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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蚌寺犹如旧梦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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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雨。夏季,高原也多雨。于是,一大早,有人站在德格宾馆的窗户前,望着雨雾罩住的远山,迟疑地说:"今天,能到八蚌寺吗?"
  都说去八蚌寺的路很难走,都说弄不好,就得半路折回;可无论如何,八蚌寺能不去吗?三位青海司机也在发愁。他们的国产越野,从西宁出发,已经开了一千多公里,且一大半走的是坎坷不平的土路,备受折磨。他们很是希望谁能一锤定音,说,算了,不去了。可能够一锤定音的人说的恰恰是相反的话,让我好生欢喜。怎么能不去呢?若是不去八蚌寺,我们的朝圣之行就不圆满了。我已经听说,原计划中要去参访的另外两座大寺,宗萨寺(萨迦派)和白玉寺(宁玛派),由于路况和时间的缘故去不成了。
  我们从街上的小饭馆里取来早已定下的腌鸡蛋,又买了一些烙得金黄、厚实且掺有鸡蛋和白糖的饼子,另外,在这里熟识的一家人还送来了煮熟的土豆、揉好的糌粑坨坨。一切准备就绪,那么,继续上路吧。我反正对走始终怀着一种热望。
  果然,泥泞代替了路;泥泞似无止境,一直伸向远方,磨砺着人的耐心和勇气。走在前面的车如同犁伐耕地,驶过泥泞,便在两边各留下像翻开的书页似的痕迹。虽然痕迹深深,却立即注入泥水,让后面的车不敢轻易掉心。有时候会遇上硕大的石头挡道,只好全体下车,合力搬开石头;如果石头不大,就勇往直前地开过去,但也是醉汉似的勇往直前。有时候则会陷入泥淖,又得下车找些石头来填上。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是一手的泥巴,一身的泥点
  所谓鞍马劳顿,但总是被沿途的风景所带来的美感一扫而光。对于唯美的人来说,即使满目荒凉,也能从荒凉之中发现另外一种美,更何况这里本来就呈现着令感官直接可以享受到的美。这里甚至不似人们心目中对藏区的概念。在藏区,有些地方,或者说是许多地方,比如我们经历过的玛多,有一种地理上的极限,从而给人带来生理上的极限,几乎不堪承受。然而这里没有。从地理上来说,康巴不是这样的。康巴是大自然赐予藏人的一方宝地,一方福地。当然,大自然不仅仅指的是地理环境,山川水文,它还包括气候等因素。它也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时过于热情,使大地干旱得几乎燃烧起来,有时情绪低落,泪水似的瓢泼大雨令山洪爆发,席卷一切。甚至捉摸不透的地质也会作难,像地震、滑坡,诸如此类的灾难在漫长的岁月里总是时有发生。不过,总而言之,大自然似乎并未亏待过康巴这块辽阔的大地。我深信,在这里,无论四季中的哪一季都美丽如画,从来都令有幸目睹的人们神清气爽,生起无限的遐想。难怪康巴人总是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引以为傲的情感。
  我要如何叙述,才能让你也感受到这样的美?
  我不想再对这一路的青山、绿树,或鸟语、花香,以及闪闪发光的露珠、潺潺流动的小溪、滔滔不尽的大河添加更多的形容词了。我也不想再对渐渐明亮的阳光下,那轻烟一般散开的薄雾,那星斗一般寥落的村庄,那棋子一般点缀的牛羊作进一步地描绘了。有人早就说过:
  因为组成沿途风景的要素一成不变,所以要使我们的描写避免单调和重复殊为不易,但这些要素之间的组合却有无穷的变化,各种线条,外表,地势,阳光与黑暗的转换,无时无刻不在产生新的变化,其结果使这座山与另一座山迥然相异……如果说艺术有它自己的语汇,大自然就美感而言,尚未形成自己的语汇。[1]
  记得当中我们正在使劲推车时,忽然听见一阵铛啷声,由远而近,原来是山间铃响马帮来……
