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佛教导航>> 五明研究>> 地区佛教>> 西藏佛教>>正文内容

廖东凡著:雪域西藏风情录(8)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廖东凡
人关注  打印  转发  投稿

画师多布杰和赤列曲培
  沿着著名的拉萨八廓街,我去拜访宗教画大师多布杰。我和他三十一年前相识。那时我刚走出大学校门,分配在西藏做文化工作,有一项任务是联系拉萨城区的民间歌舞、藏戏、绘画团体。多布杰是八廓街业余藏戏团的主要演员,更是民间绘画组织的骨干。当年他三十四五岁,身躯相当高,面庞比较黑,性情却特别的和善。他那种敬业精神很使我感动。我每次走进他那阴暗潮湿的屋子,总发现他那高大的躯体端坐在临窗的画架前,聚精会神地画呀画,好像要把所有的宗教虔诚和生活信念全部溶进画图中去。大约是"文化革命"开始不久,他提着一个油漆桶来到我的住地,说现在不准许画唐卡、壁画了,改行当了油漆匠,言谈之间颇有点悲凉,生活似乎也比较艰辛。我屋里有点大米,不过不怎么干净,我问多布杰要不要,他犹豫了一阵,还是拿走了。此事我惭愧了好多年,觉得把这样的东西送给他,确实太不敬重了。
  1992年10月,我陪同维修布达拉宫的能工巧匠到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参观朝圣,很意外地发现阔别多年的多布杰画师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风风雨雨好多年,多布杰头发已经花白,不过精神相当健旺。他说,现在政策好了,生活好了,心情像十月的晴空一样舒朗。他说,他现在是城关区政协委员,拉萨古建公司首席画师,维修布达拉宫的绘画顾问。他说,他现在搬进过去贵族赤门·罗布旺堆的宅院,每天上下班都有丰田小汽车接送,政府、社会各界对他都非常尊重;他说,廖老师你到拉萨来,一定要到我家坐坐,喝喝酥油茶,把积在心里的话好好掏一掏,我还要给你看几幅唐卡佛画,那是我的传世之作......边走边想,很快来到赤门大院,多布杰门口一把锁,邻居告诉我,阿妈啦到八廊街转经去了,爸啦到古建公司教徒弟去了。古建公司并不远,走过两个路口便到了。那是一座三层藏式大楼,很气派的,可见公司经济力量和技术力量的雄厚。我爬上三楼,这里坐北朝南一字排开四间大画室。多布杰满头白发,脸色红润,端坐在较高的垫子上,一边饮着奶茶,一边指点徒弟们作画,有点象坐在法台上的老活佛。他的旁边坐着赤列曲培,也是拉萨最有名的宗教画师,我跟他也比较熟悉。看见我陡然进来,两位画师都非常惊喜,赶紧给我上茶、让坐,艺徒们一个个屏声退出。画室很明亮,阳光很温暖,奶茶飘着清香,气氛相当祥和。于是,我请他们再说说自己的事业和身世......"我是艾巴(山南拉加里)人,那里是西藏宗教画的故乡。"倒是赤列曲培先开腔,"五世达赖喇嘛修布达拉宫的时候,把我们家乡的著名画师召到拉萨。我祖先就是那时候来的,传到我已经七代了。""我可没有那么高贵的骨头,我是个裁缝的儿子。"多布杰用厚重的嗓音说,语气有点不快,"裁缝的儿子要登上拉萨的画坛,像光着脚板爬冰山雪岭一样难呐!""他讲的确是实情,"赤列曲培并不理会多布杰的态度,继续说:"小时候我们一起学画,老师名叫益西嘉措,他是地方政府的'勒俊巴'(五品官),用现在的话讲算是总画官吧,一起学画的有五十六人,很多人都坚持不了,最后只有十二个人出师,当中有我,还有多布杰。""那时节学画苦啊!"多布杰接着述说。"穿得很糟糕,吃得也不好,有酥油有糌粑就算打牙祭了。每天就是画画,一心一意画画,画画一是对神佛的供奉,二是自己谋生的手段,不画画便没有糌粑吃,不努力不行啊!""1955年,十四世达赖喇嘛的罗布林卡新宫落成,画师行会进入宫殿彩绘壁画,总画官是仁增班觉的父亲索朗仁钦,总画师是规桑朗杰的父亲班觉杰波,还有我的父亲,我们十二个师兄弟都成了绘画主力。"回忆彩绘新宫的往事,赤松曲培不无自豪。"那时候的画作,如今都保存在罗布林卡,成为西藏的珍宝了。"多布杰补充说:"在二楼经堂,我们画了藏族起源图、吐蕃王臣图、教派传承图、达赖世袭图;在接见厅,我们画了宗喀巴生平图和历辈达赖像。哲蚌寺还俗喇嘛安多强巴,牵头画了八觉士图、十四世达赖喇嘛阁僚图和楼梯两侧的雄狮猛虎图,这些画使他名声大震。