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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成与禅

       

发布时间:2009年07月22日
来源:不详   作者:李承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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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九成与禅
  南京大学哲学系 李承贵
  张九成(102—1159),字子韶,浙江钱塘人,两宋之际思想家。张九成一生频参禅僧,足迹遍布禅林,对佛教教义教理颇有心得,与佛教关系极为密切。然而,学界关于张九成思想的研究,向来贫乏;仅有的关于张九成与佛教关系的观点,亦因受朱熹的影响而指张九成为禅。本文拟对张九成的禅思想作一简要考察,一方面力图弄清张九成关于佛禅的观念本真,另一方面,在此基础上对朱熹及其弟子的观点给予检讨。张九成著述颇丰,计有《横浦集》、《孟子传》、《论语解》、《论语绝句》、《心传录》、《横浦日新》等,而张九成对佛教的认识、理解和评价即佛教思想又大多记录在佛教经籍中,比如《嘉泰普灯录》、《大慧普觉禅师年谱》等,而批评者如朱熹的《张无垢中庸解》,也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
  一、“设心六度”与“神臂弓禅”
  张九成不像二程,对佛教有许多见之于文字的评论;也不像张载,对佛教有许多较深刻的分析。张九成的最大特点是,有许多参拜佛僧的经历,有许多与佛僧论道的场面,而著述中,往往又以佛禅教义解释儒家义理。因此,我们在此由行踪、论道和朱熹的《张无垢中庸解》三个方面来考察张九成对佛教的认识、理解和评价。
  由行踪看张九成对佛教认识、理解和评价。在宋代诸儒中,张九成属于与佛禅特别亲近的那种人,一生大多时间混迹于禅林,与禅僧交往频繁。而在与禅僧交往过程中,其对佛教的认识、理解和态度也得以较充分地表露出来。所以,我们首先由张九成的行踪看其对佛教禅宗的认识、理解和评价。
  由参拜禅僧活动看。张九成一生多次参拜过禅僧,这里我们择其著名者为例。张九成最早参拜佛僧有一定的偶然性:张九成曾参加科举考试,不料未被录取,但对张九成而言却获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听说杨文公、吕微仲等名儒的学问之所以造诣高超精妙,乃从学禅而来。所谓“侍郎张九成居士,字子韶,号无垢。未第,因客谈杨文公、吕微仲诸名儒所造精妙,皆由禅学而至也,于是心慕之。”因而很是羡慕,很是神往,求僧拜佛之心由此定矣。他较早参拜的禅师是宝印楚明禅师。有记载云:“闻宝印楚明禅师道传大通,居净慈,即之,请问人道之要。明曰:‘此事唯念念不舍,久久纯熟,时节到来,自然证人。’复举赵州柏树子话,令时时提撕。公久之无省。”山楚明禅师所传给张九成的禅法是“念念不舍,时节到了,自然证人。”但九成不能领悟其意。不过张九成不甘罢休,不久去拜渴了善权清禅师——“辞谒善权清禅师,问曰:‘此事人人有分,个个圆成,是否?’清曰:‘然。’公曰:‘为甚某五个人处?’清于袖中出数珠示之曰:‘此是谁的?’公俯仰无对。清复袖之,曰:‘是汝的,则拈取去,才涉思惟,即不是汝的。’公悚然。”大概是因为求佛心切,又怀疑自己领悟佛道的能力,因而张九成一见权清禅师便问,习佛成佛机会人人平等,那为何他找不到人处。权清禅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袖中取出数个珠子问张九成:“这是谁的?”九成无言以对。清禅师说:“是你的,就拿去,但一有‘谁的’之念,便不是你的了。”张九成乍听此说惊恐无比,然而仍是难悟其意。张九成有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韧劲,不久又去拜谒了法印一禅师,没想到此次与法印一禅师对语已十分相契了,所谓“届明,谒法印一禅师,机语颇契。”③此时的张九成已对禅道有较高的觉悟了。后又拜谒了惟尚禅师,由于恰逢庙庵的忌日,惟尚禅师要求来访者施供奉之礼方得见面,张九成也是不顾体面而求之:“适私忌,就明静庵供,云水主僧惟尚禅师才见。”有些滑稽的是,张九成最亲密最敬佩的禅师却是最晚见到的禅师,他就是大慧宗杲:“丁已秋,大慧禅师董径山,学者仰如星斗。公阅其语要,叹曰:‘是知宗门有人!持以语尚,恨未一见。及为礼部侍郎,偶参政刘公请慧说法于天竺,公三往不值。既慧报渴,公见,但寒暄而已,慧亦默识之。”这段记载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张九成未见大慧之前,已读其语要,对大慧的学识是十分叹服,心驰神往;二是47岁时曾三次拜访大慧未遇。张九成求禅之心切,由此可见一斑。