  这样的地方无疑是有精灵的。精灵们悄悄地飘来荡去,寻常肉眼根本看不见一点点蛛丝马迹。说不定,途中所有的偶遇都是它们的化现。它们的存在,似乎专门为了守护丰富的宝藏。可究竟是怎样的宝藏呢?如果你打算独自翻越崇山峻岭,你只要一抬脚,就会掩入高大而浓密的树林里,以致于踪影难觅。树林里潜伏着多少意外和秘密啊,不要说那些筑穴安巢的各种动物,有的被你惊吓得赶紧躲藏,有的强抑着愤怒,对你这个闯入者准备发起进攻。或者什么事也没有,你只是走着走着,就像传说里说的那样,忽然一脚踩空,径直坠入一个深深的地洞里。你还来不及叫喊,就重重地摔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你可能有一阵是昏迷的。当你清醒过来的时候,你的眼前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在光芒的中心,正是宝藏,那无法用语言讲述的神奇的宝藏。
  我说的只是地下的宝藏,而地上的呢?人们总是对于宝藏有着莫大的兴趣。既是历险,更能带来现实利益,何乐而不为呢?而在这里,地上的宝藏显然就是每一棵树:杉树、柏树、桦树、杨树等等。获取这样的宝藏,换句话说,叫做开发和利用森林资源。整个康巴的森林资源之丰茂,在全中国的森林面积上名列前茅,过去除了民用及寺院建筑所需以外,基本上处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之中,大约从六十年代起,有计划或无计划地砍伐开始了,甚至到了乱砍滥伐的地步,一直蔓延到今天。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年里,每每我去成都上学,途中遭遇最多的就是拉木材的卡车,尤其是过九曲回肠似的二郎山时,那满满超载的卡车上,一根根优质的圆木或方木几乎快要滚落下来,令人心跳。常常有翻车的事发生,从二郎山到大渡河,山坡上滚落的是木材,河流上漂浮的是木材,人们似已熟视无睹,见惯不惊。我曾经听一位记者说,在甘孜州境内的炉霍县,因为已将所有的树木砍伐殆尽,满山皆已光秃,只好就地解散了当地的林业局。
  我们即在去八蚌寺的路上,遇见了一拨正在乱砍滥伐的人。长长的一道斜坡上已空无一根竖立着的树枝了,坡也不似坡了,早被顺坡而滑的木头压得凹如深沟。其时,大概有上百根木头散落于满坡,堆积在沟底,山野中还回响着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夹杂着人在劳动中发出的吼声。我循声上山,果然看见有几个人正往山下滚木头。因距离较远,难辨其面目,但我仍然端起了相机。可能这几个伐(盗)木者发现了我的举止甚为惊慌吧,他们竟用力推下来一根木头。在镜头里,那木头越来越巨大,直向我滚将过来,我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山下同伴们的尖叫声响成了一片。还好,这充当杀手的木头不及沟底,便被七纵八横的木头给卡住了,算是虚惊一场。我忿忿难平,遥遥地对着那几个穿绿著蓝的坏人拍了好几张相,以示立此存照。
  人啊,一旦无所畏惧,无所不为,且不说地下或地上遭到劫掠的宝藏,也不说即便可以隐形,终究无处安身的精灵们,那些世世代代以深山老林为家的飞禽走兽--野鸽、喜鹊和画眉在惊恐的飞翔中折断双翼,麋鹿、獐子和狐狸在惊悸的飞跑中气息奄奄,仙鹤与神雕遁迹,秃鹫与鸱枭嗥啸,甚至秉性凶暴的狗熊、豹子和豺狼也会威风扫地。然而,黑夜里,残存的密林间,有莫名的蠕动在聚拢,有莫名的声响在回荡,有莫名的气息在浓郁,这一切,谁知道呢,绝不是轻易就能够一了百了的。我似乎可以不必再费口舌,大谈如此行为所带来的恶果了,九八年夏天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的特大洪涝灾害可以为证。"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2]。因果报应,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丝毫不爽。我相信,这正是那些守护宝藏的精灵们,或被宰杀的动物们的幽灵所为。
