心这些事务,所以一直不敢说。现在既得和尚首肯,自当由师父权领此庵。其他职务,自然有人充任。”

  明本说:“幻住以法为任,却是不领其职的。”众人早悉明本心迹,于是说:“绝际上人年高德劭,公正明达,主此庵务,一定称职。”绝迹上人说:“中峰和尚为众膺此大法,老僧为众务些小事,此有何难!”遂不推辞。于是共议绝迹为庵主,灵叟为首座,明叟为知客。陆学究本是地主,也是最大施主,就请学究担任库务。从此之后,这幻住庵内,虽然没有钟鼓之鸣,也没有香烟之缭绕,却不失为一清净梵宇。

  这年坐夏,明本在庵外贴上告示:“幻住年来语业甚重,特闭关一月,息语澄心,众人万勿打扰。”此则告示一出,各庵僧众,也都纷纷闭庵,修言语戒。于是昔日鼎沸的雁荡,依旧是寂寂的松岗了。

  明本早已物色了一名侍者,名叫惟则。惟则年方二十,英伟敏捷。明本禅师于千人之中选中了他,留在自己身边,密加调教。

  惟则禅师原是山东海印禅师的弟子,那海印禅师早得定中三昧,神通特异,夜间常梦与梵僧交谈,所以对经教义理,常发人之所未发,见人之所未见,鲁人敬重他,都称他为活佛。海印禅师知道惟则禅师是大乘菩萨根器,一天对惟则禅师说道:“你的因缘不在这里。如今天目山中峰和尚,得高峰和尚法印,在苏州说法,你当前往依止,日后成就非老僧所能及。”惟则禅师敬受师命,乘船沿运河而下,在苏州雁荡找到明本禅师,便留在庵内学法。不久为明本禅师所识,留为侍者。

  在坐夏闭关期间,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从不言语交谈。一天,明本禅师用眼睛示意惟则,惟则垂首闭目。明本禅师又以手指心,惟则背手,侍立于明本禅师之侧。明本禅师翻身睡下,惟则则跏趺而坐。

  启关之后,明本对惟则说:“前天的事,你是怎么理解的?”

  惟则说:“弟子无须去理解,若要去理解,也不过如是而已。”明本点了点头说:“是的是的,诸佛法印,如是而已。”

  第二年春,一日陆学究对明本说:“和尚,松雪子昂先生已放官南下,提举江浙儒学,过些天将来这里向和尚问法哩。”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是宋朝太祖皇帝的第十一世孙。当年高宗南度后无子,就立秦王德芳之后作为太子,这就是孝宗,赵德芳一支的后人由此得以显荣。赵孟頫的祖上被孝宗赐第湖州,所以孟頫就成了湖州人。他出生在理宗皇帝宝祐二年(公元一二五四年),长明本禅师九岁。元灭宋,赵孟頫作为宋宗室遗逸,被选入大都。元世祖见他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非常欢喜,赐他为翰林院学士承旨,安座于右丞相叶李之上,以示恩宠。元世祖原打算让孟頫与闻中书政事。孟頫自忖为宋宗室遗民,不宜入新朝机要,所以一再推辞。

  赵孟頫博学多才,诗词、书法、绘画、音乐皆独步当时,为天下文人所崇。此次回归江南,江南士子都额手称庆说:“新朝历来不重文治,视江南士子如无用之物。松雪公如今主持江南文政,必当有一番新气象。”

  哪知成宗即位之后,虽然纠正了世祖宠信桑哥、用兵海外等弊政,优礼汉人旧臣,限制蒙古诸王的权力,但对于科举仍然无心。所以赵孟頫此行,也是如同虚设。好在赵孟頫无心功名,明哲保身,一到江南,除了与蒙古权贵应酬,便是去佛寺礼拜。他久慕中峰明本禅师之名,这次少不了特地前来参请。

  这几日春阳正好,赵孟頫由瞿鸿沙带路,几匹快马,便出钱塘向苏州而来,在苏州官驿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便到了幻住庵礼拜明本禅师。