  由对禅道的觉悟看。张九成或在与禅僧论道时、或在独立静思时,常常对佛道有所悟。比如一次参拜宝印楚明禅师时,楚明禅师曾与张九成提及“柏树子”话头,张九成一直牢记于心,以至上厕所时,还在穷究不舍:“一夕如厕,以柏树子话究之,闻蛙鸣,释然契人,有偈曰: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么时谁会得?岭头脚痛有玄沙。”张九成既然上厕所时,都在以“柏树子”话头穷究善权清禅师的禅语,而当听到蛙鸣声,九成所思又能迅速契人蛙鸣声,与之汇成一片,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足见张九成禅气之浓厚。
  张九成参拜惟尚禅师时所发生的精彩一幕,尤能表现出他对禅之着迷程度和觉悟之深度:“乃展手,公便喝,尚批公颊;公趋前,尚曰:‘张学录何得谤大般若?’公曰:‘某见处只如此,和尚又作么生?,尚举‘马祖升堂,百丈卷席’话诘之,叙语未终,公推倒桌子,尚大呼:‘张学录杀人!’公跃起,问傍僧曰:‘汝又作么生?’僧罔措,公欧之,顾尚曰:‘祖祢不了,殃及儿孙。’尚大笑。公献偈曰:‘卷席因缘也大奇,诸方闻举尽攒眉。台盘赶倒人星散,直汉从来不受欺。’尚答曰:‘从来高价不饶伊,百战场中夺两眉,夺角冲关君会也,丛林谁敢更相欺?”惟尚禅师一见张九成,便敞开双臂拥抱他,九成则大声喝住,惟尚禅师却一掌打到九成脸颊上,九成走向前去,惟尚禅师则说:你怎么能诽谤佛法?九成则说,我所见就是如此,和尚有什么话可讲?惟尚禅师以“马祖升堂,百丈卷席”诘问九成,九成却将桌子掀倒,惟尚禅师大呼:“你要杀人!”九成纵身跃起,问站在一旁的僧人:“你又能做什么?”僧不知所措。九成却动手打他,并得意洋洋地看着惟尚禅师说:“祖师无能,殃及儿孙。”惟尚禅师则哈哈大笑。张九成随即献偈一首,一说与惟尚禅师十分投缘,二说惟尚禅师所传佛法精深、弘大,广为称赞,故能屹立禅林而不衰。惟尚禅师则附和一偈,称赞张九成领悟禅意禅法之能力和所达到的较高境界,因而即便栖身禅林也是无人能欺。不难想见,张九成能与惟尚禅师手舞足蹈地对论禅道,又能受到惟尚禅师的夸赞,张九成对禅法的觉悟应是有相当的深度。
  在随后一次与惟尚禅师对话中,张九成则直指禅意了:“绍兴癸丑,魁多士,复谒尚于东庵,尚曰:‘浮山圜鉴云:‘饶你人得汾阳室,始到浮山门,亦未见老僧在。’如何?,公指侍僧曰:‘暇蟆窟里讨甚蛟龙?’”惟尚和尚借浮山圆鉴之语,说即使张九成人得东庵门,也见不着惟尚在。张九成却回敬他一句:“暇蟆窟里讨甚蛟龙”。张九成此语充分显示了他对惟尚禅师语中禅意的觉悟,从而表明张九成于禅已是深得其旨了。
  张九成能在参究“柏树子”话头时与蛙声汇成一片,能与惟尚禅师神僧般地对说禅道,能说出“暇蟆窟里讨甚蛟龙”惊人之语,其对禅道悟解之深已非一般禅僧所及。也许正是识得张九成佛法觉悟非同一般,大慧对其禅学造诣才给予很高评价:“夫是年四月,侍郎张公九成以父卒哭,登山修崇,师升座,因说:‘圜悟谓张徽猷昭远为铁划禅,山僧却以无垢禅如神臂弓。’遂说偈曰:‘神臂弓一发,透过千重甲。子细拈来看,当甚臭皮袜。’次日,侍郎请说法,台州了因禅客致问,有‘神臂弓一发,千重关锁一时开;吹毛剑一挥,万劫疑情悉皆破’之语。”称张九成禅为神臂弓禅,可开“千重关锁”,可释“万劫疑情”,有自己的特点,对张九成而言,也是实至名归了。
  由张九成敬佛的实践行动看。张九成不仅参拜禅师,勤悟禅道,而且身体力行,供奉佛法,规劝他人习佛。所谓“公尝设心六度,不为子孙计,因取华严善知识,日供其二回食,以饭缁流;又尝供十六大天,而诸位茶杯悉变为乳。书偈曰:稽首十方佛法僧,稽首一切护法天,我今供养三宝天,如海一滴牛一毛。有何妙术能感格?试借意识为汝说。我心与佛天无异,一尘才起大地隔。偿或尘销觉圆净,是故佛天来降临。我欲供佛佛即现,我欲供天天亦现。佛子若或生狐疑,试问此乳何处来?狐疑即尘尘即疑,终与佛天不相似,我今为汝扫狐疑,如汤沃雪火消冰。汝今微有疑与惑,鹞子便到新罗国。”“六度”者,即“六波罗密多”,指六种从生死此岸到达涅槃彼岸的方法和途径,包括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智慧等;“十六大天”指帝释天王,帝释后,焰摩天,焰摩后,水天神,水天后,沙门天王,昆沙门天后,火神天,火神后,罗刹王,罗刹后,风天神,见天后,伊舍天王,伊舍天后。张九成设心“六度”,供奉“十六大天”,饭僧供佛,守戒修炼,却将子孙的生计置之度外,此举不是佛道,不是僧行,又是何物?而张九成所书偈,其对佛法虔诚之心,于佛教尊敬之情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九成不仅自己亲自实践佛道,而且要求他的晚辈也要敬佛、拜佛。