  地势一点点地升高了。泥泞中,尖牙怪石多起来了。三辆老车已似不堪忍受,艰难地跋涉着、颠簸着。我和张叔、佳莉、高燕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在东倒西晃的时候,我们惊讶地看见,那行驶在中间的车突然高高地蹦了一下,整个一大张后窗玻璃,竟像开花一般,由左上角的一点起,猛地向四面八方绽开了无数细密如丝的裂纹。"糟了,一定是给石子打了,"我们的司机说道。只见那辆车立即刹住了,满脸不悦的司机嘟嘟囔囔地下来,绕到车后,双手扶住玻璃,那玻璃居然如土崩瓦解,哗啦一下,顿时粉碎,悉数散落在地上。这下好了,那车变得透明度极高,在我们的视野中一览无余。失去了后窗玻璃的车子继续向前行驶,我们清楚地看见那里面的几个后脑勺,毫无节奏地乱晃一气,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滚滚涌入的山中空气是如此新鲜,虽可以尽情享用,但山风清冷,想必也不太好受。后来,一到寺院,司机便赶紧找来一大块三合木板,用透明胶层层粘上,这样的窗户倒也别具一格。
  终于到八蚌寺的脚下了。是一片由不多的木屋组成的村庄。这些木屋不似德格城里的那般精致,既粗犷,又高大,色彩也单纯得多,周围插满了参差不齐的木杆,似一圈纷乱的栅栏,乡间风味十足。木屋群的中间,有一座平顶上矗立着镀金铜塔的简易木屋,小门敞开着,走进一看,里面立着一个巨大而深红的转经筒。沿顺时针方向,我推着转了三圈,转经筒上面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动听之声。
  村里的人围上来了。多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也有身材健壮、满头松石的妇女。其中,有一个孩子,最多只有四、五岁,脸蛋圆乎乎的,眼睛亮晶晶的,怀里抱着一只和他一样乖巧的洁白小羊,煞是令人心疼。我不禁把相机对准了他。羊一下挣脱,咩咩叫着跑了。孩子却没有走开,只是有些害羞,歪着头,嘴里含着拇指,盈盈地凝视着我。谁会想到,这个偶然被我选来做我的摄影对象的孩子,和我有着隐约的关系?我拍完照片,送给孩子一把糖,一包饼干,便随众人一道走向山上的八蚌寺。走了几步,我习惯性地朝后一看,孩子还是那样,歪着头,轻轻地咬着拇指,目光清澈如水。记得当时我的心中一动。
  后来,在八蚌寺的法会上,我又见到了这孩子。他没有再穿乡间孩子那脏兮兮的衣裳了,而是换了一身小小的袈裟,我差一点没能认出来。这孩子穿上袈裟更让人怜爱。他像是天生就适合穿袈裟。只见他像模像样地端坐着,仿佛谙熟法会上的所有仪轨和经文,小嘴念念有辞,小手有比有划。看到我,他停下了,又像初见时那样,歪着头,含着拇指,有些害羞地凝视着我。我不愿打扰孩子,不,这幼小的僧人修法,悄悄地向他挥挥手便离去了。法会结束以后,佳莉对我说,知道吗,那天你拍的那孩子和你同名,也叫唯色呢。我一听,赶紧到处寻找,但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羊羔一般的孩子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已经迈入佛门的小唯色了。
  这是我在这次朝圣之路上遇见的第二个唯色。
  我忘记了从德格县城到八蚌寺的路有多长。这一程走走停停,与泥泞和石头反复较量,使公里和时间已经模糊不清。总之,将近黄昏,却因满天云霭重重,并未看见火红的晚霞之类。云霭甚至遮住了位于那不算高拔的山上的寺院,隐含着山雨欲来的消息。
  因为寺院在县城里有房子,两天前,我们便与进城办事的喇嘛取得了联系,并通过县里--这是必要的程序--委派的有关工作人员协助,在我们到达寺院时,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我们来不及领略这几百年老寺的风貌了。旅途中的辛苦一下子浸漫上来,混杂着饥饿的感觉,何况这时刻,山上寒意料峭,全然不似虽近尾声却至少也应暖和的夏季。我们只想赶快坐在燃着柴火和牛粪的钢炉旁,喝上热气腾腾的茶,吃上热气腾腾的饭,然后,裹着睡袋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为什么,我会觉得些微的恍惚呢?尤其是,在走进那个空旷、庞大的院落,它有着一块块被压入地下、错落交织的石板,不少石板略微凹陷,积着一洼洼泥水;有着一圈圈低矮的栏杆和宽大的楼梯,连接着用圆木搭成的浑然一体的房屋;有着一道道与正门相对且相似的大门,一眼望去,视线遥遥地落在通常寺院里如出一辙的大经堂上。这里似乎有一种类似于迷宫的效果。是旧日的迷宫,因为绛红的颜色被日晒雨淋,已斑驳陆离,露出了有裂纹的圆木和处处剥落的泥墙。院子的一角停放着尚未完成的塑像,半截是泥,半截是草,捆扎着塑料布,像战争中的伤员,看不出来是哪一位佛或菩萨。我仿佛记得还停放着一架野牦牛巨大的骨架子。