  明本开庵接住,赵孟頫跪下顶礼说:“弟子赵孟頫,久闻大和尚清德,早想投于座下,无奈官务在身,在山东多年,今天方得一睹法仪,敬聆慈诲,实万千之幸。”明本急忙扶起说:“相公何须多礼,相公道德天下表帅,文章为天下宗师。幻住何德,敢受相公如此大礼。”

  瞿鸿沙说:“和尚与相公均不必客气,彼此仰慕已久,快坐下说话。”待诸人坐毕,瞿鸿沙对明本说:“赵相公慕师已久,自得和尚怀净土诗后,曾手书这一百零八首,并刻于碑石,令他人师法。”

  明本起座,对赵孟頫合十谢道:“幻住这些诗文,怕难入相公之眼,怎敢累相公施以碑石?” 赵孟頫说:“和尚不必过谦,想这世间众苦集聚,不思净土还能思什么!何况和尚的诗作,清新隽永,如:‘迷时无悟悟无迷,究竟迷时即悟时。迷悟两头都拽脱,镬汤元是藕花池。’是何等气派!弟子虽然迷茫,但吟诵此诗时也有轻快之感。再如:‘浊水尽清珠有力,乱心不动佛无机。眼前尽是家乡路,不用逢人觅指归。’又是何等潇洒。弟子诵后,如定珠在胸,乱心不起,眼前确实是家乡之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再如‘通身浑是古弥陀’句,‘跳出娑婆即是家’句,都给弟子增添了不少意气。不然宦途险恶,弟子又是赵家后人,日日惕惧,那日子怎么安闲得下?所以近年心宽神怡,实在是得了大师的力量。”

  众人听了,无不点头。明本说:“相公嘉言,幻住还能说什么。但望相公长存此心,固而不失,密而不疏,自然眼下即是净土。”

  赵孟頫说:“孟頫既已归和尚座下,望和尚为弟子说上一段佛法。”

  明本再不谦让,端身而坐,告诫诸人:“四大分散时,诸位可知向哪里安身立命?若要了决这则公案,必须时时提起这个话头。此念横在心中,万不可将一切语言文字义理等用来取证。所以,第一须是放得下自以为是的禅道佛法,使之净尽;第二须得把生死大事囤于心中,如鸡抱卵,如猫捕鼠一般,不悟不休;第三须是作得主,虽是长久未能悟入,也不应起第二念向他处觅求。抱定这个主意,生与他同生,死与他同死。若能如此把得定,管得住,幻住担保诸人心空及第归,终有大悟之日!”

  赵孟頫等听毕,悚然道:“我等沉浮于生死海中,念念飘浮,哪知有如此功用?如今承蒙和尚开示,定当信受奉持。”

  日后赵孟頫不论在钱塘或在大都,常与明本书信通问。收到明本的信,孟頫在焚香礼拜后方敢拆阅。他写信给明本时,必称弟子。他还绘出明本法相,请明本题赞。明本看了,题了首偈说:

  截断红尘石万寻,冲开碧落松千尺。

  岩花朵朵水冷冷,杨柳一瓶甘露滴。

  莫便是明本中峰么?不识不识。

  却说明本在雁荡幻住庵内,早晚为众说法,不觉一年又尽。除夕一过,便是新春佳节。这天一早,赵孟頫便来到雁荡幻住庵,在他身后紧随一人,那人剑眉星眼,骨相伟岸,自有一种气势。赵孟頫向明本禅师顶礼后,把那人拉近前来说:“和尚,这是海粟居士。海粟兄,这便是中峰和尚。”

  明本禅师说:“莫不是当今豪杰,湖南冯海粟先生么?”海粟见明本禅师知他来历,急忙上前礼拜:“子振叩见和尚,不想子振之名,竟有汙和尚慧听。”

  原来,这海粟居士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冯子振自号海粟居士,是湖南攸县人。子振较明本略长两岁,于天下之书无所不读,且背功极好,人谓王荆公(王安石)再世。他作文时,必待酒酣耳热,命侍童二三人润笔以后,然后据案疾书,随纸数多少,倾刻即尽。子振好佛,又尚游侠。时有名士吴孚,以汉代郭解、剧孟自任,及至见了子振,自叹不可及。后来赵孟頫向冯子振谈到明本禅师,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冯子振却说:“松雪公是当今文坛领袖,子振为副。如今丛林里哪有这样的和尚,怕是浪得虚名。若说文章之道,是我等家务之事,方外人怎能有此笔力?”赵孟頫也不与他争辩,将明本禅师的怀净土诗交与子振观看,子振看了,说:“这不过是他家之语,所以能成此诗绪,也未必如公所言。”赵孟頫见他不服,便相约春节公假之时,一并去见明本禅师。

