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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与文人画(2)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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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和子由四首·送春》诗中,亦曾有“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的句子。苏轼自注云:“来书云,近看此书,余未尝见也。”(《东坡集》卷七)“法界观”即指唐杜顺和尚所著的《修大方广佛华严法界观门》。由于苏轼早年即接触《华严》著作,所以,华严法界万法平等的思想也反映在他的作品里。他在《怪石供》中说到以怪石为供,即反映了这种思想:
  庐山归宗佛印禅师适有使至,逐以为供。禅师尝以道眼观一切世间,混沦空洞,了无一物,虽夜光尺壁与瓦砾等,而况此石?
  苏轼所谈到的佛印禅师的这种思想,也反映后期禅宗“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妙道”的学说。后期禅宗,尤其是希迁禅师就吸取了华严宗的思想,这点前面已经谈过。在这种思想看来,诸法性空,夜光宝玉与瓦砾、石头都是“平等”的,都有法身妙道,都是一真法界的体现。有了这种思想,就会以泯是非,齐荣辱,通达无碍,不急不躁的眼光对待人生,这在苏轼的诗文中大量的表露。清代王士在《题东坡集后》就说苏轼的诗“字字华严法界来”。另一方面,苏轼主张禅佛、老庄和儒学合流。他在《祭龙井辩才文》中说:
  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虽大法师, 自戒定通,律无持破,垢净皆空。讲无辩讷,事理皆融,如不动山,如常撞钟,如一月水,如万窍风。八十一年,生虽有终,遇物而应,施则无穷。
  苏轼通过赞赏辩才禅师兼容佛教宗派的态度,表明了自己看法。他主张各派思想融通,在他看来,根据华严宗事理圆融的观点,不但佛教各宗派,就是佛、道、释各家也有其价值,共同汇融到一个思想的汪洋大海中,而从苏轼所处的时代看,当时正在流行的程颐、朱熹的理学,本身也大量吸取了后期禅宗思想和华严宗“事理说”的观点。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提出的“常理”的理,又并未仅停留在“华严”的层现上,而是禅佛、老庄、儒学三家“理”的融合。
  在绘画的境界上,苏轼继承了欧阳修“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的思想,并进一步发展了。如我们前面引的《书鄢陵王主薄折枝二首》中提到的“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他在《书唐氏六家书》中评永禅师的书是:
  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六十)
  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苏轼完整地表述了自己对最高艺术境界的追求:
  子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则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六十)
  “萧散简远”、“简古”、“淡泊”便成为千余年来,中国文人画所崇尚的最高境界。它来源于老庄,成就于禅宗,这点我们上章已经谈到,此不赘述。但必须看到,苏轼对于禅宗思想并非一概吸取,尤其是对于后期禅宗的狂禅之风,苏轼是多有批评的。对当时禅宗盛行的超佛越祖、不究佛典、空谈妙语的风气很是反感。在《书楞伽经后》云:
  若出新意而弃旧学,以为无用,非愚无知,则狂而已。近岁学者各宗其师,务从简便,得一句一偈, 自谓了证。余波末流,无所不至,佛法微矣。
  儒家的正统观念,使苏轼对禅宗的流变也抱有正统的眼光,他对当时“一名一偈”的“看话禅”、“公案禅”显然是有看法的。从禅宗发展史看,晚唐五代至宋,是南宗禅繁盛时期,但从禅学思想上看,已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了,只是在新的时期形成了一些新的禅法。而这些新的禅法,在苏轼看来,已远离慧能的宗旨,不过是花样翻新,只图简便。至于余波末流的狂禅,更是无所不至。所以发出“佛法微矣”的哀叹。这种思想,在苏轼的画论中也反映出来。他对以狂放著称的怀素、张旭的书法,就颇有贬词。在《题王逸少贴》一诗中,他甚至不惜大骂怀素、张旭是“市娼”、“书工”、“眩儿童”: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其盲聋。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蔓舞眩儿童。
  相反,苏轼对符合古文运动审美观的钟、王书法,反复称道为“谢家夫人”,即端庄雅谈的书风。(《苏轼诗选注》)
  二、心性说与明、清文人画派
  中国文人画,到明清之际出现了又一次飞跃。这是时代“天崩地解”(黄宗羲语)所带来的社会审美心理重新建构的反映。而其筚路蓝缕的先锋,则是明中叶王阳明所倡导的心性之学的思想运动。