  我们有些心急地涌入三楼上的一间大屋里。炉火早已生起来了,小方桌似的钢炉上,两个很大的平锅正冒着袅袅的水汽,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昏昏地亮着,一排厚实的卡垫靠墙放着,我们的心里顿时暖融融的。一位长着鹰勾鼻子、却十分腼腆的喇嘛不声不响地打起了酥油茶,是那种传统的作法,在一个浑圆而高大的木桶里,放上大坨的酥油和一点盐,再倒入滚烫的清茶,用一根插在饼状的木座上的木棒反复地抽动,屋子里立即香气四溢。很快,酥油茶端上来了;干如粉屑的糌粑也端上来了,喇嘛用生硬的汉语热情地、低声地说道,吃吧。
  有人从包里取出又冷又硬的饼子和土豆,在炉子上烤着,不一会儿就烤得焦黄、脆香。对于这些来自海拔极低的内陆人来说,这样的食物,不论在嗅觉和味觉上,比较起异域风味浓烈的,像酥油茶、糌粑之类--这些只能偶尔尝之--更容易接受。有的人索性泡上了方便面。
  温饱问题解决了,话也就多起来了,说着说着,不知是谁开始抱怨了,不是抱怨寺院的条件,虽说简陋,但我们知道,这已是寺院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条件了;而是,似乎是这一路上,起初的浪漫情怀已经被仆仆的风尘消耗殆尽,不少人觉得劳累,疲惫。像这些生活在富贵之乡、舒适之地的人们,似乎难以经受这旷日持久的精神磨练。不过我倒颇不以为然,朝圣之行既要求我们每个人身体力行,也要求我们各自心灵力行,这完全是属于个人的事情,不能推诿或责备他人;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是一次十分珍贵的经验,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充满了欢喜。
  隔壁就是我们的住所。我说过,是用圆木搭成的屋子;窄窄的,黑黑的;走在地板上,脚下发出木头沉闷的叽嘎声。这一路,我们还未有过住在寺院里的经历,果然有所不同,每一根木头都似乎散发着淡淡的梵香,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小老鼠在暗处吱吱地叫着。有人被老鼠的声音吓着了,连连说道,怎么办,睡着了它在我的脸上乱跑怎么办?佳莉在电筒光的照射下,用摄像机上下左右地拍摄着,像是在寻觅老鼠的踪影。
  夜深了,同伴们都睡着了,不隔音的邻屋也传来轻轻的鼾声,不过我再也没有听见老鼠的叫声了,但我相信半夜里无声走过的老鼠至少有一只。我难以入眠。在这座仿佛比岁月更古老的八蚌寺,在这座修行人多如繁星的八蚌寺,在这座散发着神秘的精神力量的八蚌寺,整整三个夜晚,我秉烛读着一本有关历代噶玛巴的传记。说起来很巧,正好在这座噶玛噶举的主寺之一,一路上轮流阅读的这本书传到了我手上。
  还有比在这里,更适宜沿着噶玛噶举,乃至整个西藏佛教的大成就者--噶玛巴的精神生涯溯源而上,从而领受某种启迪的地方吗?我多么热爱这本书啊,我深深地为书中的这些语句而感动:
  ……在这段时日里,他从未将双手分开许久,以至手上的汗珠从未干过,冈波巴发现他是自己最具天赋的弟子,于是接着教导他修学毗钵奢那。都松钦巴修习此法达三年之久,直至其观力有如太阳驱散云雾一般,此时冈波巴告诉他说:"你已切断和现象存在间的羁绊,你已不再入轮回。"
  ……若佩多杰能察觉无所不在、遍满一切众生中的佛性,据说他能在自身脉中看到佛之五部家族,又能在一微尘中见到诸佛净土。有一次,他以十个不同的身形,分身在十个净土,听十种不同的教法,这些显示了若佩多杰在一切现象和经验中对佛性的觉悟。……若佩多杰一直对印度诗学非常感兴趣,在康爵时,他曾梦见辨才天--文殊师利的佛母,亦是艺术能力之化身,辨才天给他一壶酸奶酪叫他喝下,次晨,若佩多杰发现自己有了了解诗艺的新能力。
  ……第一天,当(永乐)皇帝以僧袍供养上师(德银协巴)和僧众时,一座化现的寺庙似乎显现在空中。第二天,空中现彩虹,形状如钵,其后方云层所构成的形象则酷似许多阿罗汉。……第九天,有一群人说他们看到一位老僧由空中飞过,消失在寺院的门口。……第十四天,仪式圆满,有一群鹤在空中舞蹈,云层现出本尊、迦楼罗、狮子、大象、塔、龙等形象。