事后论功行赏,赏给安多强巴'勒俊巴'的薪饷,扎西次提升为'乌钦'(总画师),我们十二个师兄师弟,有六个提升为'乌琼',相当于助理总画师吧!其中,有我,有赤列曲培,还有仁增班觉和规桑朗杰......那时候,我们都是二十八九岁,好年轻啊!""仁增班觉过世七八年了,规桑朗杰去年离开我们而去,"赤列曲培一改乐观愉快的语调:"现在安多强巴还在,今年八十一岁了!还在画。扎西次仁也没有放下画笔,他已七十四岁高龄。下边是多布杰和我,他六十七,我六十八,在这个人世上,我们也不会久留......"多布杰没说话,闭目凝神,诵念六字大明,念珠在他手里飞快拨动。赤列曲培又给我讲起"文化大革命"的遭际:"我家有四本神佛造像的画经画谱,红卫兵要抢烧,我死活没有答应,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经过祖孙七代的手传给了赤列曲培我,我不能毁掉这些无价之宝啊!我把它们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红卫兵很生气,把我打成牛鬼蛇神,还把我从楼上赶到楼下,住进装牛粪的黑屋子。我说,这不符合政策,今天你强迫我搬下来,明天还要把我请回去!""这一天很快就来了,"赤列曲培精神焕发,声调也提高了:"先是林彪垮台,接下来'四人帮'垮台,中央落实宗教政策、民族政策,民族文化得以弘扬,宗教信仰自由,寺庙重新修复,我们画师又成了热门人物。我被推选为全国工艺美术大师,坐飞机到首都北京领取金牌、奖状。中央领导听说我还住在装牛粪的黑屋子里,赶紧找自治区领导谈。自治区领导从北京给拉萨市委打电话,一宁要妥善解决赤列曲培的住房问题。市委书记和城关区区长坐着汽车到处忙乎,替我找房子找地皮。我没有要房子,也没有要地皮,我就是要求从楼下搬到楼上,讨回一个画师的公道和尊严,既然中央、自治区、拉萨市、城关区领导都看得起我,也就是看得起我们藏族民间艺术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赤列曲培告诉我,最近旧房子已经拆掉,正在盖新居民楼,再过半年,便能住进新房子了。"我没有赤列曲培那些光辉,"多布杰接着开了言:"我儿子丹增格勒,修新宫那年生的,后来被认定为玉树热聂寺活佛;民主改革后回了家,跟着我学习绘画。'文化革命'开始了,也有人说三道四,我想,儿子是我生的,活佛是人家选的。再说,他没当活佛,我是个画匠;他当了活佛,我还是画匠。我不怕人家造我的反。那时候唐卡、壁画没地方画了,我这个画匠变成了油漆匠,漆地墙壁漆柜子,漆过柜子又漆墙。......"记得是1972年,上头说要维修大昭寺,还说西哈努克国王要来朝佛,大昭寺破破烂烂怎么行?"说起绘画的事,多布杰的嗓音立刻变得十分热情:"我领头修补壁画,钻进大昭寺一画就是三四年,忘了吃饭睡觉,忘了白天黑夜,忘了风雨霜雪,甚至忘了外面的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我领头修补了几百幅壁画,可是手头没有一钱金子。大昭寺的壁画不上金,还有什么神圣和灵验?经过特别许可,我进到拉萨燃料公司仓库,那里堆满了'破四旧'砸烂的神佛塑像,我把神佛脸上的金粉刮下来。三宝在上,当时我也顾不得请它们宽怒了。刮了金粉,剔除杂质,精心提炼,再点到壁画上面,使神佛的脸庞、衣冠、宝饰、法器金光闪闪、神圣庄严。廖老师,有时间到大昭寺几个佛殿看看,我补绘的壁画都在,和老辈留下的精品相比,并不逊色的。"赤列曲培告诉我,"中央决定维修西藏的寺庙,国家的钱像水一样流来。我们应聘到古建公司,1981年修扎什伦布寺弥勒殿,1982年修萨迦寺灵塔殿,1983年修日喀则班禅大师夏宫,1984年修大昭寺仓库,1986年修夏鲁寺琉璃瓦殿,1987年修桑耶寺主殿之顶层。我和多布杰领着画师小组,从一座寺庙到另一座寺庙、从一个经堂到另一个经堂,那些年真忙啊,忙得头发起了火,也没有时间扑一扑。""一点不错,一点不错!"从交谈开始,多布杰头一次对赤列曲培完全响应:"除了完成公司的任务,还有很多很多寺庙和个人都争着请我们画壁画,画唐卡,画师又成了拉萨的珍宝了。我恨不得像大威德金刚那样,长出六个脑袋三十四只手,同时替几十位施主作画。我北上那曲草原,给孝登寺画壁画;南下列麦公社,给桑丁寺画壁画,连西藏最偏远的深山古庙,也多多地留下了我多布杰的手迹。"