所谓“丙子春,蒙恩北还,道次新淦,而慧适至,与联舟剧谈宗要,未尝语往事。于氏心传录曰:‘宪自岭下,侍舅氏归新淦,因会大慧,舅氏令拜之,宪曰:‘素不拜僧。’舅氏曰:‘汝姑扣之。’宪知其尝执卷,遂举子思《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三句以问。慧曰:‘凡人既不知本命元辰下落处,又要牵好人人火坑,如何圣贤于打头一著不凿破?’宪曰:‘吾师能为圣贤凿破否?’慧曰:‘天命之谓性,便是清净法身;率性之谓道,便是圆满报身;修道之谓教,便是干百亿化身。’宪得以告,舅氏曰:‘子拜何辞?”于宪是张九成的外甥,一日侍奉九成外出,与宗杲偶会新淦。九成要求于宪叩拜大慧,于宪以素不拜佛而拒绝。但九成执意于宪叩拜。于宪知道宗杲博览经书,便举《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以问大慧。大慧回答却让于宪大吃一惊。大慧说,普通人不知本命元辰下落处,却要牵好人人坑,为何圣贤于打头一著不凿破此理?于宪对此话毫无觉悟,便要求大慧为圣贤凿破此理。大慧说,天命之谓性即清净法身,率性之谓道即圆满报身,修道之谓教即干百亿化身。于宪将此话告之九成。九成则说,他说得多么精辟透彻,拜他为师,有何道理推辞呢?由此可见,张九成对宗杲以“清净法身解天命之命性,圆满报身解率性之谓道,千百亿化身解修道之谓教”的观点是十分赞赏而认可的,换言之,张九成对佛家法身、报身、化身说是肯定的,而执意要求外甥叩拜大慧,张九成之敬佛、崇佛之心亦赫然在目。
  由对大慧的崇敬态度看。如上所言,张九成尚未见大慧时,就给予了很高评价,谓“宗门有人”,接触后便成为至交,张九成对大慧更是佩服。在张九成看来,大慧禅师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是值得钦佩的:
  见道精深透彻。张九成佩服大慧之一是认为其见道精深透彻:“越明年,慧得旨,复领径山,谒公于庆善院。曰:‘某每于梦中必诵《语》、《孟》,何如?’慧举:‘《圆觉》曰:由寂静故,十方世界诸如来心于中显现,如镜中像。’公曰:‘非老师莫闻此论也。’”张九成经常在梦中背诵《论语》、《孟子》,便将此事告诉大慧。大慧却说:《圆觉经》中有一种说法,因为寂静,十方世界诸如来便于心中显现,好比镜中像。如此一点拨,使张九成幡然醒悟,并说只有在大慧处才听得到这样绝妙的道理。
  禅法神妙睿智。张九成佩服大慧之二是认为其禅法中充满着神秘和睿智:“一日,与师坐于方丈,偶僧持师顶相求师自赞。师曰:‘无垢!试为题之。’公点笔疾书曰:‘击石扬沙,驱雷逐电,一触其锋,神飞胆战,未及领略,火蛇烧面。’公掷笔于案,自有得色。师笑曰:‘意未尽在。’公曰:‘和尚如何?’师应曰:‘何不道此是阿谁?径山老汉。’公唯唯,复书之。”一僧求大慧写自赞词,大意让九成替他写。九成大笔一挥,一气呵成,颇感得意。然大慧看了却言意犹未尽。九成问怎样才算完善,大意说加上“此是阿谁,径山老汉”八字就很完善了。张九成二话没说,当即加上此八个字。张九成还在马祖庵题诗称赞大意是“中有奇道人,机锋如劈箭”:“时无垢居士、侍郎张公子韶白横浦蒙旨守永嘉,师维舟俟之,用慰契阔,既见留连款语,遍赏名山,留题马祖庵诗云‘中有奇道人,机锋如劈箭’,谓师也。”张九成在马祖庵写下“中有奇道人,机锋如劈箭”,欲以大慧比马祖。马祖者即马祖道一,唐朝禅宗高僧,创洪州禅,在禅宗发展史上具有革新意义。由此可见张九成对大慧的佩服,对佛教禅宗的心服。
  说法豁然四达。张九成佩服大慧之三是认为大慧说法口若悬河,意境广阔:“某每闻径山老人所举因缘,豁然四达,如千门万户,不消一踏而开,或与联舆接席,登高山之上;或缓步徐行,人深水之中。非出常情之流,莫知吾二人落处。然九成了末后大事,实在径山老人处,此办香不敢孤负佗也。”在张九成看来,大慧讲法,思绪豁然四达,无需脚踏门,即人千门万户,有时如缓步高山,有时如徐行水中,不是有出众的悟解力之人,是难以领会他与大意所契之境界的。不过,张九成将自己在领悟禅法上获得的成就,也归于大慧师的教诲。
  在张九成看来,大慧是佛道与肉身结合之果,其德大识博、道精行纯,可为身心寄托处:“按张子韶答何中丞相寿书曰:‘九成忽弃老亲,此心痛割,欲死无路,四月十四奄经百日,顾此冤苦无所舒豁。径山老人,道眼明澈,超然在生死之表,而一众凡千七百人,皆不为名闻,精心学道,宜饭此处,可以少慰先考之心。”张九成眼中的大慧是道眼明彻,超然生死,精心学道,因而心身所托,唯此为佳。所以,张九成自己愿委身寺庙,与大慧一处,以慰先考之心。大慧宗杲已然成了张九成身心的归宿。可见,张九成对佛法尽示崇敬之心,对禅师尽显唯诺之态,如此孤傲不驯、个性张扬的儒士,在佛法禅僧面前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其对佛教、禅宗是何等的虔诚,何等的崇敬!