  王阳明的心学,从根本上说是用禅学对理学的改造。我们在第一章节里曾说到。王阳明直言不讳吸取了禅学思想,他公开承认自己的“良知”说是来自慧能禅宗“本来面目”的思想。从表面上看,王阳明是从儒学到禅学,最终又归于儒学,但前一个“儒”不过是章句的儒家之学,后一个儒却是被禅学改造过的心性之学。与王阳明同时代的人及他的门生都看到了这点。他的同代人陈建在《学蔀通辨》中披露说:“阳明一生讲学,只是尊信达摩、慧能,只是欲合三教为一,无他伎俩,”又说“阳明于禅学卷舒运用熟矣。朱子尝谓陆子静却成一部禅,愚谓阳明亦一部禅矣”。作为王阳明后学的刘宗周,则直截了当地称阳明心学为“阳明禅”。指出了心说与禅学的内在联系。
  心学,为明清之际的文艺运动提供了思想武器。心学所主张的“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及“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传习录》)的思想,使这个时代的艺术,在其世俗化的同时,也更加走向了内心。在诗歌方面,王世贞所提倡的“夫诗,心之精神发而声者也”(《金台十八子诗选序》)比之严羽的“唯在兴趣”更加明确地强调了主观精神的作用。公安派的“性灵”说,也由此而来。戏剧上,汤显祖所鼓吹的“唯情”论也与此联系。同时,它也使明清之际的文人绘画,在宋元写意的基础上,更加强调了从内心去寻求,从而完全或部分忽视了“外师造化”的必要。明末董其昌的“南北分宗”论,也正是这一时期艺术精神的反映。
  董其昌及其南、北分宗论
  在中国绘画史上,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董其昌及其“南北分宗”论,都是一个最热门的话题之一。话题由对董其昌的褒贬不一,进而对分宗论的聚讼纷纭。清代康熙、乾隆时,董其昌的声望曾达到隆盛的顶峰,而近代以后,又成为各种批评指摘的对象。徐悲鸿就认为董其昌“才艺平平”,甚至说“吾尤恨董断送中国画二百余年,罪大恶极”。20世纪80年代以来,董其昌又引起西方艺术史界的注意,国外已将其列为东方美术史研究的重点讲题,有的博士论文也以他为选题。
  董其昌是晚明著名的大画家兼史论家,他一生不愿作官,却缕缕升官,最后官拜南京礼部尚书,古代礼部尚书称大宗伯,所以,人称董宗伯。董其昌的艺术观受儒、道、禅影响很深,尤其是禅学思想对他的影响更深。他年青时就接触禅学,中年更甚。他在《容台文集·戏鸿堂藁自序》中谓: “至岁丙戌(1586年,时年92岁)读曹洞语录。”《容台文集》卷四还记有他为“嵩山少林寺赐紫住持曹洞正宗第二十六代禅师道公”作过“碑铭”。《明史》本传也载:“董氏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说明他常参禅打坐。他的同道好友陈继儒在为《容台文集》作的序中云:董其昌“独好参曹洞禅,批阅永明《宗镜录》一百卷,大有奇悟”。陈继儒在另一篇文章中也称董其昌: “精于玄,诣于禅。”(《董玄宰制义》)
  更值得一提的是,董其昌的禅学师傅紫柏真可禅师。紫柏真可字达观,是明末著名的“四大高僧”之一。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载云:
  竺乾一时尊夙尽在东南,最著者则为莲池、达观两大宗主,然二老行径迥异,莲专以西方直指化诱后学,达则聪明超悟,欲以机锋言下醒人,莲枯守三条,椽下跬步不出,达则折芦飞锡,所在皈依……大抵莲老一派主于静默,惟修净土者遵之,而达老直截痛快,佻达少年骤闻无不必折。
  这里说的莲池即指云栖株宏,袾宏对华严和禅学都有很深的造诣,但归趣却在净土,所以《野获编》说他专以宣扬往生西方净土诱导信徒。而达观以顿悟禅宗引导学人。史料记载说,达观走南闯北,“交结士夫”,甚至“干颜公事”,最后竟牵连进宫庭内部权势之争,身陷囹圄,愤死狱中。《野获编》中所说的“佻达少年”,实际正是指董其昌、袁宏道之辈。因为按年龄,董小达观12岁,袁小达观25岁,除这两人外,包括汤显祖、焦闳、陶望龄都与达观往来密切。据《居士传》卷四十四载:
  董其昌“为诸生时,参紫柏老人,与密藏师激扬大事,逐博观大乘经,力究竹蓖子话”。
  所谓“力究‘竹蓖子话”,有一段公案记载。唐代香岩智闲禅师曾师从沩山灵祐禅师,一日灵祐禅师提问香岩,让他参悟“汝未出胞胎,未辨东西时本分事”,香岩茫然不知所对,便把平日看过的书翻遍,也找不到答案。一气之下,香岩烧掉了所有的佛典,发誓要做一个到处化缘乞食的游方僧。一次他住锡某寺院,“因山中芟除草木,以瓦砾击竹作声,俄失笑间,廓然省悟”。香岩悟到什么,灯录没有答案,也使董其昌百思不得其解。达观显然也没有告诉他现成的答案。禅宗主张以心传心,自悟自性。万历乙酉(1585年)的五月,董其昌因乘舟“敲舟中张布帆竹”,幡然省悟那段“竹蓖子话”的禅机。但到底悟到什么,董其昌也未明白说出。但我们可以从这年秋天董其昌的出游中得到解答:
  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识不行凡两日半,而复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画禅室随笔》)
  所谓“心不在焉”即指心不住于物,“瓦砾击竹作声”,意思指香岩听见竹声时,听者与声音已不再分立,音声与香岩合而为一,因而分不清哪是声音,哪是听者。这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境界,正是禅的瞬间顿悟境界。自性本自清净,不因出胞胎或未出胞胎而有什么区别。很显然,正是在这里,禅宗思想与董其昌艺术追求产生了共鸣,因为再没有比大乘空宗的禅学那样,不住心外物,更超然于物我之外了。达观禅师曾对他讲: “王廷尉妙于文章,陆宗伯深于禅理,合之双美,离之两伤,道人于子有厚望焉。”(《画禅室随笔》)