赤列曲培接着说,"1989年秋天,布达拉宫维修正式开工,我和多布杰负责指导这座雪域圣殿壁画的清洗、维护、补画。从神圣赞普松赞干布开始,西藏历史走过1300多年,像这样伟大的绘画活动能有几次,我们赶上了这样的盛事,我们画作留在了布达拉宫,我们生得正是时候啊!"看得出来,如今是西藏画师们最得意、最辉煌、最出成就的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一男一女走进来。男的相当胖,两撇小胡子,挺神气;女的也是中年人了,身段苗条、面庞清秀,穿着彩绸衬衫,软缎藏袍。男子把两张红底金字的贵宾证递给多布杰和赤列曲培,说:"两老,明天上午十点,在布达拉宫东欢乐广场举行维修竣工庆典,请你们两位贵宾席就坐;下午请你们参加自治区政府举行的庆祝宴会,会前国务委员李铁映啦还要专门给你们颁发立功奖状......"说完,又走到我面前,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廖老师,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丹增格勒呀!"啊啊,丹增格勒,多布杰的长子,十几年前我见过的,那时候精瘦精瘦的小伙子一个。我说:"你不是到玉树热聂寺当活佛去了吗?"多布杰解释道:"粉碎'四人帮'后,青海派人把他接回去,寺庙待他很好,很敬重,专门替他修了一座小楼修行。不过,丹增格勒是结过婚的人了,拉萨有妻子,有儿女。1989年他回来休假,刚好布达拉宫维修上马,画工队缺少一个队长,我和赤列曲培都老了,腿脚不灵便了,爬布达拉宫不行了,维修办公室硬把他扣下来当画工队队长,一当就是五年,人家都叫他活佛队长。"丹增格勒不失时机地给我介绍与他同来的女士:"廖老师认识吧,我的夫人次曲啦!"次曲啦性情很活泼,她拉过赤列曲培:"这是我的爸啦!"又指着多布杰,"这是我先生的爸啦!"这时我恍然大悟,原来多布杰和赤列曲培还是亲家呀!赤列曲培说:"对,我们是师兄师弟,也是老伙计、老搭档、老朋友,还是亲家!"次曲补充一句:"还是老对手,他俩在一起没有一回不争辩。"我说:"今天还好,只顶过一两句。"次曲啦笑着说:"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于是我们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爽朗,无忧无虑。这时画室阳光温暖,奶茶飘香,气氛好欢乐!附记:我的良师益友画师多布杰1996年去世,等撰此文以示悼念之情。
  繁华庙会和流浪艺人
  他向我滔滔不绝的讲述着,追忆当年在强巴林集市上歌舞狂欢的情形,整个面部充满少有的愉快和得意,仿佛这是他苦涩的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他叫索达雅古,译成汉话是"漂亮的人儿"。其实他并不漂亮,个头也极为矮小,表情甚至有点委琐。但是他的的确确是拉萨有名的民间舞蹈家,踢踏舞跳得极其轻快而美妙,近年来又应着踢踏舞的节奏跳起"迪斯科"在八廓街头很有一些观众。我从60年代初期在八廓街上与他相识,常常找他请教一些西藏民间艺术和社会习俗的问题,他可说是我的老师。寻访被遗忘的庙会遗址1983年的秋天,我与他在雅鲁藏布江边的扎囊县相遇。随着政策放宽,西藏形势越来越好,这位四处流浪的舞蹈家也兼营起商业来了。他的办法非常高妙,先来一段歌舞,然后出售他的商品,果然买卖兴隆。看他鼓鼓囊囊的腰包,还有油光光的脸,就可知收益颇丰。他竭力"煽动"我去看看强巴林集市的遗址,因为它就坐落在县城对面的山崖上。他甚至提出立即收拾摆满五花八门商品的货摊,一定要带我到那里去见识见识。当我说出自己来扎囊就是寻找强巴林集市遗址时,他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尽管这时他至少是五十好几的小老头儿了。他领着我从县城对面开始爬山,那是座非常荒凉而陡峭的山。我们爬上一座险坡,又爬上一座险坡,当爬上第三座险坡的时候,崖峰间耸立着一个巨塔,还有几堆废墟,如同毁于地震的古罗马建筑。古塔叫强巴林曲登,废墟就是强巴林寺遗址。它们始建于公元15世纪,由扎囊地方的十三位大施主贡波·顿珠旺结、米泽·则旺坚赞、桑塔·巴桑俄波等集资兴修,供黄教祖师宗喀巴的弟子班青·强巴林巴驻锡修练,弘扬佛法。