  总之,由张九成参访禅僧混迹禅林的行踪看,我们可以获得以下信息:第一,张九成对佛教的态度是心诚意谦,求之心切,喜爱佛法,十分神往;第二,张九成对佛禅之法的追求与学习有一种非成功不可的执著精神;第三,张九成以悟禅道禅法为乐,且深得其旨趣,对佛教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第四,在张九成的思想世界中,佛法有相当的地位,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基础,张九成对当时学佛之弊有非常明晰的洞察:“窃尝悲学佛者比比,而务实者何其寡也!学律者以变古为长,学教者以好胜为务,学禅者以破戒为通,其失佛意甚矣!”由此也见其对佛教认识、理解之工夫。 、
  由论道看张九成对佛教的认识、理解和评价。张九成论道的主要对象是大慧宗杲,他们所论道次数不少。这里列举几个比较重要且能够反映张九成对佛教认识、理解的例子,以为我们对张九成关于佛教的认识、理解和评价做进一步考察。
  关于“格物”。张九成与大意关于“格物”的讨论有两处记载,为更能客观地反映此一事件,我们姑且照录如下:
  寻奉祠还里,至径山,与冯给事诸公议格物。慧曰:“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公茫然,慧大笑。公曰:“师能开谕乎?,,慧曰:“不见小说载:唐人有与安禄山谋叛者,其人先为阆守,有画像在焉。明皇幸蜀,见之怒,令侍臣以剑击其像首,时阆守居陕西,首忽堕地。”公闻,顿领深旨,题“不动轩”壁曰:“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识一贯,两个五百。”慧始许可。
  师五十二岁。韧建千僧阁,时侍郎张公九咸、状元汪公应辰登山问道于师。张与师谈格物之旨,师曰:“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公拟议,徐曰:“师岂无方便邪?”师笑而已。张曰:“还有样子否?”师曰:“不见小说所载:唐有与禄山谋叛者,其人先为阆守,有画像存焉。明皇幸蜀,见之怒,令侍臣以;剑击像首,其人在陕西,忽头落。”公闻之,顿领厥旨,乃题偈于“不动轩”壁间曰:子韶格物,;昙晦物格。欲识一贯,两个五百。
  前者为《嘉泰普灯录》中的记载,后者为《大慧普觉禅师年谱》所录,两者对比,只有个别文字上的差别,意思基本一致。主要内容是,大慧认为张九成只知“格物”,不知“物格”。九成不懂其意,便向大慧请教。大慧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唐人与安禄山谋叛,此人做过门卫,门上有他的画像。唐明皇在四川见到此人画像时,怒形于色,命令侍臣以剑击其画像之首。而此人当时正住在陕西,可他的头就在侍臣以剑击其像首时落地了。九成听完顿悟其旨,并写下“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识一贯,两个五百”十六字,大慧听后点头示许。我们很难推测张九成当时悟出了什么道理。但没有疑问,如果按照大慧所举例子,那么大意所谓“物格”是禅道,因为刺人像首与人头落地在生活世界是不可能的,只有在禅宗的语言世界中才有可能。“格物”出于《大学》,所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在儒学史上,虽不同思想家对此有不同解释,但不管哪种解释,都是比较符合儒学精神的,即大都不离“接触事物”之意。因此,由大意所举例子看其“物格”,显然与儒家“格物”含义不同。因而我们必须弄清张九成的“格物”是什么含义。张九成说:“使吾知格物致知之学,内而一念,外而万事,无不穷其源流,穷其终始。穷之又穷,至于极尽之地,人欲都尽,一旦廓然,则性昭昭矣!无可疑矣!此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也。使我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土之仁者,闻其善言而心有所省,见其善行而心有所感,一旦廓然则性善昭然,亦无可疑矣。”②又曰“格物者,穷理之渭也。穷一心之理,以通天下之理,穷一身之理,以通万事之理。”③这样,我们就比较容易发现,张九成所谓“格物”强调的是“心”的本源作用,万物由“心”而生,万物因“心”而识,万事因“心”而解。因此,张九成的“格物”与大慧的“物格”就同为一“念”了,难怪张九成有“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识一贯,两个五百”之说。既然“格物”与“击像首可使人头落地”之“物格”意义一致,那么,张九成之“格物”应届对主体、对精神极度夸大的唯心论范畴,有“主观心无所不为”之倾向。由此也可看出,张九成对佛教“心生法生”之观念和顿悟之法的了解、消化程度。
  关于“四料简”。“四料简”乃禅宗临济派所创法语。一日,张九成与大慧讨论到“四料简”问题:
  问曰:“前辈既得了,何故理会临济四料拣则甚议论问?”师曰:“公之所见,只可入佛,不可入魔,岂可不从料拣中去邪?”公遂举克符问临济,至“人境两俱夺”,不觉欣然。师曰:“余则不然。”公曰:“师意如何?”师曰:“打破蔡州城,杀却吴元济。”公于言下得大自在。