  遵从达观这一教诲,董其昌力图沟通禅与画之间的联系。万历年间,以他为首的包括在京的江南文人唐元徵、袁宗道、瞿洞观、吴观我、吴本如、萧玄圃等,与有名的憨山禅师组织了一个小社团,专门聚在龙华寺内谈禅。(《画禅室随笔》)董其昌本人也自认禅学功力甚深,并已悟得禅与画之道,故尔名其画室曰: “画禅室。”他所提出的“南北分宗”论,也正是要“靠心的顿悟”,去发掘传统山水画形式的禅意: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赵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躁、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画禅室随笔》)
  董其昌的这段话,历来是引起误解和批判最多的一段话。应该说,董其昌这段话,不能看作对绘画历史的评价,这种划分,带有很大的个人主观色彩,与史实大有出入。这点,已为很多学者所证实。但必须看到,董其昌的这种说法,是一种以禅喻画的比喻说法。准确地说,它是董其昌所追求的一种绘画风格和对绘画思想的审美评价。董其昌的这种比喻,所以流行二百多年而仍有市场,正说明,它反映了相当一段历史时期内,中国文人的一种审美思潮,它的比喻的审美意义,远远超过了它的史实性意义。看不到这点,就可能忽视董其昌绘画思想中的合理因素。
  董其昌的“南北分宗”论,是要以“心的顿悟”去发掘传统山水画形式的禅意,因而,它至少包括了三个方面的意思。一、要以南北禅宗的区别去划分绘画历史的风格。二、要以南宗禅顿悟的心理特征去划分绘画创作的不同心理特征。三、要以南宗禅的思想,体现他的人生追求。
  董其昌一开始就明白表露,画分南北宗,“其人非南北耳”,即和画家的籍贯无关。但绘画南北分宗的根据是什么昵?董在文中未说,他的好友陈继儒在《白石樵真稿》中讲了出来:
  写画分南北派,南派以王右丞为宗,……所谓士夫画也;北派以大李将军为宗,……所谓画苑画也,大约出入营丘。文则南,硬则北,不在形似,以笔墨求之。
  南“文”北“硬”的画风,是董其昌分宗论的主要用意。 “文”即笔墨柔软、平淡,硬即笔墨刚硬、猛燥,沈颢在《画麈·分宗》中亦说得十分清楚:
  禅与画俱有南北宗,分亦同时,气运复相敌也。南则王摩诘,裁构高秀,出韵幽淡,为文人开山。若荆关、张垛、董巨、二米、子久、叔明、松雪、梅叟、迂翁,以至明之沈文,彗灯无尽。北则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躁硬,为行家建幢。
  显然,董其昌关于南“文”北“硬”的画风,才是他南北分宗论的主要目的。从董其昌的《容台集》、 《容台别集》以及《画禅室随笔》、《画旨》、《画眼》等著作看,虽然其中有不少互见的意见,也有不少他人所写而被误编人的。但从这些著作中,仍可以看出,董其昌极力希望拨冗迷尘,廓清白唐宋元明以来山水画笔墨与风格的演变。其中有这样一些话:
  自右丞(王维)始用皴法,用渲运法,若王右军一变钟体,风翥鸾翔,似奇反正。
  唐人画法至宋乃畅,至米家又一变耳
  元之能者虽多,然禀承宋法,稍加萧散耳。
  元人法当以唐、宋为骨,方能浑厚。
  董其昌在赵孟烦《鹊华秋色图卷》的跋语中谈到,赵孟烦“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又说到杨文骢“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雅去其佻”。
  从以上可以看出,董其昌在寻求自唐、宋、元、明以来,山水画风的发展规律。他认为,由唐到宋,是由工整严谨趋于自然流畅,但自然流畅容易发展为率易轻佻,杨文骢避免了这样的弊病。如只注意沉雄,骨力,不加以萧散,则有伤韵致。这是纵的。如从横的方面看,董其昌不满当时浙江画派的放纵,宫院画派的刻板以及一些所谓逸晶画的粗陋。他所极力推崇的“南宗画”,正是建立在对这三者批判的基础上。甚至可以说,董其昌对于历史画派的批判,更多是从现实的需要出发,他把王维誉为“南宗画”之首,一则是为了迎合当时受心性理学影响的社会审美心理,二则为他的观点推出理想的代表人物。为了现实批判的需要,他不惜加入主观个人喜好的色彩,不惜有违于史实。如原本以赵孟頫为首的“元四家”,董其昌为其分宗理论的需要,硬是将赵孟頫换上了倪云林,因为董其昌鼎力推崇的南宗画派,皆以“淡”为宗,而“独云林古谈天然,米痴后一人”,(《画禅室随笔》)就是说,倪云林以淡为宗的画风,是自宋元米家父子和黄大痴以后,独标天下的第一人。
  在董其昌看来, “淡”的艺术风格,是与艺术自然的表现相联系的。只有“名心薄而世味浅”之人才能达到,然而“淡”又是无门无径与神明相通。这里,表现出董其昌是以禅者的眼光来追求淡的,他在《容台别集》卷一中,也谈到这一观点。他认为:
  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
  就是说,“淡”的这种风格,是无门无径可人的,也不是训练可以学来的,它只能是一种性情的自然流露,是一种具有“神明”的先验性质的心里感悟。
  从第二方面的意思看,董其昌强调“淡”的风格“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是为了从创作的心理特征去说明南宗画派的顿悟心态。清人方薰是看到这点的,他在《山静居论画》中谓:
  画分南北两宗,亦本禅宗南顿北渐之义,顿者根于性,渐者成于行也。
  南宗的顿悟法,原本就是那对当时佛教其他宗派义疏繁琐的批判。慧能的南宗禅,不讲清灯长坐,苦苦修行,只需自证自悟,明心见性,便可顿悟成佛,可说是简易、便捷。而顿悟成佛的方式只有大智、最上乘利根人才能做到,凡夫俗子属于钝根人,只能讲渐修。董其昌以此喻画,是要表示他所倡导的“南宗画”,如南宗的顿悟一般,简便、省力,可以“一超直人如来地”。他认为董源、巨然、米氏父子便是如此。