我感到非常纳闷,号称西藏最繁华最大的强巴林集市,为什么不在交通方便的平川举办,却要在这样一处高山峻岭上进行?在这样一处深山古寺的周围进行。关于商人罗桑和扎囊女人的故事索达雅古看见我脸上疑难的表情,领我在一个石墩上坐好,用阿古顿巴式的语言和手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朋友,树有树根,水有水源,强巴林集市有来历。早先的时候,有个神奇的商人,名叫村本罗波桑波,他把汉茶运藏地、藏马卖中原,比我索达雅古的本事大得多罗!有一年夏天,他领着自己的商队,驮满了丝绸、茶叶,路过扎囊地方。嘿!太阳像一炉燃烧的火。这里到处找不到水,商人口渴极了,嗓子都冒烟了。这时候他看见强巴林山下有女子,捧着一壶奶渣水正要喝,他馋得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扎囊女人有颗金子般的心,赶紧递上陶壶让他先喝两口。罗波桑波抿了一点,像神仙甘露,三口两口,把奶渣水喝得一滴不剩。他给女人还了个空罐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打定主意给扎囊地方积一点功德,他是一个半人半神的人物嘛!他看见扎囊山沟里缺座积雪的山峰,没有长流的河水灌溉田地;也听说这里平川上没有一个热闹的集市,僧俗百姓交换不到生产生活用品,便向给他渣水的女子提出:"你是希望在山沟添一座雪峰呢?还是平川上添一处集市?我可以满足这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愿望!"女人赶紧回答:"雪峰对我有什么用?不能吃,也不能穿!给我们添一座西藏最热闹、最盛大的集市吧,我们扎囊人实在太寂寞、太清苦了!"果然,商人村本罗波桑波,给强巴林寺送了羊脑袋那么大一块金子,得到了在这里举行集市贸易的权利。这是西藏最热闹,最盛大的集市,每年都有几百家商号、几千几万的游人香客,从拉萨、山南、藏北、还有印度、不丹、尼泊尔涌到这个高山险坡之上。这里成了彩色的城,帐篷的城,商贩的天下,艺人和杂耍的世界!扎囊人卖柴、卖草、卖水、卖酒、赶脚、驾船赚了一些钱。可是山沟里没有积雪的山峰,没有清凉的雪水灌溉庄稼,十年九旱,使扎囊人到处流浪。都是送奶渣水女人说错一句话,如果当时要一座雪峰,扎囊地方的粮食早就吃不完了!哦啧啧,女人呀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庙会是流浪艺人的天堂不过,对我们流浪人来说,逛集市确实是人生最大的快乐。除强巴林外,雅鲁藏布江边还有许多这样的集市,整个夏天,我们成群结队,热热闹闹,翻过有雪的高山,蹚过没有桥的河,我们并不怎么交换物资,甚至什么东西也没有,除了脚上的舞步和嘴上的歌。藏历五月赶完江孜"达玛节",六月初一到初七赶强巴林集市,六月初九是姐德秀镇的"雅劳"集市,六月二十三羊卓雍湖畔的"达龙"庙会又开始了。没有哪一个集市跟寺庙没有关系。我们每到一地都要朝拜、转山,请活佛摸摸顶,这样可以消灾灭难,死后还可不下地狱。你看看,逛集市,即能寻求生的欢乐,又能得到来生的幸福,只有傻瓜才窝在又穷又破的泥巴小屋里呢!有些平日很少出门的喇嘛尼姑,也脱掉寺庙的袈裟,换上俗民的袍子,戴上牦牛尾巴的假发,悄悄地溜到集市上,干出些风流事,谁也瞒不过我索达雅古先生!念经跳神和晒佛集市开始前,扎唐、结令、村堆、涅顿四个庙、一千多喇嘛统统汇聚强巴林寺,念经、辩经,声音就像闷雷,离两个山头都听得见!藏历五月二十七、二十八,四个寺庙的喇嘛比赛跳神,这是演戏,又是跳舞,二十七跳本尊神舞,二十八跳护法神舞,喇嘛们比服饰、比器乐,比舞蹈的姿势、比假面具,一个比一个卖力气!跳完神,便是送鬼。代表鬼物的模型叫"棱迦"。其实它是一切邪恶、灾难的化身,豌豆糌粑做的,肚子里装着牛肠子和血。各式各样的神,包括神鹿、神牛,都来砍杀"棱迦",最后把它扔进巨大的青稞草堆,燃点酥油烧化。藏历五月三十,强巴林晒佛,成千上万善男信女赶来观瞻、磕头,几百个喇嘛念经,吹唢呐号,燃烧松烟。好高好高的墙上,挂出一幅七八丈高、三四丈宽的大佛像。佛像是金线绣的,金光闪闪,十里二十里都能看见。信徒们沐浴佛光,心情快畅,遇事吉祥!寺院变成了繁华闹市喇嘛的法会一过,商人的好日子就开头了。商人,游客纷纷赶来,他们从拉萨赶来。