  ……在孩童时期,统瓦东顿曾有一次噶举寺庙之旅。他早熟的气质给大众留下生动的印象。在色曼寺,统瓦东顿遇到第一世创巴朱古,并问他:"我上一世给你的加持带现在何处?"创巴喇嘛既惊讶又感动,于是取出加持带并向他的上师顶礼。
  ……西藏南部发生麻疯病,噶玛巴到那里设法终止此疾疫,在该地中心区有一座黑塔,被四座小塔所环绕,中间这座塔是一条(蛇精)龙的标志,传说它就是引起麻疯病的原因,周围的四座塔代表它的手和脚。米却多杰进入该地中心,以大悲的力量,将导致疾病的不平衡吸入自身。传染病很快地消失了,然而不久,噶玛巴自己开始显出感染麻疯病的征兆,很快地就不能走路了,他知道自己即将圆寂,于是他穿戴起报身佛的服装和装饰--佛的形象,并以此衣着和他的学生们相见。
  ……年轻的确映多杰对动物有极大的天然关爱,一天,他看到牧人为羊群剪羊毛,不禁哭了起来,祈求剪毛者不要伤害羊群。另一次,他保护一只被追猎的野鹿,并将追逐它的猎狗驯服,后来猎人也来了,噶玛巴劝他放弃打猎,并给他资金以转业过新生活,从此猎人不再杀生。[3]
  ……啊,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八蚌寺的某个静谧的一隅,被奇异而美丽的光芒环绕的词汇映照得一片明亮,这些纯粹的、珍珠一般的词汇:正观与天然的灵觉,灌顶与光明身,开悟与黑色金刚宝冠,坛城与时空,轮回与无常,秘密的口传,预兆,舍利,有相和无相,游化和闭关,"清净了周围的环境","展开了密集的禅修",长寿甘露,开光加持,"在禅定中圆寂",以及,大手印……下雨了,似乎是突然之间,雨便淅淅沥沥地从天上落下来了。
  整整三夜,夜夜如此,让我神思恍惚,难道手中的这本奇妙的书化作了屋外广大而幽深的天空?每一个词汇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雨点?……想当年,在八蚌寺,在与八蚌寺一样的所有寺院中,曾经有过怎样激动人心、近乎完美无瑕的精神生活啊!
  我似乎是被长长的、远远的几声法号唤醒的。寺院的法号:陌生如天籁,低沉如叹息,更如某种深远的召唤,深远的警示。唯有在寺院,才会听见这样难忘的声音。
  这时,天刚拂晓,我轻轻地推开小屋的门,穿过半明半暗的走廊,来到一座露天平台上。平台实则是由两个不引人注目的空格构成的简易厕所,甚为宽敞,四周是半人高的木栏,因高高地悬置于半空,竟无丝毫异味,平添别样的风趣。
  凉气袭人,露珠滚落,晨光渐渐地廓清环抱着寺院的整个天地。凭栏远眺,真是一派好风光啊。且不说山峦起伏,一片青翠,萦绕着白纱似的薄雾,单就其间整整一面山坡上,是依坡而筑、错落有致的僧舍,平顶方形,红白相间,每一扇门和窗户或合或开,宛如经书上某些工整中带有细微之变的美丽字样;远处小道上,有两、三个红衣僧人正轻盈地走着,微风拂开袈裟,犹如蝴蝶展翅。
  多么令人喜悦的景象啊!但愿时光倒流,但愿此时是彼时,但愿我看见了往昔的八蚌寺。在我的心中,因为眼前的景致如此和谐,浑然天成,竟恍然觉得所谓的永恒,至少在这里是可能的。说起来,最早的时候,之所以会在这里建寺盖庙,正是有高僧独具慧眼,看出了据说如"三象戏水"的好风水。
  "风水"是古代汉人对周遭地理形势的一种说法,素来认为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能够招致盛衰或祸福。西藏人称之为"萨虚"--"萨"为"土地","虚"为"观察",合起来的意思是"观察土地"--同样有一整套严密的运作法则。这里面包含着东方人深邃而入微的哲学观念,反映在空间上,大到宇宙,小到个人的身体,甚至蝼蚁,无不相互依存,并在时间的进行当中,体现着每一个因、缘和果。虽然在论及具体方法时,不乏神乎其神的成份,那也只是常人的知识尚未企及之故,但绝非一度被某些人斥之为糟粕的封建迷信。这一世司徒仁波切在他的著作《相对世界 究竟的心》中指出:
  这是一门实用科学,利用自然界的元素及定律来解释生活外境,使我们能找到最好的方法来适应外境,并从中获益。……良好的土壤、水质和适宜的气候,将能使一颗种子成长为一棵强壮的树木,或是开出悦目的花朵,但是,如果这些因素,或是不足,或是根本缺失,那么成长就会受阻。同理,人类的成长也受到周围环境及大气因素的影响,这些环境因素,甚至可以决定人类如何发展与进步。[4]