  所谓“料”指量度,所谓“简”指简别。主要意思是按照人的不同“根器”或接受佛教教义的不同程度,而采取不同方法来教授。“四料简”包括“夺人不夺境”,即对我见重之人;夺境不夺人,即对法见重的人;人境俱夺,即对我执法执皆见重之人;“人境俱不夺”,即对人我、法我均无执著的人等。张九成认为大慧觉悟已超越“四料简”之上,无需理会临济宗“四料简”之说。大意却批评张九成“只可人佛,不可人魔”。张九成于言下得大自在。我们同样不能推测张九成“言下得大自在”之意旨,但关于“四料简”的对话说明,张九成于禅宗之了解十分精深,对禅宗史十分熟悉,但张九成主张径直超人,不注重人在领悟佛法质素方面的差别,属于褊狭的佛教发展观。
  关于《正法眼藏》。《正法眼藏》是大慧弟子将大慧平日讨论禅者之心得编集而成,由大慧题为《正法眼藏》。此书印行后曾寄张九成。张九成阅读后有不同意见,这些意见的原文,无法查找,但由大慧的这封复信中可以反映出来。
  左右以自所得瞥脱处为极则,才见涉理路,入泥入水为人底,便欲扫除,使灭踪迹,见宗杲所集《正法眼藏》便云:“临济下有数个庵主好机锋,何不收入?如忠国师说义理禅,教坏人家男女,决定可册。”左右见道如此谛当,而不喜忠国师说老婆禅,坐在净净洁洁处,只爱击石火闪电光一著子,此外不容一星儿别道理,真可惜耳!故宗果尽力主张,若法性不觉,波澜不阔,佛法知见不亡,生死命根不断,则不敢如此回楞著地入泥入水为人。盖众生根器不同故,从上诸祖各立门户施设,备从生机,随机摄化。故长沙岑大虫有言:“我若一向举杨宗教,法堂前须草深一丈,倩人看院始得。”既落在这行户里,被人唤作宗师,须备众生机说法,如击石火闪电光一著子,是这般根器方承当得;根器不是处,用之则揠苗矣。宗采岂不晓瞥脱一椎,便七穿八穴是性燥?所以集《正法眼藏》不分门类,不问云门、临济、曹洞、沩仰、法眼宗,但有正知正见,可以令人悟入者,皆收之。见忠国师、大珠二老宿,禅备众体,故收以救此一类根器者。左右书来云决定可删,观公之意,《正法眼藏》尽去诸家门户,只收似公见解者方是。若尔,则公自集一书,化大根器者,有何不可?不必须教妙喜随公意去之。若谓忠国师说拖泥带水老婆禅便绝后,则如岩头、睦州、乌臼、汾阳无业、镇州普化、定上座、云峰悦、法昌遇诸大老,合儿孙满地,今亦寂然无主化者,诸公同是拖泥带水说老婆禅乎?然妙喜主张张国师,无垢破除,初不相妨也。
  由大慧的这份复函可以看出:第一,张九成否认感觉、理性思维在学习佛法、成就佛道过程中的作用,以证悟为最高且唯一的方法,从而把人类一般思维方法与证悟对立起来。第二,张九成缺乏智识、觉悟存在差异的观念,不懂不同的人,觉悟程度即“根器”是不一样的,因而张九成所传佛法只局限于少数上智之人,不能照顾不同“根器”之人;张九成唯我是尊,不把普通僧众放在眼里,不考虑不同类型的人,从而将佛法传播范围大大地减少。第三,张九成注重佛教中门户、派别之分,瞧不起他个人不喜欢的禅派、禅门、禅法,比如义理禅、老婆禅。人所共知,慧忠乃唐玄宗、肃宗时禅僧,所谓老婆禅指亲切叮咛之禅,张九成却认为义理禅、老婆禅会影响禅宗的发展。但大慧认为,义理禅、老婆禅也有它的道理,《正法眼藏》的编撰,正是出于不同禅法皆尽其用的原则。总之,张九成在佛经选择、在成佛方法、在成佛对象等方面,都显示出“精英”特征,故与大慧比较,其在弘法、教育僧众和发展佛教禅宗上的观点是极为狭隘的。
  由“论道”角度所获得信息是:第一,张九成对佛教禅宗一般常识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第二,张九成对佛教禅宗的教义有较深入的把握;第三,张九成对佛教禅宗的评价有自己的主张,但显得较偏激较片面。
  由《张无垢中庸解》看张九成对佛教的认识、理解和评价。《张无垢中庸解》是朱熹针对张九成《中庸说》批评而作。现今虽无从见《中庸说》原本,但由《张无垢中庸解》中朱子的引文及朱子的解读批评,张九成的佛教思想也有所呈现。
  见性成佛之观念。“见性成佛”是佛教禅宗的基本观念之一。在佛教中,性即真如本性,所以见性自然成佛。张九成有无这种观念呢?所谓“使其由此见性,则自然由乎中庸,而向来无物之言,不常之行,皆扫不见迹矣。”在张九成看来,见性了便自然“道”中庸,而“道”中庸了,那么,空洞之言、不符常道行为,将一扫而光。朱熹对此作何理解呢?所谓“愚谓见性本释氏语。盖一见则已矣。儒者则曰知性,既知之矣,又必有以养而充之,以至于尽其用力有渐,固非一日二日之功,日用之际,一有懈焉,则几微之间所害多矣。此克己复礼之所以为难,而曾子所以战战兢兢至死而后知其免也。张氏之言与此亦不类矣。然释氏之徒有既自谓见性不疑,而其习气嗜欲无以异于众人者,岂非恃夫扫不见迹之虚谈,而不察乎无物不常之实,弊以至此乎。然则张氏之言,其渊源所自盖可知矣。”朱熹认为,“见性”说乃佛家所创,不过,与儒家不同。儒家主张知性,知性之后,还需养性,养而扩充之,以至尽用其力而持之不懈。可见,张九成所言“见性”与此有悖。而且,佛家自称其见性,但习气嗜欲却与普通人没有差别,因而实际上仅是一种“扫不见迹”之空谈,而对无物不常之实却毫无察觉。所以,张九成所言正是源白佛家之学。
  不仅如此,在“诚”与“见性”关系上,朱熹认为,张九成也表现出佛禅的色彩。是否真是这样呢?我们先看张九成的说法:“此诚既见己性,亦见人性,亦见物性,亦见天地之性。”就是说,“诚”不仅可见得己性、人性、物性,也可见得天地之性。但朱熹认为这也不符合儒家学说:“愚谓经言,惟至诚故能尽性,非曰诚见而性见也。见字与尽字意义迥别,大率释氏以见性成佛为极,而不知圣人尽性之大,故张氏之言每如此。”朱熹指出,依儒家学说,至诚才能尽性,故不是说诚见而性见,“见”字与“尽”字有很大差别,由于佛家以见性成佛为极则,而且以为“诚见”则“性见”,这与儒家至诚、尽性说完全不同,不属于儒学的主张与思想,而源自佛家“见性成佛”之观念,所以不懂圣人尽性涵义之博。