  董源的山水画,确实喜用墨烘染山石的量块,工笔线条少且不重,内含秀媚而不露雄强刚猛之状,所以董其昌说他“水墨类王维”。巨然的山水画受董源影响,笔下的山水也是轻岚淡墨,烟云流润。他的《秋山问道图》虽用了披麻皴,但笔墨圆浑简朴,山石也无主骨干轮廓线,整个画面色调清淡。米氏父子更是“才素挥霍,借翰墨为戏具,故于酒边谈次,率意为之而无不妙”。(《恬致堂集》)尤其是他们的“云山墨戏”更能体现这种“一超直人”的创作心态。
  “北宗画”在董其昌看来,如北宗禅,需要“面壁苦修”, “积劫方成菩萨”。他说:
  实父(仇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宛如隔壁钗钏戒顾,其术亦近苦牟。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画禅室随笔》)
  因而,在董其昌看来,北宗画不能学,南宗画“一超直人如来地”可以学。但实际上,董其昌最欣赏的米氏父子典型南宗画,似乎可以“一超直人”,但他又不敢学,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历代文人,对米氏画颇有微言。王世贞在《世苑卮言》就谓:“此君虽有气韵,不过一端之学,半日之功耳。”李日华在《恬致堂集》中亦称:米南宫辈虽“率意为之而无不妙。然亦是天机变幻,终非画乎”。所以,即使董其昌把米氏画抬到极高位置时,他在内心里仍始终保留着谨慎的态度。他说:“不学米画,恐流人率易。”
  南宗画不敢学,北宗画又不能学,这种矛盾心理,进一步表明,董其昌以南北禅宗论画,不过是一种比喻。
  董其昌推崇南宗画,是因为南宗画如南宗禅一样,能体现他的人生的追求。他虽是一位身居高官的文人,但他的心里并不想做官,他和一般文人士大夫一样,居庙堂而思江湖。陈继儒在《容台集·序》中说他: “日与陶周望、袁伯修游戏禅悦。”他把“自娱”,作为绘画的目的,如同他习禅一样,皆为了颐养身心。这便是我们要谈的董其昌南北分宗论的第三个方面意思。他说: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赵吴兴止六十余,仇与赵品格虽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也。寄乐于画, 自黄公望开此门庭耳。(《画禅室随笔》)
  以上所说的人事,虽有其偏颇之处,但董其昌的绘画宗旨却表述得十分明白,即“以画为寄”,“以画为乐”, “寄乐于画”。在董其昌看来,南宗画逸笔草草,不用着力,不用上心,它不为炫耀于人,也不必求他人赏阅。有如意能《坛经》中所说:
  若于一切处而不往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
  所以南宗画能使人增寿。董其昌还以黄公望、米友仁为例说明:
  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画禅室随笔》)
  而对于北宗画,董其昌则认为刻画细谨,为造物所役。也有如《坛经》所说的“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因而北宗画心为造物所累,损害精神,耗折寿命。所以董其昌认为,像仇英、赵吴兴这些只活了五六十岁的北宗画家,都属于此例,属于“习者之流”。“习者”即坐禅习定者,比喻苦练苦修的北宗画。也是董其昌曾说过的“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其术亦近苦矣”。因而,董其昌认为这一派画“不可习”。
  这种以恬静澹泊为人生追求的分宗标准,使董其昌的“南宗画”与“文人画”之间出现了反差。就是说,他的“南宗画”与“文人画”并非用同一标准取舍。“文人画”与“南北”分宗论都见于《容台别集》和《画禅室随笔》。“文人画”说在前,“南北”分宗论在后。董其昌是这样来排列他的“文人画”阵营的:
  文人之画, 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到了南宗画的系列中,李成、范宽、王晋卿等被排除,而增加了张躁、荆浩、关仝、郭忠恕。李成是唐末五代著名的文人大画家,他的画被北宋院画家们普通摹仿,所以时称“画苑画,大抵出入营丘”,这些画皆为宫室御用,非出于自娱,同时,李成为“其先唐宗室,”所以只被列人“文人画”系列,而排挤出“南宗画”系列。
  范宽虽是隐逸文人,实属于山林之士。《宣和画谱》称其“落魄不拘世故”, 《图画见闻志》说他的说“峰恋浑厚,势状雄强,抢笔俱均”,又说“画屋既质,以墨笼染,后辈目为铁屋”,就是说范宽的画量感重,质感如铁。米芾《画史》说范宽“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后又评他的丹徒僧房的一幅山水轴云: “山顶好作密林,自此趋枯老,水际作实兀大石,自此趋劲硬。”都是说范宽的画笔墨刚硬,缺乏柔性和平淡天真之趣,也不符合南宗的自娱原则,因而只被董其昌列入“文入画”系列,而在“南宗画”中被剔除。
  王晋卿亦是北宗有名的文人画家。米芾《画史》称:“王诜学李成……作小景,亦墨作平远。”苏轼见了他的《烟江叠嶂图》后,几次题诗,有云“浮空积翠如云烟”, “水墨自与诗争妍”等句。由此看来,王晋卿的画风当属南宗画,连清人吴升也承认这点,在《大观录》中称王晋卿画“直接右丞一派”。他所以被董其昌排除在“南宗画”外,大概一是学李成,二是他本人为驸马都尉,属皇系之列。
  逃禅之风与遗民画派
  明末清初,朝代易名,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更趋尖锐。一大批文人士大夫眼望大明王朝危倾之际,有的奋起抗清,挽救危亡;有的看王朝覆灭,自知无力回天,逃离出走;也有的显贵重臣,见兵临城下,开门奉迎,降清求任;眼看清王朝逐渐兴盛,复明已无希望,有气节者或仰天长啸,佯狂垢污,逃避世事。于是,继明中叶禅悦之风后,衰弱了的禅宗佛教,又再盛起来。一大批明末遗民,不愿与清政权合作,纷纷逃禅习佛,寻求寄托的避风港,清初人李元阳说:
  “故达人高士,涉世既倦,往往有托而逃……其淡泊之操,凝静之域,又岂浅学所能测。”(《云南通志》卷十三)“淡泊之操,凝静之域”则是于逃禅中,追求尘世所难以获得的心理平衡。黄宗羲也说过:“桑海之交,士之不得志于时者,往往逃之二氏。”(《南雷文定集)后集卷二(邓起西墓志铭》)
  因而,明末遗中民,出家的不少,而且有不少能文善画者,如著名的清初“四僧”:弘仁、石溪、八大山人和石涛,都是声誉名重的绘画大师。即使未出家的,也以遗民画派自居。如梅清、傅山以及龚贤等“金陵八家”。
  清的“四僧”画家中年龄中最大的弘仁,安徽省歙县人,俗姓江名舫,也有说姓江名韬。家贫,父早亡。清兵进逼徽州时,曾与同乡好友起兵抗清,失败后又投奔南明政权,抗清复明。南明灭亡后,复明的希望破灭,江韬人武夷山,逃禅皈依古航禅师,削发为僧,法号弘仁,又号梅花古纳,后来他云游各地,后返回故里歙县,住西郊披云峰下的太平兴国寺或五明寺。弘仁出家后,依旧抱志守节,并不婚不仕。同时,他也真正变得清心寡欲,不问国事。常常挂瓢曳杖,芒鞋羁旅,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完全寄心禅宗,安于静修。
  “四僧”之一的石溪,年轻时也参加过抗清斗争。失败后避难常德桃花源。他的好友程正揆撰写的《石溪小传》中,谈到了他的这段经历。在桃花源中“枕石漱水,或在峦献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后来也落发为僧,参究禅学,云游各地。髡残便是他出家后的名,表明了石溪对自己不能挽救明亡的悔恨和自责。顺治十一年,石溪定居南京,届年已43岁。最初住城南大报恩寺,又往来住于栖霞寺和天龙古院之间,后来住牛首祖堂山幽栖寺,直到圆寂。在报恩寺和栖霞寺时,曾从住持觉浪道盛禅师习禅,周亮工《读画录》说觉浪对石溪“深器之,以为其慧解处,莫能及也”。石溪对学画参禅皆十分刻苦,他在自题《溪山无尽图》卷中谓:
  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懒惰,……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画数幅或字一两段,总之不放闲过。
  石溪虽已出家,但仍持节重名,怀念明王朝。陈垣先生所著的《清初僧诤记》引《蕙槔杂记》的一段记载:明末进士熊开元国亡后出家为僧,曾和友人游钟山,石溪未去。开元回来,石溪问他,你们今天去孝陵(按明太祖朱元璋之墓)怎么行礼?熊开元很惊讶,随便答道:“吾何须行礼?佛之道,君父拜之,于君父不拜。”石溪听了非常生气,叱骂不休。第二天熊开元向石溪谢过,石溪恼怒说: “你不必向我认错,还是向孝陵磕几个头忏悔吧。”顾炎武在《亭林诗集》中对石溪的气节也赞叹不已。
  朱耷也是初清四画僧之一。他原为明朝宗室,是朱元璋第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后裔。19岁上明王朝灭亡,继而清王朝人关,遭受了国破家亡折磨之痛,心情郁愤,从此装哑扮傻,整日不发一言。23岁那年,朱耷在奉新山出家为僧,法名传綮,字刃庵,号个山,又号雪个,驴、驴室驴、驴书。这些名号为何义,陈鼎在《八大山人传》中这样解释:“既而自摩其顶曰: ‘吾为僧矣,何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显然,这是朱耷狂疾期间以及狂疾初愈而尚未还俗时,出于对自己僧人身份甚为愤懑的精神状态,即以“驴”来自嘲。朱耷为僧名。启功先生曾指出,“耷”为“驴”之俗称。(《启功丛稿》)至于八大山人号,乃是他弃僧还俗后所取,因他爱读《八大人觉经》,连缀如“哭之笑之”寓“哭笑不得”之意,此号始自康熙甲子(1684年)59岁时,直至去世,以前的字号均弃而不用。由于长期积忧抑郁,朱耷患上颠狂疾症,常常不由自己地痛哭与狂笑,“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陟趵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迹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陈鼎《留溪外传》)朱耷一生历尽坎坷,性格倔强,行为怪僻,对清王朝满怀悲愤之情,誓不与之合作,因而常藉诗文书画,发泄内心积郁。
  明末清初,出于对明王朝的恋故和对清王朝的民族感情,文人士大夫中逃禅现象比较普遍。如澹归、戒显、担当、大错等皆属当时文人逃禅者。澹归原名堡,金姓,字道隐,崇祯庚辰年间进士,南明永历后出家为僧。(陈垣《清初僧诤记》)当时逃禅,除了社会变故的历史原因外,与清初帝王对禅宗佛教的维护也有关系。
  从顺治、康熙、雍正到乾隆,都和禅宗佛教有着特殊的关系。清世祖顺治皇帝,曾先后召当时著名禅僧玉林通诱和木陈道人京说法,于内廷问道。并分别赐号“大觉普济禅师”和“弘觉禅师”。通诱后人京,顺治帝令他选僧千五百人从之受戒,尊为“国师”。通诱则为世祖取法名“行痴”。
  8岁登基,做了61年皇帝的康熙,同禅宗佛教也是深有“缘分”。他在位期间,六下江南,每次几乎都要参礼佛寺,延见僧人,题辞题字。据史资记载,康熙“写寺庙扁榜多至千余”,并多次巡幸五台山,参礼问禅。
  自诩为“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对于禅宗佛教也是颇感兴趣,他除一般地维护佛教外,还特别做了两件事情,一为刻经,二为译经。从雍正十三年(1735年)始,朝廷开藏经馆,再次雕刻梵荚本藏经。于雍正十三年二月起刻,到乾隆三年(1738年)十二月完成。这部藏经在明刻《北藏》的基础上,又增人若干名僧撰述和宗门语录等,被称为《龙藏》(经板一直保存在北京柏林寺内)。《龙藏》虽始于雍正,但完成者实为乾隆。同时,乾隆还下诏,组织大批人力把汉文藏经翻译为满文,时历18年。乾隆把他翻译藏经和修订《四库全书》视为同等重要的两件大事