从山南赶来,从藏北赶来,从青海、甘肃赶来,还有不少从不丹、印度、尼泊尔赶来。他们骑着骡马跑来;背着包袱走来;乘着古老的牛皮船,从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顺流而下,牛皮船在强巴林山下的娘嘎渡口靠岸。这一带的差巴农户,都养了毛驴,一群群一队队的毛驴赶来驮货,强巴林山上山下,热闹、繁忙得不得了。商人、游客上了山,围绕强巴林山佛塔和强巴林寺庙,到处摆起货摊、货栈,搭满帐篷。帐篷住不下,大家涌进寺院,租寺院的房屋开茶店,酒店、牌场、赌场,还有妓院。集市上的妓女,大半是从拉萨、泽当来的,也有附近农村的妇女,利用节日好好捞一点钱。在庙会上卖淫,是不是有点亵渎神灵?不过,妓女们理直气壮地声明:"我们是向'德巴雄'(地方政府)上了税的,谁也管不了!"寺院毫不客气地收一笔房钱,喇嘛们发一笔小小的洋财。不过,昨天念经求佛的场所,现在到处是叫卖声、吆喝声、打牌声、歌唱声、鼓乐声,把耳朵都快震聋了。尼泊尔商人和不丹商人尼泊尔商人很喜欢出风头,搬出一捆捆印度白布,横扯在塔尖和寺院的楼房中间,市场上白花花一片,非常漂亮晃眼。他们还在佛塔顶层,向下边的人散发粮果、饼干,引来大人小孩们哄抢,他们在上面笑,有一种富人的满足。集市过后,这些白布交给强巴林经堂里做酥油灯的灯芯,一年也点不完。不丹人看不起尼泊尔人,说他们手掌心长指甲--小气得很。他们跟尼泊尔人过不去,尼泊尔人扯起白布,他们扯起彩色布;尼泊尔人扔粮果,他们也扔粮果。这两国的商人年年比赛,成了集市上的一个传统节目。白色氆氇("仓布")、彩色氆氇("邦典")、彩色花边("加老")是扎囊地方的三大特产,家家户户都织,家家户户都卖。不管西藏的商人或是外国的商人,都一堆一堆地收购和交换这些东西,而且把它们的好名声传扬到四面八方。有人寻欢作乐有人谈情说爱集市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是玩乐的地方。有钱人家的子弟、爱风流的贵族官员,绝对不肯放弃逛强巴林集市的机会,篝火从夜燃到天明,跳舞的圈子也从日落转到日出。很多有情人在这里找到了眷属,更多的人在这里成了露水夫妻。我头发乌黑、牙齿雪白的时候,嘿嘿,就凭我跳舞的潇酒劲儿,迷住了一茬又一茬的女人。强巴林山下的百姓,集市期间也得到不少好处,几千几万人涌上山,要柴、要水、要粮、要饲料、要牛粪,他们就出售这些个东西。有时候一筐干草卖三两藏银,一桶水卖一两藏银,干草卖到肉价钱,有什么办法?山上什么都缺。再说,背一桶水上山,要爬几个小时,累死累活,也不容易。有个拉达克商人,在山上打了一口井,专门卖水,生意兴隆,发了大财。一个月的贵族也不好当有个叫"村堆协俄"的官,维持集市期间的治安。拉萨的"协俄"是哲蚌寺拿铁棒的大喇嘛,每年藏历正月大昭寺传召时,接管拉萨市政二十四天。强巴林集市的"协俄",由当地富裕农人轮流担任,手里拿的不是铁棒,而是一根木棍,掌权的时间也只有十来天。当地百姓称他们为"达即仲戈"(一个月的贵族)。虽说是一个月的贵族,在这个小地方还是威风的。他要脱去农民的氆氇袍子,穿上贵族的彩缎袍,戴上贵族的绣金帽,骑着高头大马,在一帮打手侍从簇拥下,五月二十七日轰轰烈烈地走马上任。几百个喇嘛组成"色旁"(僧队),燃点松烟,鸣放火枪,吹长号,敲羊皮鼓,在强巴林佛塔前面欢迎他。他很过了一阵子官瘾。不过"村堆协俄"马脖子上不准戴红穗子,表明他终究还是一个老百姓。在西藏,只有贵族的马,才能挂红缨。那时候,集市上乱得很。大半个西藏的小偷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平时结了怨的人也借强巴林集市复仇、决斗、劫杀。康巴人在这里打架,不丹人动不动就抽出刀来!不丹汉子有个规矩:"只要抽刀出鞘,就得沾上鲜血",杀不死仇人,就得杀死自己。一句话:"村堆协俄"不好当,有时自己也挨打!索达雅古说到这里,骤然停住,冲着我诡谲地一笑。"盘问"了他好久,他才告诉我,他这次拉我上山的目的,是受很多商贩和百姓的委托,让我去县里和地区鼓动鼓动,把强巴林集市恢复起来。我有点犯难,我也是得知即使到了80年代的今天,喜欢户外生活和游乐的藏族人仍然乐于参加农村和寺庙的集市贸易,因为这些活动总是融商业交往、文娱活动、宗教节日于一体。但强巴林山这么高,路这么险,山上既无柴草,又无水源,再恢复这么大型的集市活动,会不会劳民伤财呢?