  心法起灭天地之观念。“心生法生”是佛教本体论上的基本观念之一。张九成有无类似观念呢?张九成说:“不见形象而天地白章,不动声色而天地自变,垂拱无为而天地自成。天地亦大矣,丽使之章,使之变,使之成,皆在于我。……至诚不息,则有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又自此而造化之妙矣!”这就是说,不见形象而天地自显,不动声色而天地自变,垂拱无为而天地白成,天地虽大,而使之显、变、成,直至有天地造化之妙者,在于“我”之至诚不息。朱熹分析说:“愚详经意,盖谓至诚之理,未尝形见而自彰著,未尝动作而自变化,无所营为而自成就,天地之道一言而尽,亦不过如此而已。张氏乃以为圣人至诚于此,能使天地章明变化于彼,不惟文义不通,而亦本无此理,其曰天地自此而造化,语尤险怪,盖圣人之于天地,不过因其自然之理以裁成辅相之而已。若圣人反能造化天地,则是子孙反能孕育父祖,无是理也。凡此好大不根之言,皆其心术之蔽,又原于释氏心法起灭天地之意,《正蒙》斥之详矣。”根据儒家经书中之意,所谓至诚之理是说未尝形见而天地自彰著,未尝动作而天地自变化,无所经营而天地白成就,此即天地之道。张九成却说是圣人至诚之造化,即圣人至诚能使天地彰明变化于彼,足见其文义不通。而其所谓天地自此而变化之说,尤为险怪,因为人之于天地只是因其常理而裁成辅相而已,如果说圣人可以造化天地,就好比言子孙可以孕育父祖,这显然是好大不根之言,此说源白其佛家心法起灭之意。由张九成的原话和朱子的分析可以看出,张九成对佛家心法起灭之道,确有领悟,倡言主观之心变现万物。
  直取无上菩提之观念。所谓“直取无上菩提”,是说成就佛道或成佛无需读经、打坐、格物等琐碎工夫,只要不念有无即可进入涅槃境界。张九成是否也有此类观念?所谓“人皆用知于诠品是非,而不知用知于戒慎恐惧,使移诠品是非之心于戒慎恐怕,知孰大焉?”张九成指出,人们都知道用智慧去诠品是非,却不知用智慧去戒慎恐惧,假使能将诠品是非之心移于戒慎恐惧,哪个知更有价值呢?但朱熹认为,张九成此类思想来自佛禅。因为:“有是有非,天下之正理,而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所以为知之端也,无焉则非人矣。故诠品是非乃穷理之事,亦学者之急务也。张氏绝之,吾见其任私凿知,不得循天理之正矣。然斯言也,岂释氏所称直取无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之遗意耶?呜呼!斯言也,其儒释所以分之始与。”也就是说,有是有非是世间常理,故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乃有知之原因,无此则不能叫做人。因而诠品是非为穷理之事,是学者所急务。张九成却要去掉诠晶是非之工夫,可见其只是任其私意开智慧,不能尽天理之正,此言正是佛家“直取无上菩提而一切是非莫管”之意。由此可见,张九成确实不主张穷天下是非之理。张九成何以如此呢?因为在张九成看来,格物致知之学的精髓,就在于对内心一念、外而万物穷究其始终,且不断穷之,以至极尽人欲,如此一旦廓然,则性善彰显于世:“格物知至之学,内而一念,外而万事,无不穷其终始,穷而又穷,以至于极尽之地,人欲都尽,一旦廓然,则性善昭昭无可疑矣。”但朱熹对此论又给予了批评:“愚按格物之学,二先生以来诸君子论之备矣。张氏之云乃释氏看话之法,非圣贤之遗旨也。吕舍人大学解所论格物,正与此同。愚亦已为之辨矣。”在朱熹看来,格物致知之学,二程说得透脱,张九成所解乃佛家看话头之法。通过对朱子《张无垢中庸解》的解读,不难发现,张九成在心性论、万物起源、识物认理等方面,确有佛教见性成佛、心法起灭天地、直接无上菩提等思想。但有些方面,朱子所言则值得商榷。
  如上,我们由行踪、论道、《张无垢中庸解》三方面对张九成关于佛教、禅宗的认识、理解和评价作了较为详细的考察。在“行踪”一节,我们主要获得的是张九成参佛、崇佛的心理和态度;在“沦道”一节,我们主要获得的是张九成关于佛教特别是禅宗的认识、理解;在检阅《张无垢中庸解》一节,我们所获得的是关于张九成对佛教、禅宗的某些基本教义的容受和接纳情况。概而言之,张九成对佛教禅宗的态度是虔敬的,对佛教禅宗的认识是较广泛的,对佛教禅宗义理的理解是深邃的,对佛教禅宗义理的接受是积极主动的。
  二、“身栖禅林”与“心系儒道”
  张九成是位介于佛儒之间的两栖学者,而由其生活经历看,更像一位出道的禅僧,从而增加了人们分辨其佛教思想特点和性质的难度。而也有一些人,仗着自己掌握着话语权力与话语资源,对张九成思想与佛教的关系,做过极有影响的评论。比如朱熹言张九成是“阳儒阴释”。而这些评论现在看来不无商榷之处。因而,张九成佛教思想的特征究竟如何,性质怎样,在儒学发展史上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等问题,都需要给予重新认定。