  还值得一提的是那位雍正皇帝,不仅自觉深明禅学大义,常与禅僧往来,并自号“圆明居士”,以禅门宗匠自居,干预僧争。他亲撰《御制拣魔辨异录》,直接出面干预当时禅宗内部天童圆悟与汉月法藏之争。他明确站在圆悟派立场上,对法藏派严加鞑伐。声称法藏及其门人弘忍,“实为空王之乱臣,密云(圆悟)之贼子,世出世间法并不可容者”。并发谕旨,命削去法藏支派,“永不许复人祖庭”。雍正之所以不惜帝王之威干预僧争,其真实原因,决不像他本人所说,为了什么“诸佛法眼”、 “众生慧命”,而是因为法藏门下,多为明末遗民。这些“义不食周粟”的有志之士,怀着“故国之思”,纷纷遁人“空门”,不为清王朝所用,又纷纷走到法藏一系门下,所以陈垣先生说法藏一系“门多忠义,亦易为不喜者生嗔”。这才是雍正斥法藏为“魔藏”,弘忍为“魔忍”的真实原因。(陈垣(清初僧争记》)
  清初遗民画派,虽非当时画坛“正宗”,但他们中的不少人,如弘仁、石溪、八大山人和称为正宗的王时敏等人却出于共同的师承,皆从董源、巨然和“元四家”及董其昌一路传承而来。所不同的是,这些遗民画家虽没有朝庭的支持,其势力不如正宗的“四王”,但他们的画,在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方面,却远胜于后者。他们强烈的个性,在绘画中鲜明地表现出来。不随人俯仰,不入时俗,与“四王”拘泥仿古、“刻意师古”的画风比起来,大相径庭。遗民画派很少讲法,更崇尚“理”和“道”,这与他们更多受法藏一系三峰派禅宗思想的影响分不开。
  清初僧争,除了围绕临济、曹洞源系之争外,很重要一部分是圆悟和法藏之争。这是临济内部的派系之争,但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明亡清兴的民族矛盾的对立。汉月法藏与天童圆悟名义上虽是师徒关系,但法藏对圆悟并无心悦诚服之意,自谓于禅法是无师“自悟”,但为了列身于临济正宗,取得宗统继承权,乃屈就于圆悟门下。法藏著《五宗原》,发表了不苟于时的禅学观点。《五宗原》认为,禅宗五家各有宗旨,不当混滥,然而“比年以来,天下称善知识者,竟以抹煞宗旨为真悟,致令无赖之徒,无所关制,以鸡鸣狗盗为习,称王称霸,无从勘验,诚久假而不归”。圆悟见后,随即起而辟之。法藏弟子弘忍为维护师说,又著《五宗救》论辩。应该说,法藏的观点,实以禅宗教派各家宗旨有别,反对临济独霸佛坛。而在当时,法藏的观点,似与帝王维护的临济一派大唱反调,无异于异端邪说。(郭鹏《明清佛教》下篇)显而易见,法藏与圆悟之争,已经超出了宗教之争的范围,有意无意地染上明显的政治色彩。由此,我们对雍正亲自出面干预僧争,并自命此举是“辟妄拣异”就不难理解了。遗民画派重“理”、“道”而轻“法”的思想,也正是与法藏《五宗原》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法藏的思想不同圆悟的祖师禅学思想,因而被视为异端妄说,遗民画派也不满当时正宗“四王的画风”, “自立我法”,被视为画坛的异端。遗民思想家兼画家傅山在自己的山水画上就这样题道:
  问此画法古谁是,投笔大笑老眼瞠。法无法也画亦尔,了去如幻何亏成。(《霜红龛集》卷六)
  《传灯录》释迦牟尼佛章有: “法本法无法。”宋释慧开所著禅宗要典《无门关》有“无门为法门”, “从门人者,不是家珍;从缘得者,始终成坏”。《金刚经》中有“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因而在遗民画家中,充满了一种正宗“四王”所没有的冲劲与生机。遗民画家戴本孝蔑视千年成俗的谢赫“六法”,认为“六法无多德”。龚贤则说“我师造物,安知董黄”,也是主张反法而师造化。正是这种不拘古法的创新冲劲,才使遗民画家从“四王”霸统的与“古人同鼻孑L出气”的画坛下,闯一条新路,开辟出敢于表现自己审美个性的蹊径。
  同样是学习倪云林,但在弘仁画中却可以看到迥然不同于“四王”的艺术个性。从弘仁的精神气质来说,他参加过抗清斗争,即使他皈依古航禅师后,仍旧抱志守节。他的《偈外诗》便流露出这种心情:
  道人爱读所南诗,长夏闲消一局棋。
  桐影竹风山涧浅,时时倚杖看须眉。
  所南即郑所南,宋亡后,他怀念故土,故尔画兰不画土,谓:“土为蕃人夺,忍著耶?”弘仁爱读郑所南的诗,反映了他怀念故土故国的强烈感情。这种情感并不因为“逃禅”而磨灭。但是,禅的修习,却使他能把这种强烈的情感埋藏于内,不诸形外。他在《丰溪山水》卷中自云:“颇自闲适,日曳杖桥头,看对岸山色。”并谓: “画禅诗癖足优游。”他的这种精神气质,使他在学倪云林画中表现出不同于前人的峻逸、宁静和坚稳、幽僻的风格。从他的《黄海松石图》、 《黄山蟠龙图》中,都可以看到他构图的奇特。两三株松树,虽于山头倒悬于下,或从峭壁悬瀑旁伸出,看似险恶,但由于他画的山石坚实,大小石间疏密有致,笔墨虚、实并出,因而仍有一种峻逸,坚稳的感觉,这正是弘仁气质的写照。
  石溪则不同。他虽然出家做了和尚,但仍以明朝旧臣自视。他一生先后七次到南京拜谒明孝陵,六次到北京拜谒明十三陵。前面提到的他斥熊开元游钟山而不拜孝陵之事,都反映了石溪感情易于暴发,外露激烈。然而他又“性耿直若五石弓。寡交识,辄终日不语”,(程正揆《石溪小传》)据《石溪小传》说,石溪参究禅学,常坐关苦修,在幽栖绝顶,闭门不出。每一次坐关或一年或二年。他的这种性格,在画中也鲜明的表现出来。 《桐阴论画》说他的画“沉着痛快,以谨严胜”,确是贴切。他的同乡好友,并被后人称为“二溪”之一的程正揆,也说石溪的画“深得元人大家之旨,生辣幽雅,直逼古风”。沉着痛快,谨严老辣,也正是个性气质在绘画中的表现。