  明本将客人迎入庵内,惟则送上茶来,赵孟頫说:“海粟兄近有题梅诗六十首,想请和尚品题。”明本说:“海粟居士乃天下闻人,又有松雪公在此,幻住哪敢置喙?”赵孟頫说:“和尚万莫客气,先看看再说。”于是便把冯子振的梅花诗呈上。

  冯子振对明本禅师原不心服,心想:“松雪公韬光之习太重,处处引晦自养,我倒要看看这和尚是否如他所说?”哪知明本略翻一遍,便将书还与子振,然后一首一首地默诵,品其滋味。子振一见大惊,心想:“快读速记的能力,天下没有人能比我强。这和尚哪能略为一翻,便全数记下了呢?”

  赵孟頫知他心意,说:“海粟兄能记天下之世书,唯不能记天下之佛书。中峰和尚非唯能记天下之世书,还能遍记天下之佛书。”

  明本说:“松雪公过誉了,幻住方才拜读海粟这六十首梅花诗,乃步秦少游(宋代秦观)的原韵而出,然风骨挺拔,正气凛然,此非和靖(宋代林逋)、少游所能及。和靖疏淡自然,悠然自得,然欠少阳刚之气,赤子之心;少游辞章虽美,但过于妩媚,儿女气太重。而居士之诗,刚柔兼济,偏正全该。幽逸之中,有壮怀透出;清雅之余,尚有金石之鸣。佩服,佩服。”

  子振见明本说得妥贴,甚合己意,还想试试明本诗力,说:“今天元旦,这松岗内梅花正好,和尚何不以此为题,也韵上几首?”

  赵孟頫微笑不语。明本见子振豪杰,心想:“若能将他收伏,作我佛门外护,也是一桩功德之事。”遂不推辞,与诸人行到梅林中,说:“幻住是出家僧人,诗乃绮丽之语,当年法云秀和尚曾以此责山谷居士,山谷后来终身不敢作艳文绮语。故在这里,幻住且以梅花为题,韵我禅宗局面规模,诸位以为如何?”

  冯子振心想:“若用如是我闻、柏树子、麻三斤、干屎橛一类语言,将如何作诗?我且看看。”不管子振心思作疑,见明本早已依韵念出:

  自香自色自生神,察变知机始悟真。

  梁宋以前浑未识,羲黄而上有斯人。

  两三蕊得奇偶象,南北枝分混沌尘。

  勘破根本玄妙处,一团清气一团春。

  明本禅师一韵已毕,微笑看着冯子振。冯子振心想:“这和尚成了诗精了,在一首诗却把先天二元、达摩祖师,六祖、南北二宗全都说尽了。”意犹未尽,对明本禅师说:“和尚这诗,果然韵得雄奇,但未免离梅花太远,不算不算。”于是明本禅师又随口道出:

  觉非恍惚梦非神,雪后霜前分外真。

  疏影暗销三酬月,半联悽断独吟人。

  岁华摇落孤根在,江驿荒凉往事尘。

  碎嚼幽香清可些,玉妃无復更临春。

  明本禅师刚才念毕,赵孟頫早已击掌赞道:“好一个疏影暗销、半联悽断,好一个玉妃无復更临春。子振,你看和尚韵得如何?”

  冯子振当然知道这诗极好,说:“小弟也同松雪兄之见,此诗堪称绝唱,但不知和尚还能吟吗?”