  身佛心儒乃思想之本质。在历史上,对张九成思想明确作出“阳儒阴释”判断的是朱熹。所谓“张公始学于龟山之门,而逃儒以归于释。既自以为有得矣,而其释之师语之曰:左右既得,柄人手开导之际,当改头换面,随宜说法,使殊途同归,则世出世间两无遗恨矣。然此语亦不可使俗辈知将谓实有恁么事也。用此之故,凡张氏所论著,皆阳儒而阴释,其离合出入之际,务在愚一世之耳目,而使之恬不觉悟以人乎释氏之门,虽欲复出而不可得本末指意,略如其所受于师者,其二本殊归,盖不特庄周出于子夏李斯原于苟卿而已也,窃不自揆,尝欲为之论辨,以晓当世之惑,而大本既殊,无所不异,因览其中庸说,姑掇其尤甚者什一二著于篇,其他如论语孝经大学孟子之说,不暇遍为之辨,大抵忽遽急迫其所以为说,皆此书之类也。”在朱熹看来,张九成的论著皆是阳儒阴释,其目的在于愚世人之耳目,诱惑人们皈依佛教,而《中庸说》是张九成阳儒阴释之代表作,其他如关于论语、孝经、大学、孟子等的著述皆属此类。另一位直言张九成思想为禅的人是黄震。他说:
  横浦先生忧深退切,坚苦特立,近世杰然之士也。惟交游果老,浸淫佛学,于孔门正学未必无似是之非。学者虽尊其人,而不可不审其说。其有所谓《心传录》者,首载杲老以“天命之谓性”为清净法身,“率性之谓道”为圆满报身,“修道之谓教”为千百亿化身,影傍虚喝,闻者敬喜。至《语》、《孟》等说,世亦多以其文虽说经,而喜谈乐道之。晦庵尝谓洪适刊此书于会稽,其患烈于洪水、夷狄、猛兽。岂非讲学之要,毫厘必察,其人既贤,则其书盛行,则其害未已,故不得不甚言之,以警世哉!盖上蔡言禅,每明言禅,尚为直情径行,杲老教横浦改头换面,借儒谈禅,而不复自认为禅,是为以伪为真,鲜不惑矣。
  在黄震的观念中,张九成虽然人品卓绝,不愧为豪杰之士。但因其浸淫佛学,且学大慧改头换面,借儒谈禅,因此,如果要消除其“猛兽”之患,于其学不能不加以认真审查。那么,张九成的思想是否可定格为“阳儒阴释”呢?我们以为应作具体的分析。首先必须肯定,张九成积极参拜禅僧,经常往来于禅林,崇敬佛教教义,嗜爱佛法,因而是隐身佛门。但又必须注意到,张九成心所系者终归是儒学。比如,他经常在梦中背诵《论语》、《孟子》,梦中都在背诵《论语》、《孟子》,只能说明张九成对儒家圣学是日所思夜所想,说明张九成心灵深处藏的是儒家圣学。又如,张九成被贬江西南安十四年,南安乃偏僻之地,生活条件极为艰苦,“早闻道,传孔孟,用吾心,履圣行”是他此时心灵的写照——“或问:‘先生手执一纸扇,过数厦,破即补之。一皮履污敝阙裂,亦不易。头上乌巾,用纱不过一二尺许,乃以疏布渍以墨汁作巾,至夏间裹之,或至墨汁流面,亦不问。笔用秃笔,纸用故纸。以至衣服饮食,皆不拣择,粗恶尤甚。人乍见者,必以为不情,而先生处之,平生不改,此是性邪?抑爱惜不肯妄用邪?若使爱惜,亦不应如此敝陋,深所未晓。’先生曰:‘汝且道我用心每日在甚处?若一一去头至足理会此形骸,却费了多少工夫!我不被他使,且要我使他。此等语,须是学道之士、修行老僧方说得人,世人往往以我为鄙吝,以我为迂僻,我见世人役役然为此身所扰,自早至夜应付他不暇,特可为发一笑耳。”一把纸扇缝补而过数夏,一双皮鞋百孔千疮而不换,粗布浸墨作头巾,墨汁流面而不顾,衣衫褴褛饭食粗劣,而在他精神世界,是“不因形骸费工夫,儒家圣学唯所求”。因此,张九成虽形如禅僧,但其心所系者乃儒家圣学。
  第二,张九成虽以禅几诠儒理,但并不与《孟子》、《大学》、《中庸》的基本精神相背。比如,张九成说“此诚既见己性,亦见人性,亦见物性,亦见天地之性”。“诚”是天之道,为实为朴,因而人能“诚”自可见人性、物性和天地之性。而《中庸》言“白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一方面,明察事理而达到内心诚实,这是后天的教化;另一方面,内心诚实便可明察事理,这叫天赋本性。张九成“诚则见性”说符合后一层意思。又如,张九成解“格物”为“内而一念,外而万事,无不穷其始终,穷而又穷,以至于极尽之地,人欲都尽,一旦廓然,则性善昭昭然”,《孟子》则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即渭充分扩张善良之本心,便是懂得了人性;懂得了人性,就懂得了天命。可见,张九成关于儒家义理的解释并不背离儒学的基本精神,而与佛家“于念而无念,于相而离相”的观念相距甚远,与禅宗参话头之类更是不能同日而语。
  第三,张九成批评佛教的视角、根据是儒学的基本思想。张九成批评佛教缺乏对世俗生命、生活的关爱之心,因为它违背了儒家救民济世的理想;批评佛教缺乏将善心诉诸行为的诚意,因为它违背了儒家将善心天理存在化的主张;批评佛家鄙夷礼仪规范,因为它背离了儒家隆礼重仪的传统;批评佛家戕害人性,因为它背离了儒家尊重、滋养人性的价值要求;揭露佛家道德是空无仁义之实的假道德,因为它背离了儒家道德必须实有其事实有其物的追求。这都充分说明,张九成思想之体、之根、之本是儒学,而非佛教。因此,张九成是一位“打进佛教阵营偷取佛教法宝的儒学战士”,其佛教思想的特征是“身佛心儒”,而非“阳儒阴释”。
  融释佛法以辟儒学新途。然而,尤为值得我们要做的工作,可能还不是分辨张九成思想的本质,而是寻找张九成以禅解儒、以佛融儒过程中为儒学发展所开辟的新路径。因为这也是他的一个基本主张:
  恕问:“佛氏以寂灭为教,其徒未能泊然于饮食男女之欲,乃欲以纸上死生祸福之说恐动其心,使入于善。彼世之小人,刑戮荣赏日加而日督之,犹且求以幸免,孰谓无知之孩儒与夫鄙诈贱隶之人,而欲以此化之邪?而其甚者,至于抑绝掩闭以成其奸,过于刑戮小人之所不为者。世方敬其徒,而曾不察不知,此亦何理?”先生曰:“佛氏一法,阴有以助吾教甚深,特未可遽薄之。吾与采和尚游,以其议论超卓可喜故也。其徒宁得皆善,但吾甥所见者,其徒之不善者耳。”恕曰:“理道妙处,如子思、孟子之书,何减《圆觉》、《楞严》,必欲从事其人,颇非孝心。”先生曰:“自来知吾甥每有恶之之语,执得坚守亦好。但恐见不透,反为其徒所冷笑。且更穷究!且更穷究!”