  穿古代甲胄的仪仗队队员
  我认识一个叫贡乔的藏族老头,他和他的妻子在拉萨布达拉宫下开了一爿小酒店,专卖带酸味的青稞酒。我常到他的酒店去,三口一杯地喝上一些,但不是为了纵饮贪杯,而是听他谈论过去......充当一个月的古装仪仗队队员年青那阵子他并不卖酒,也不住在拉萨城区。他是拉萨河对岸柳乌热玛岗奚卡(庄园)的赶驴人,成天吆喝着一群大耳朵朋友驮运肥料、庄稼和士石。但是到了藏历正月传召法会期间,便被贵族老爷派到拉萨,充当一个月叫作"松穷哇"的穿古装的兵。这时他将脱掉破破烂烂的衣衫,放下赶毛驴的鞭子,穿上银光闪烁的甲胄,戴起彩旗纷飘的头盔,腰挂大刀弓箭,手持古老的火枪,或者在八廓街上颇为威风的巡逻,或者在驱鬼仪式上鸣枪放炮,或者在大昭寺南边的"讲经场"(藏语叫"松曲热")上摔跤、举石头。总之,比起赶毛驴来要光荣得多,引人注目得多。当"松穷哇"必须咏唱一种叫"呗"的古老战歌,这正是贡乔的拿手好戏,他的嗓子相当漂亮,唱出沉洪的胸音很能抓住人。他的老婆,就是被他的歌喉和仪表所吸引而投身于他的怀抱的。蒙古首领固始汗留下的传统所谓传召法会,藏语叫"莫朗青波",它是格鲁派(又称黄教)祖师宗喀巴,在1409年始创的。从此每年藏历正月初三到二十四日,数万僧人从西藏各地云集日光城,在以大昭寺为中心的各处宗教场所进行大规模的诵经祈祷、降魔驱鬼活动,还通过公开而激烈的辩经,使16名僧人获得"拉然巴格西"的光荣称号,这是格鲁派僧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学位。到了17世纪前后,首府设在日喀则的嘎玛王朝政权,为了抑制格鲁派势力的扩展,禁止格鲁派主持传召法会。17世纪中叶,格鲁派的领袖们请来和硕特蒙古首领固始汗。用武力推翻了噶玛王朝。这位蒙古首领为了显示对格鲁派的支持,每年传召期间都要派出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荷枪实弹地在大昭寺周围巡逻警卫,保卫僧人的安全和传召法会的顺利进行。后来时过境迁,蒙古人势力退出西藏,传召法会的秩序也改由哲蚌寺的铁棒喇嘛主持。但这种武装保卫传召的形式,并没有完全取消,不过变成纯粹象征性和礼仪性的东西了。古装甲胄士也由真正的军人改由从拉萨附近宗(县)、奚(庄园)征集的农奴充当,父死子承,世代传袭。这些每年一个月的军人和军官,不可能严格操练,身材高矮、年纪大小都绝对不可能相同,再加上披挂极其古旧而笨重的盔甲,荷持早已过时的长矛,确实有点像西班牙的堂吉诃德。他们被称为"松穷哇",意即"宫廷仪仗队"。"元帅"由各大贵族轮流充任这支由农奴和家奴组成的古装仪仗队,步骑兵各二百五十名,由拉萨数家大贵族轮流担任"牙索"。检阅时,骑着装饰很漂亮的马,穿着很华丽的古代官服,像威严的统帅行进在队伍的最前头。据说"牙索"就是汉语"元帅"的音变。西藏地方政府还要给"松穷哇"一位队长,授予一个低级贵族的头衔,使他在一个月内,有权指挥和自己同样身份的差民百姓。藏人称这种人物为"达即仲锅",即"一个月贵族",以嘲弄某些昙花一现的人物。尽管传召法会藏历正月初三才正式开始,但是充任仪仗队的农奴们被规定上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就要到藏兵司令部画押,这期间主要任务是操练队列,学习战术,当然还包括到武器库领取盔甲、火枪、长矛、盾牌,腰刀和弓箭自备。有的想在家里过年或者干完积压的农活,便给排长送一些钱礼请求包涵。排长将其中一部分转送主管"松穷哇"的贵族头人。这种贿赂方式叫"则玛加",意思是"敲肋骨",层层敲肋骨形成惯例,以致操练或点名时应卯者寥寥无几。哪里最繁忙哪里就有他们整个藏历年和传召法会期间,"松穷哇"们是极度繁忙的,有时纯粹是服劳役,从这一点上讲,他们还是地地道道的农奴。藏历十二月二十九日,在布达拉宫的德阳厦跳神院里,他们要使用长矛、大刀和盾牌表演对砍对杀,接着到纪功碑广场帮助喇嘛们焚烧鬼的模型,鸣放火枪赶鬼驱邪。正月初一各寺院、贵族给达赖佛爷献宝,他们是搬运夫,从布达拉宫的底层顶层不停地搬运。