  而以驴为号的朱耷,更是在大写意的花鸟画中,表现他的人生忧愤。他的画“愤慨悲歌,忧愤于世,一一寄情于笔墨”,常常是鱼翻怪眼,鸟睁怒目,白眼向人。一种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的痛苦煎熬之状跃然纸上。无怪乎,郑燮题他的作品是“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真是再确切不过了。他画的山水,也多取荒寒萧疏之景,闲和严静,他那忍受忧愤煎熬的情感和逃禅出世的人生观,往往也在这些意境中体现出来。
  狂禅遗风与《画语录》
  在清初“四僧”画家中,对近代画坛影响最大的,大概要数石涛了。齐白石有诗曰:
  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
  焚香愿下师生拜,昨晚挥毫梦见君。(题(大涤子画像》)
  潘天寿亦有诗赞曰:
  古阿罗汉是前身,五百年来无此人,岂仅江南推第一,笔参
  造化墨通神。(《听天阁诗存》)
  比起他的画来,石涛画论对后世的影响,似乎不在他的画下。在明清汗牛充栋的画论中,石涛的《画语录》确实有独步震响的效应。然而围绕《画语录》及其代表的“一画”论的美学思想渊源,则成了历来艺术史论界争论的热点。海内外不少学者认为,石涛“一画”论来自三种思想的影响:一是老庄道家思想,二是易经八卦思想,三是禅宗佛学思想。而一般则认为,老庄道家思想的似乎更重一些。(钱岗南(对“一画”论的三层思考);韩林德(石涛绘画美学的核心“一画论”》)这一观点认为,石涛“一画论”与《老子》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一画”论中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石涛把“一画”看成万物之“元”的思想,正是从《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命题而来。而否定“一画”论本源于禅宗思想的观点则认为,禅师们所说的“一”、“一性”与石涛置立在元气论基础上的“一画”,其内涵有本质的区别。
  作者认为,石涛画论思想的确复杂,他受到儒、禅、道等几方面思想的影响。这在他的《画语录》中也有反映。但在石涛一生中的几个阶段,其主要思想倾向却又是不同的。如果我们全面地分析一下《画语录》的思想渊源,就能感到,“一画”论虽然浸淫着老庄道家思想,但它已被纳入了禅宗佛教的范畴,其主要思想直接来源于禅宗。
  我们曾经说过,禅宗与老庄的确难作清晰的区别,因为禅宗是佛教的完全中国化,它吸收了老庄道家的很多思想成分。就是从语言上,我们也可以从慧能及其后来的禅师语录中,找到许多与老庄言词相似的话语。但是,二者仍然是有区别的。老庄所追求的是作“逍遥游”的某种理想人格,是居于仙山福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至人”、 “神人”。而禅宗则强调内心的体验。就是在对待艺术的关系上,中国化了的禅宗与佛教也有很大不同。佛教要求艺术直接体现其教化功用,要求艺术直接作用于感官而达到宣传教义的目的。如佛教的绘画、雕塑就是如此。禅宗则不同,禅宗并不直接谈美,也不直接要求艺术什么,它对美与艺术的领会,不是通过直接感官的刺激,而是自己内心的体验,是通过自己体验一种境界去领悟艺术的美。从这点上说,道家虽然也反对艺术对于感官的直接功用,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第十二章》)道家与美及艺术的关系,是通过顺其“道”的无为而达到人格的自由,从而沟通美与艺术的联系的。它并不强调自我的内心体验,它强调的是“无为而无不为”。而石涛《画语录》中的“一画”论,通篇强调了“一画之法,乃自我立”,“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这里的“一画”,已不是老子那个生一、生万物的混沌未开时的“道”了,而是经过禅宗改造过的具有主观自心的“本体”。
  《画语录》共十八章。“一画”论是其核心思想。这里,我们不做逐章的分析,而仅围绕“一画”论所透露的思想源流做一下剖析。
  “一画”论显然不是针对绘画具体技法的命题,而是一个哲学本体论的命题。石涛在第一章便开宗明义地指出: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
  太朴混沌时候,本无法。一画出,法而立。一画而立。即生众有,也有了万物。所以石涛又说:“此一画,收尽洪蒙之外,即亿万万之笔墨。”显然,石涛这“一画”不同于老子那个表示绝对精神的“道”,但也不是纯粹由古人规定的法。因为这法“见用于神,藏用于人”,石涛似乎更倾向于认为“法”是宇宙和人共同的产物。所以,即便在《画语录》中,我们也能看出,石涛的思想实际上常常游离于两者之间,即围绕“一画”是宇宙的产物还是人自我的产物,石涛常常表现出一种认识的矛盾。当他在具体谈绘画与自然的关系时,常常表现为前者;而在谈认识论和后四章的方法论时,又常常表现为后者。这种认识上的矛盾固然离不开时代的局限。但是我认为,这正反映了石涛的思想出于道家与禅宗的缘故,而从《画语录》的全篇看,他反复强调的是“一画之法,乃自我立”,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显然,在当时, 《画语录》的思想更多与明末清初社会风行的“逃禅”之风相联系。