  "萨"是如此重要,每一块"萨"的深处,实际都暗暗地涌动着神秘而丰富的能量,以至每一座寺院的形成无不建立于这个基础之上。事实上,所有寺院的位置,不仅有着地理上的美学意义,更极具深厚的宗教内蕴。在广大信徒看来,这些或者宏伟或者简朴的建筑都是真实不虚的净土,它们使西藏成为一个完全佛化的乐土。我相信,譬如八蚌寺,固然座落在"三象戏水"的中心,同时,这个地方一定深藏玄机,就像噶玛噶举最大的主寺--楚布寺,位于古老的经书中被认为是"上乐金刚的坛城"的中心,还有,被八瓣莲花环绕的布达拉宫,正是巍然屹立在观世音菩萨的净土上。
  啊,往昔的八蚌寺辉煌无比,光芒万丈,照耀藏东乃至整个雪域高原,是否正缘于这片吉祥而瑰丽的"萨"?以至得名"八蚌",它的含义便是财富集中、人杰地灵的意思。
  但我也知道,"萨"或者大自然,对于潜心修行的人,对于朝圣者或居住者,甚至对于观光客,均会产生程度不一的影响力,尤其是那些殊胜之处,更是有助于开拓人们潜伏的心智,使其获得相似的辽阔、纯净和清明;然而,它绝对不是唯一的、根本的决定性因素。许多人以为只要返朴归真,只要回到大自然--这是当今世界流行的口号,便能够得到平静、祥和、快乐,其实不尽然。因为真正的实相并不在那里。可真正的实相在哪里呢?它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吗?这一世司徒仁波切这样说道:
  心是一切事物的本质。由于心的净化,一切都变得纯净。由于心的清明,一切都变得清楚。由于心的存善,一切都变得美好。一切事物的本质是我们的自心。[5]
  那么,是否如此?--比如"香巴拉",它究竟是否地理现实并不重要,它实际上就在我们的心中,只要我们转向内心,让心在无住的状态中,我们就会找到它?
  在西藏古老的典籍中有这么一句话:
  念经,放牛,你就会找到空行之预言……[6]
  更何况,"萨"也会流转,汉人不是有句俗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然而在流转之中,又会发生什么呢?
  就说八蚌寺,当天光大亮,我走下平台,独自在寺院内漫步着,我看见了什么?其它不说,在一扇色彩剥落、木质疏松的大门的檐上,赫然贴着一幅显然是文革时期的标语: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尽管是写在白纸上的黑色字迹("万"与"无"还是繁体的汉字),尽管已是残缺不全,却如烙印一般,又如入木三分,紧紧地贴在门檐上,高悬在每一个由此经过的人的头顶上,格外醒目,令人心惊。
  我独自在寺院内走着。其实我依然是在我们停宿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它很大,显然是整个寺院的中心。后来我才知道,它包括了主要的佛殿、诵经堂、护法殿和主要的活佛私邸。但我没遇上几个人。此时辰光尚早;最主要的是,和我们经过的寺院一样,这里也刚结束夏安居不久,大部分僧人已下山作短暂的云游去了。
  我说过,这座大院有一种类似于迷宫的效果;当我从底层旋转似的往上走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数不清的楼梯和走廊,以及数不清的紧掩着门或罩着帘子的房间。这些楼梯宽大,结实,却油腻而光滑,大概是长久以来,滴满了信徒们手上擎着的灯里的酥油。走廊很长,起先还有栏杆,忽然一个拐弯,两边都是高高的墙壁了。有些上面绘着彩色的图画,有些则是一片空白。
  有趣的是,这些画里多的是美丽的山水,其中穿插着花卉、云朵和各种禽鸟,它们的样子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十分奇特。由于越往里走,光线渐渐暗去,墙上的画竟悄悄地生动起来,尤其是那原本就异样的禽鸟,似乎正斜斜地飞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这使我几乎是贴着墙根在走,目光游来移去,竭力地捕捉着在明与暗的作用下产生的魔幻之变,以至差一点摔下楼去。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走到了多高之处,再拾梯而上几阶就可以看见碧蓝的天空了,而墙壁似乎是突然消失的,莫名地,这里就出现了一截断面。往下望,深深的地面上堆放着刚刚刨开的木头,木花散落一地,隐约可闻淡淡的清香,但没有人干活,像是才离去不久,显得十分寂静。蓦然间,我觉得一股惆怅袭上心头。
  往昔,这偌大的迷宫似的建筑也是如此寂静吗?