贵族们在"拉鲁"(神龙)草场跑马射箭,跑来跑去拣送木制响箭的也是他们。西藏头号神汉乃炯护法从驻地到拉萨参加传召,"松穷哇"被派去迎接、并在神宫上鸣放火枪以壮声威。正月十五白天,达赖和僧俗官员到大昭寺朝拜护法神吉祥天女白拉精彩的酥油花灯展,他们被派去堵住所有通道,在达赖喇嘛没有看完花灯之前,连一只鸟儿也不准进入。传召结束时,"松穷哇"们又成了运动员。他们要在从罗布林卡到大昭寺的长达数公里的路上使劲地奔跑,还要在大昭寺南的讲经广场上光脊梁摔跤和举一些又大又圆的石头。人身上抹青油,石头上也抹青油,表演起来当然滑稽,逗得观众哄笑不已。全城争睹他们的风姿藏历正月二十四日,是"松穷哇"们大出风头的一天。他们穿戴兜鍪铁甲,骑兵的马匹也用铁甲装饰起来,由左右"牙索"率领,威风凛凛地围绕大昭寺行进三周。这一天拉萨僧侣民众万人空巷,争相观看古装仪仗队的英武风姿。他们也很得意,一边行进一边用沉洪的嗓音唱起古老的战歌,好像拉萨又回到中世纪那充满冒险精神的年月。然后他们列队到大昭寺西面的"鲁布"(龙宫)旷场,参加由甘丹寺法台和山南珠林寺活佛主持的驱魔送鬼法会,乃炯神汉降神,"松穷哇"要高声喊叫,鸣放火枪,似乎和妖魔鬼怪进行着一场激烈而顽强的搏斗。土炮轰击白鹰粪山一个月之后的藏历二月二十九日,传小召法会送鬼,"松穷哇"不仅要鸣放火枪,还要用八门土炮,朝拉萨河南岸的"恰甲噶波"(意为"白鹰粪山")山头轰击,那里搭着一顶黑牛毛帐篷作为目标。之所以这样炮轰,原因说法不一,有人说所有的山都是头冲拉萨,只有恰甲噶波山屁股对着拉萨,非常不礼貌,打些炮以示惩罚;还有人说恰甲噶波山后是红教古寺多吉扎寺,打炮,压压它的神威,这也许反映了古代教派之间的斗争。不管哪种说法有理,二月二十九炮轰恰甲噶波山多年来已成惯例。"松穷哇"使用的火炮非常原始,里边装进人脑袋那么大的铅弹,火药用斗装着往里灌。负责测距的是木匠师傅,因此不但命中率低,而且经常发生危险。有一年炮管炸裂,一名来自堆龙德庆县普鲁仓的炮手当场死亡。还有一次炸药燃烧,指挥射击的藏兵司令部武库总管被烧得焦头烂额,像个鬼。以后藏兵用山炮和迫击炮代替土炮,但有时测得不准,竟落到恰甲噶波山后的多吉扎寺院附近,正念经的喇嘛只好抱头逃窜。脱去盔甲还是一个农奴这些古老的仪仗队,前后加起来服役一个月,历尽辛苦,受尽嘲弄,也出够了风头,离开拉萨时还有一件大事,这是许多乡亲朋友最艳羡的,就是要受达赖喇嘛的接见,达赖喇嘛会亲手摸一摸每个队员的头,以示问慰。因为据说这将使他们死后不下地狱。接着,他们脱去盔甲,还是一个农奴,三三五五返回家乡,重新担负起种种繁重而毫无乐趣的农业劳动。附记:本篇材料主要由布达拉宫下"雪"居委会小商贡乔提供,他曾经连续好多年充任传召法会的古装仪仗队成员。
  街头舞蹈家索达雅古
  他是拉萨八廓街头的民间舞蹈家,他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古老街市上活跃了四五十年之久,在几代拉萨人的心目中,他已成为这座宗教和歌舞城市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八廓街一个小小的装饰!"索达雅古,意即模样好。其实他的形象与雅号不怎么相符,他的真名叫巴珠。不过你在拉萨,你打听巴珠,没几个人知道,打听索达雅古,都会说:"认识,认识!不认识索达雅古,还算是拉萨人吗?"他自己也常讲:"拉萨有一百个巴珠,只有一个索达雅古。哈哈,那就是鄙人!"我和他相识二十多年,并不太了解他的身世,这回到拉萨出差,专门到迷宫般的八廓街去寻找他的踪影。找到他时,见他盘腿坐在摆满长号短号骨号唢呐以及宗教用品、装饰用品的货摊后面,还是那样瘦小干瘪、滑稽风趣。他看见挤在顾客群中微笑的我,愣了愣,很快欢呼起来"啊啧啧,啊啧啧!我的好人,八廓街上好几年不见你的影子,怎么突然又钻出来了!?""忘记了吧!?"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凭布达拉起誓,我没忘!"