  现公认的史料证明,石涛为明靖江王的后代,为逃避明王朝内部最后的权力之争,大约7岁便出家当了和尚。但石涛真正倾心禅佛却是他20岁以后的事情。有的论者以晚年在《庚辰除夜诗》中有这样的诗句“生不逢年岂可堪,非家非室冒瞿昙。而今大涤齐抛掷,此夜中心夙响惭”,来否定他曾经倾心禅佛的事实,这是缺乏说服力的。的确,石涛晚年出佛人道,“蓄发为黄冠”,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个事实也不容我们忽视。晚年石涛在同密友李-瞵的交谈中,曾就自己出佛人道一事,作过解释。后来李驎在撰《大涤子传》时,做了这样的叙述:
  初得记莉,勇猛精进,愿力甚弘。后见诸同辈多好名鲜实,耻与之俦,遂自托于不佛不老间。(《虬峰文集》卷十六)
  这就是说,是禅林内部的宗派门户之争,使石涛最后作出改变信仰的决定。并非石涛对禅宗认识本身有什么重大的改变。清初的僧争,按陈垣先生的年表推算,还在明末天启年间就已酿成。如以雍正皇帝的《御制拣魔辨异录》的干预为终结,延续了近百年。其间,正是石涛生活的时代。显然,石涛厌烦这种长期的门户之争而出禅人道。当然,这未必就是石涛出禅人道的唯一原因,但至少是重要的原因。而我们从李驎对石涛曾经“勇猛精进,愿力甚弘”的评价中,也能想见石涛当年对习佛参禅的倾心与投人。
  康熙元年(1662年),二十出头的石涛与其师兄喝涛云游江浙后到达松江,拜昆山泗州塔院的禅林高僧旅庵本月为师,旅庵禅师为天童寺主持木陈道态的法嗣。顺治十六年,木陈曾奉诏北上为顺治皇帝说法,旅庵也随师一同进京。不久,木陈禅师还山,旅庵奉旨入善果寺。所以后来石涛刻有一方印章,上书“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并在《十六阿罗应真图》等画迹上署过“天童态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的名款。可见当时石涛很以此为耀。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前后,石涛写过一首《生平行》的长诗,回顾自己四十多年的经历,其中有两句诗讲到在旅庵处证道悟禅的情形:
  三战神机上法堂,几遇毒手归鞭骤。
  临济宗接引学生向以单刀直人和机锋疾峻著称。这两句诗大概是旅庵当年接引石涛使用的“棒喝”手段。 《生平行》还提到旅庵本月在石涛悟道后,指示他往八极游方:“谓余八极游方宽,局促一卷隘还陋。”石涛离开松江后到了安徽宣城,先后驻锡于敬亭山的广教寺,金露庵和闲云庵等寺庙。广教寺曾为禅宗高僧黄檗禅师的道场。石涛在这里一住15年,除参禅习佛外,还遍游黄山,创作了大量作品。他把自己对禅的理解也渗透到这些作品中。从现存《黄山图》上,他的好友汤燕生的题诗中,便能感觉到这点。
  禅伯标新双目空,通天狂笔豁尘蒙。
  张图累月浑相恋,戴笠闲行羡此翁。(《石涛画册》)石涛“豁尘蒙”的“狂笔”,正是明中叶狂禅遗风的反映。所以汤燕生说他“禅伯标新双目空”。
  康熙十九年(1680年)夏,石涛离开宣城,来到南京。 “禅寄”长干寺。他在《生平行》诗中亦提到此段经历:
  朅来游倦思稍憩,有友长干许禅寄。
  石涛的挚友梅清亦曾到长干寺探视过石涛,并有《题石公一枝处》五律叙说当时石涛的处境:
  小楼齐木杪,如鸟独蹲枝。
  万事都无着,孤云或与期。
  吟成帘更卷,病起杖还支。
  一啸堪三昧,逃禅借尔为。
  当时石涛居住的长干寺一枝阁,简陋狭小,他局促其间,相当艰难。所以,梅清说“万事都无着”,而身处窘境中的石涛,也只有“逃禅借尔为”,才能便精神得到解脱。所以,石涛“禅寄长干一枝”七八年的经历,也是他笃信佛事,修禅习理的时期。(林同华(论石涛及其绘画美学思想》;韩林德(石涛与《画语录)研究》)据《五灯全书》记载,石涛作为南岳下第三十六代儿孙的正传,在“禅寄”期间曾开堂说法:
  金陵一枝石涛济禅师。示众:举世尊初生云门一棒话毕。师曰:黄面瞿昙,大似旁若无人,才降皇宫,便乃将七珍八宝,一时倾弄满地,也是勾贼破家。有个利动君子的跛足,阿师大惊小怪,也是破家的贼。检点将来,总之俗气不除。若是山僧,才见恁么,只消咳声一嗽,管取冰消瓦解。示众:举文殊三处度夏话毕。师曰:百年千万万亿文殊且置,你道,世尊还出得迦叶正令么?示众:举城东老姥与佛同生不欲见佛因缘毕。师曰:不欲见佛,略较些子,以手掩面,东西总皆是佛,有么了期。示众:举
  国师三唤侍者因缘毕。师曰:三呼应声,彻底澄清,将谓吾负汝,
  却是汝负吾,脚跟下好与三十棒,何故?不合无端特地。(《五灯全
  书》卷九十四)
  石涛遍举禅宗典籍为话头,不为公案文字所拘泥。也不为祖师评价所束缚,不崇拜权威,仅此一端,也不能说这位道济禅师并非不得木陈、本月之“真传”。
  有了明末清初逃禅之风盛行的大时代背景,再有了石涛青壮年时期参禅习理的长期经历,我们回过头再来探寻“一画”论的思想渊源,就比较清楚了。石涛“一画”论的思想基础是他二十多年的参禅习理,而直接来源则是他的老师旅庵本月禅师的启发。《五灯全书》记载了旅庵对“一”与“画”的看法:
  燕京善果旅庵本月禅师,秀水孙氏子。……参报恩绣,……
  遂命掌记室。一日,绣问: “一字不加画,是甚么字?”师(旅庵)
  曰:“文彩已彰。”绣颔之。(《五灯全书》卷七十三)
  一字不加画,就是一画。在旅庵看来,一画本身就蕴含了文彩。应该说石涛正是从这里得到启示。他不仅在《画语录·一画章》中强调了“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的思想,而且在《画语录》全篇中也贯穿了这一观点。
  夫一画,含万物于中。(《尊受章第四》)
  自一以及万, 自万以治一。(《氤氲章第七》)
  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我有是一画,能贯山
  川之形神。(《山川章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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