  我继续在这迷宫里转游着,直至听得一阵诵经声不知由何处悠悠地传来。这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嗓音,细细的,如鸟儿在春天里鸣啭;因为念的是经文,又如一首古老的歌,曲调优美而典雅。虽说我很熟悉这样的曲调,但我从未听过哪个孩子独唱似的吟咏过。它声声入耳,叩人心弦,却恍若隔世,我已不解其意。
  我不自禁地,如重返曾经有过的以往一般,被它带着,穿过重重楼梯和走廊,来到了一间屋子中的屋子。诵经声戛然而止。一位年长的僧人替我掀起厚重的门帘。于是,我看见了那个孩子,是个相貌清秀、唇红齿白的小男孩,正盘坐在一张靠墙的藏式木床上;一叠经书如叶,一片片地散放在他面前的小书架上,一旁还搁着手鼓和铃。他上着金黄色的绸衣,下裹绛红色的僧裙,且自有一份不寻常在神情之中。我知道,我见到了一位小活佛。
  我记得这屋子不算大,却极高,以至那绘满大朵祥云的天花板,在穿过密如蜂巢的方格小窗的阳光的烘托下,如同一片高高的天空。我还记得,在屋子中间,那康区独有的拼成一排的三个原木方桌上,放着一盆红红的炭火。
  孩子,不,小活佛的双手一直交握着,只是在我行礼时,才把手放在我低垂的头上。我感觉着那只小手的重量和温度,若有若无,这已经足够了。可他还说了几句话,不,是念了一段经,因为念经和说话的音律迥然不同,一听就明白。一定是祝福的经。尽管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按照西藏佛教的说法,只是孩子的身形里藏着一个古老的灵魂,但我还是被这充满童音的祝福深深地打动了。
  一旁侍立着的僧人告诉我,小活佛是八蚌寺四大活佛转世系统中,被尊为温根活佛的一支,是目前八蚌寺里唯一的活佛。今年九岁。父母是寺院附近的农民。据说,他的母亲在怀他时,梦中出现过狮子、日月等许多吉兆,而他出生才一个月就会大声地念诵真言,邻居以及过路的人都有耳闻。与此同时,远在国外的司徒仁波切已对温根活佛的转世作了详细的预言,包括灵童双亲的名字,转世的所在方位,等等。四岁时,曾回到八蚌寺的司徒仁波切正式给他穿上了袈裟。去年,他被带往楚布寺,由所在传承中地位最高的精神上师噶玛巴,为他举行了坐床典礼。
  这是不是很像一个传奇故事呢?西藏人却对此从不怀疑。类似的故事很多,不论是在民间中流传,还是在书籍上记载,西藏人相信:这是真实的,甚至没有比这更真实的,能够称之为事实的事实。在我正读着的那本美妙的传记中,也多次提起过噶玛巴们在婴幼儿时期就有的种种灵异的表现,他们超人的智慧,惊人的直觉能力,以及对于周围环境的物理作用,在我前面所摘录的文字中已经反映得相当清楚。如何去理解呢?尤其是,对于那些把物质世界当作全部生活内容的人,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一位头上扎着黑穗、身穿灰色藏袍的中年人走进屋里。他身材高大,体魄健壮,有着纯朴而笨拙的农夫的气质。喇嘛介绍说,他就是小活佛的父亲。看得出来,他为此而颇感自豪。我指着相机,表示想为他们父子照一张相,他很是高兴,说了句什么,就匆匆地走了。小活佛笑了,说父亲这是叫哥哥们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小活佛说话。不一会儿,父亲来了,果然带着两个男孩。想不到的是,两个男孩都是僧人装束。原来,这位有着三个儿子、四个女儿的男人,还在小儿子尚未认证为活佛之前,已经让两个儿子出家了。在西藏,家中有一人为僧很平常,可所有的男孩全都出家就不太多了,虽然是再好不过,非常荣耀,可又有多少父母能够做到呢?