  在这段张九成与外甥于恕的对话中,张九成借佛助儒之心表露无遗。所谓“佛氏一法,阴有以助吾教甚深,特未可遽薄之”,而与宗杲和尚游,也仅是因其“议论超卓可喜”。那么,张九成是怎样以佛法助儒教的呢?第一,通过对佛儒概念、命题的互释,使儒学的概念、命题获得了新的更丰富的内涵。比如,以大慧之“物格”融释儒家之“格物”,从而使“格物”富有了主体性内涵。又如以清净法身解天命渭之性,以圆满报身解率性之谓道,以千百亿化身解修道之谓教,着着实实为“天命谓之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些古老的命题提供了新的解读前景,开辟了新的意义世界。
  第二,借助佛教禅宗的某些教义以诠解儒家思想,使儒家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丰富和发展。比如,张九成对“见性”与“道中庸”关系的解释,在传统儒家思想中,“见性”是不可能“道中庸”的,因为“道中庸”是需要经过艰苦磨练、修养才有可能,而“见性”省却了所有外在(如格物之类)工夫,何以“道中庸”?不过,佛家“见性”即“即心见性”,见性成佛,怎么不能“道中庸”?“见性”是真见、实见,“性”是佛性,强调主体内心的自我锻造、自我主宰。这在一定程度上无疑丰富了儒家的“知性、养性、尽性”说的内涵。又如,张九成借助禅宗顿悟等思想,将“格物致知”解读为“内而一念,外而万物,穷之不断,以至人欲灭尽,而廓然顿解”。“格物致知”在传统儒家学说中,主要是“接触事物,钻研事理,获得知识”之意。而张九成的解释显然与此不尽相同,他强调的是“心”这个源头的重要作用,心念万物而不滞万物,这样持久修炼,便豁然顿解。所以“格物致知”说也因此获得了新的内涵。再如,关于“诚”与“见性”关系的解释。张九成认为,“诚”即可见己性、人性、物性,乃至天地之性。因为在张九成看来,“诚”即天道,即是实,即是性,因而“诚”便可见己性、人性、物性和天地之性。而根据传统的解释,“诚”本身是需“至”的,即需要外在的格物穷理工夫。可见,张九成的解释与传统解释是有所区别的,其原因就在于张九成受了禅宗“即心见性”、“见性成佛”等义理的启拨。“诚”在张九成这里之所以见己性、人性、物性、天地之性,因为“诚”是主体精神的最高境界。可见,借助佛法以丰富发展儒学思想,才是张九成佛教思想真正特征所在。
  第三,融佛儒于一身,在实践上为儒学发展开辟了一种新的气象。张九成一生中,参访禅师,与禅师交游,广读佛经,深悉佛义禅理,品节高洁,无心尘世,个人行为俨然禅僧。但在另一方面,张九成又是真正的儒士。其心所系怀的是儒家圣学之道,所担忧的是百姓生活的疾苦,所追求的理想,仍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为了做到这些,他不顾衣衫褴褛,任凭蚊虫叮咬,忍饥受饿,形影相吊,阐发儒学真旨。所以,在张九成身上,既有佛家的超尘脱世之境界,也有儒家济世救贫之理想,因而由更深的层面看,正是这种儒佛双栖的活动,才使佛儒的交融具有了更为实质性的内容,更具有了鲜活的特点,佛儒交融不再仅仅是体现在那些概念名词上,而是体现在儒士的嬉笑怒骂的真实生活中。也许至此,我们方可说,佛儒关系进入到一个真正的血水交融的状态或阶段。
  因此,既然张九成对佛儒命题的互释丰富了儒学命题的内涵,既然张九成以佛解儒发展了儒家思想的意义,既然张九成融佛儒于一身,为儒学的发展开辟了新的方向,那么,我们或许更应接受全祖望的评价:“龟山弟子以风节光显者,无如横浦,而驳学说以横浦为最。晦翁斥其书比之洪水猛兽之灾,其可畏哉!然横浦之羽圣门者,正未可泯也。”
  孤傲偏激乃心灵之翳。张九成虽然与禅僧交往频繁,且对佛教、对禅宗的历史和相关知识十分熟悉,然而,他在对佛教的认识、理解和评价上,也是存在不足的。其一,将佛教知识传授精英化。比如视“四料简”为庸僧之学,无需理会。而“四料简”是针对不同“根器”之人的传道方法。又如关于《正法眼藏》与大慧的争论。张九成将应传授的禅法、禅门和受教僧众等都做了比较有限的规定。认为成佛之人应该是聪明智慧之人,成佛方法或途径也只有那种仅适合聪明人的证悟方法,而所要承继禅门禅派也必须做严格的选择。然而,佛教之所以为佛教,普度众生不仅是一贯的主张,也是其最高的追求,所以佛教中有许多根据众生不同根器而设置的方法。可见,张九成对佛教普度众生的教旨似没有充分的认识。其二,对佛教伦理道德批评的表面化。尽管张九成类似禅林中人,但他在批评佛家不足方面,与其他儒士犯的毛病一样,就是用儒家伦理道德要求佛教。比如,张九成指责佛教缺乏关爱精神,要求佛家像儒家—样关心俗世,可是,佛家“割肉喂鸽”、“舍身饲虎”、“一僧不成佛,我誓不成佛”难道不是一种深切的关怀?又如,认为佛家道德是空洞无实的道德,站在儒家立场上看,也许是如此。但佛家节性情、守戒律,悲悯宇宙之道德境界,似乎也是应该值得尊重的。可见,张九成对佛教的认识也是存在一些不足之处的。可以想见,如果张九成能对佛教关怀特征、佛教道德的特点有一种较正确的把握,而不是将儒学的义理当作正误的唯一裁判,那么完全可以相信,佛教教义与儒家义理在他思想中的融合将会达到更佳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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