  明本一心要收伏他,说:“诗,只是小道,不足美言。历代祖师在上,幻住将先韵及六十,再满百数,好让世人知道,此心此性能生万法乃真实不虚;好让世人知道这正法眼藏,微妙法门。”遂又吟道:

  分得孤吟为写神,花光何必更传真。

  细看古道临风树,疑是西厢待月人。

  半醉半醒烟外玉,欲无欲有雪中尘。

  绿衣起舞罗浮晓,知又凡间几度春。

  此吟一毕,冯子振脸上变色,说:“古道临风,西厢待月一联,我怕一时也韵不出的,和尚高明,子振心服了,不敢再劳动和尚了。” 明本笑着说:“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天非得把这六十首梅花诗诵完,不然就愧对佛祖。”

  于是一首一首吟出,到了日头落下,天色昏沉,这一韵到底的六十首梅花诗终于吟毕,且首首均好,句句俱佳,冯子振不由倒地礼拜,说:“子振凡俗,不知和尚乃菩萨降世,刚才斗气冲撞,这里特自忏悔。”

  明本将他扶起,说:“居士何须忏悔,此乃一殊胜因缘。若非居士相激,这六十首赞颂先德的诗如何吟得出来。他日当圆满百首,为我佛门增辉。”听到这里,赵孟頫与冯子振点头称是说:“和尚妙识,非我等能及。”

  当晚赵孟頫与冯子振在庵内歇下,第二天一早,二人上明本禅师处请安,赵孟頫说:“昨日和尚劳累,不敢再扰清修,今特来告辞。”

  明本禅师说:“我这幻住庵乃幻人幻居之地,梦幻泡影而已,何劳累之有。二位公务之余,幻住欢迎二位常来小坐。”

  赵冯二人作礼而去,明本禅师在这幻住庵内早晚与众说法,不觉春去夏来,一年又尽。这天,幻住庵来了两位僧人,令明本禅师非常不安。

  原来东天目山大觉禅寺建成之后,布衲祖雍一直任领其事。祖雍是本分衲僧,原不善于寺务,加之常与瞿鸿沙因寺内之事意见不合,就对瞿鸿沙说:“此寺是相公为师父所建,师父故后,当属明本。现在明本云游去了,小僧德才俱薄,不胜其任,如今应当物归原主。小僧原有誓愿上五台、普陀礼拜,今天特来向相公交割,同时也向相公辞行。”

  瞿鸿沙说:“和尚,有事尽可商量,在下若有不是,望和尚责罚就是。此寺是高峰和尚道场,和尚若决定离开,如何向先师交待?”

  祖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现在去苏州见明本,请他回来主持。我若请不动,半月之后相公可再去请他。”说罢,掉头便去。当时了义在狮子禅院任首座,祖雍便约了了义禅师,一同往苏州而来。

  明本见是他二人前来,以为天目山有大变故,急切地问:“二位师兄何故下山,信也不先期寄我,叫我好生吃惊。”师兄三人分离已七个年头,俱入不惑之年,彼此都老成许多。祖雍尚不欲言,了义把其中情由对明本禅师简述一遍。明本禅师听了,笑着说:“一切因我而起,还望师兄看在师父份上,回山领事。瞿相公那里,我去对他说如何?”

  祖雍等对明本早有敬畏之心,何况高峰和尚圆寂之时早已明言由明本当家,听了这话,心中释然,说:“师父门下,一切原应由师兄作主,可师兄你出门六七年不归家。如今我想朝五台,这事回来再说。”

  明本禅师说:“想朝五台,礼敬文殊菩萨,我岂敢拦你,你自可去,不过当以一年为期,明年须得回山。”又对了义禅师说:“雍师兄走后,望义师兄权领大觉寺务。”了义说:“你是当家大师兄,当然听师兄安排。”

  明本见此事没有大妨碍,心下安稳,次日送别祖雍禅师,担心瞿鸿沙又来迎请,遂留诗一首,嘱咐了义交给瞿鸿沙,那诗写的是:

  自笑无端二十年,教人平地觅青天。

  了无人寄风前句,时有书催月下船。

  遣我去偿操斧债,教谁来补买山钱。

  浑嵛嚼破铁餕馅,只忆山边与水边。

  明本将绝际、灵叟、明叟三位上人和陆学究请来,把情形略略说了,就买舟上船。过了两日瞿鸿沙到,了义禅师将诗与他,瞿鸿沙看罢说:“老夫不信,中峰和尚会与大觉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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