  镜头里,父亲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三个将终生与佛相伴、不从俗世之流的孩子目光清澈,微微含笑,当然,我们的小活佛似更多一份天然的成熟。拍完照,我便双手合十,向小活佛告辞。喇嘛说过,他每天的时间排得很满,大半用于学习,少有玩耍的时候。
  走出这间高高的屋子,我又听见了那稚嫩的诵经声。
  在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的走廊上,我遇见了我的同伴们。他们正由喇嘛带领着,井然有序地参观或礼拜着,这就避免了我所感觉的迷宫和迷宫带来的晕眩。我赶紧加入到队伍之中。有人打趣道: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历险者吗?当然,我悄声说,不过我是一个寻幽访古的历险者。
  如今,我已不太记得我们都去过些什么地方,但有一处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那就是司徒仁波切的居室。
  不是说那里有多么特别,尽管等候在门口的老喇嘛提着黄铜水壶,让我们每个人须以清水漱口,方能进屋参拜。而是,仅仅是一个名号,使人闻之便顿生敬意。前面说过,八蚌寺是第八世司徒仁波切在第十二代德格土司的支持下建成的。那是一七二八年。从那时起,以后的两百年是过去岁月里最好的光阴。记得那时候,从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过那么昌盛、纯粹的佛化气氛了。啊,那时候,多么难以想象,寺院如雨后春笋,竞相林立;而寺院里,如群星璀璨,聚集了那么多的佛法上师、禅修大师兼诗人、艺术家、天文学家、医学家、逻辑学家、语言学家等等杰出人物,他们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能力非凡,共同承担起济世利生的重任,是真正的人间菩萨。
  其实每一座寺院都是一所学校。自然是传授佛法的学校。而佛法无边,既有出世间法,还有世间法--因为"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根本上,是由世间法至出世间法,最终让人们认识到:
  "未曾有一法,不是因缘起;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7]
  换句话说,寺院是教育人们认识生命的本质、发现生存的实相、寻找生活的真谛的学校,它因此而将万事万物的知识包罗在内,倾囊相授,目的就是帮助人们逐步实现解脱或者觉悟。如果以为寺院里除了摇头晃脑地念经,击鼓吹号地作法,或者纹丝不动地打坐,别的一概不知,一概不问,那就错了。在西藏,尤其是从前的西藏,最完善、最全面、最高级的教育恰恰集中在寺院之中。在这里,学术之风从来盛行,被启发的诸多创造力充满美感;因为佛光照耀,所有的寺院无不洋溢着至真、至善的人文气息,尤其在盛大的法会和庄严的仪轨中流露无遗。
  我们是否应该永志不忘这一座座寺院中的这些人:这些又是僧侣,又是老师,又是寺院和传承的领导者们?譬如司徒仁波切,是噶玛噶举传承中最重要的精神上师之一,因为承担着传延传承之教法和实修法门的责任,不仅与噶玛巴及其他主要的转世活佛维系着互为师徒的关系,还要在广阔的土地上遍撒佛法之种,让诸如八蚌等寺院像星火燎原,泽被众生。
  如今,那辉煌的往昔是否还遗留着一些浮光掠影?
  在司徒仁波切住过的屋子,我看到,这一边,整整一面墙上,那精巧的花瓶和插在花瓶中的怒放的鲜花,其实是或镂空雕刻或敷色描绘在木板上的,它们一个个、一层层地分隔成一格格小小的佛龛,波浪似的弯拱里安放着一座座贵重如金、幽静如银的精美佛像,这些佛像虽然崭新,却似乎镌刻着过去的目光;那一边,靠窗的矮床上铺着颇显陈旧却质地优良的地毯,交织着好似在传说中才有的动物和植物的图案,一线阳光穿过蜂巢状的窗户,斜斜地打在上面,光柱中尘埃浮动,就像是地毯上那些奇异的生命正在飞驰而去。而在这之间,褐色的地板一尘不染,依稀倒映着几缕色彩更重的暗影;彩绘的桦木长形木桌上,骨制的手鼓与锃亮的金刚铃犹如刚刚放下。以及,唐卡密布,经书重叠,灯盏闪烁,净水碗充盈而清凉。以及,那袅袅绕绕的梵香啊,混合着酥油与青稞的气息,芬芳袭人。这一切不禁使我感动至深,这小小的屋子,比起整座八蚌寺来更让我难忘。
  我想起了历代的司徒仁波切,其中,最了不起的是创建八蚌寺的那一位,第八世司徒·却吉迥乃,他是一位具有高度内明的智者,一位梵文学者,一位医生, 一位创新的唐卡画家;还有第六世,是一位具有神通的瑜珈士,据说他可以用阳光来穿念珠;还有第九世,具有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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