他做了个发誓的动作:"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嘛!""这个货摊是你的吗?"我指着摆得满满当当的商品问。"那当然!索达雅古不发财谁发财!"他很得意。"能不能到你家去,我们好好谈谈?"他有点不自在了,眼光转向身后,墙根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康巴妇女,健硕而肥胖的身躯,与索达雅古形成强烈的反差。我想那也许是他的女人,早几年听说他有老婆了。女人没有特别的表示,索达雅古语调却变了:"急什么,明天还有太阳嘛!"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找他,并有青年女作家央珍同行。胖女人坐在货摊后面,很友善的朝讲经台上指了指。我俩穿过传召大法会时喇嘛听经、辩经的广场,走上法会时只有达赖、班禅、甘丹寺法台等高僧大德才能就坐的讲经台。索达雅古盘坐台中,正和几个来自山南的乡下人打"休"(掷骰子)。"巴拉休""巴拉休"的喊声惊天动地,围观者一大帮。他赢了,小脑袋东摇西晃;乡下人抠抠索索地,每人掏给他一块钱。刚要开始新的一局时,他看见了我,嘟囔了几声,极不情愿地挪动屁股,站起来领我们走向他的附近的家,并再三回头叮嘱,"伙计们,等着我,'工却松'(凭三定起誓)!继续,继续!"他住两间房,一里一外,里间是卧室,外间为经堂兼货栈。他坐在土制的沙发上,侃侃而谈,时而表演一点儿歌舞,刚才打"休"时扯脖子喊叫的狂热劲,似乎暂时离他而去了。回忆,总是带有感情色彩的,谁能对自己的过去无动于衷呢?"我是山南琼结人,有这样一首歌:拉萨人多,琼结人美;我的心上人,来自琼结,我爷爷也是差巴。后来阿爸阿妈死了,丢下我和妹妹卓嘎。我们小,支不了差,便从桑耶寺后面翻果噶拉雪山口,逃到拉萨。""妹妹给一家回族当佣人,我在八廓街要饭。找一个墙角坐下,前面放只破木碗。拍着手,喊着'咕叽,咕叽'(劳你,劳你),过路的好心人便会往碗里丢点钱。小姐、太太,总之有钱的女人上街,我们便尾巴似的跟在后边,一边拍手一边唱:'阿姐啦的脸月儿一样圆,阿姐啦的腰竹子一样软,阿姐啦的头发兰草一样柔,阿姐啦的姿容豌豆花样美!'"藏历四月是萨嘎达瓦节,整个拉萨的人都出来转经朝拜,到龙王潭划牛皮船。我裹一床破烂不堪的牛毛毯,躺在转经路上大声念六字真经,信徒香客路过,发了慈悲之心,有的给糌粑,有的给钱。"我学会说折嘎,戴着白胡子假面具表演。拉萨人相信,藏历年初一大清早在折嘎祝福声中开门,全年大吉大利。每年除夕的夜晚,我不敢睡觉,蹲在风里雪里等天明,只要启明星一露头,我便飞快地跑到有钱人门口大声说唱:'拉结罗!神胜利了!龙胜利了!今天天上星星好,地上庄稼好!人间福德全!要问我说折嘎的年轻人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从东方来的,从东方多吉松巴神地来的。我是喝了早茶来的,我是带着晚茶来的,我虽不是乌鸦,却是咕咚咕咚叫着来的;我虽不是雄鹰,却是展开翅膀翱翔来的......'主人们听得好高兴,赶紧开门,迎进吉祥,赏钱的赏钱,赏酒的赏酒,还挂哈达,给油炸果,我先到贵族吞巴家,再去雪康家、帕拉家、夏苏家、夏扎家、努马家、僧官哈乌达拉家,走一路,吃一路,喝一路,最后醉得东倒西歪,躺倒路边,人事不醒,怀里揣的油炸果人拿狗啃的,待醒来时什么都没有了,我又成了穷光蛋。"我从小会跳舞,在拉萨时间长了,会跳的舞也多了,越跳越好,越跳越精,最拿手的是踢踏舞,什么'松孜亚拉''康松旺堆''年轻的月亮''吉祥的太阳'我都会,而且有'绝活'。林卡、街头、市场、无论哪里,地上搁块木板,站在上面噼里啪拉跳起来,两手随意摆动,整个身子,从皮肉到骨头,都感觉很自在,很舒服、很轻飘,我跳呀跳呀,把人世间苦恼都跳跑了。我好像成了舞蹈的精灵,舞蹈的神。看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喊'索达雅古,跳得好!'有人喊'索达雅古,谢谢你啦!'从此我得了索达雅古的美名,久而久之,真正的名字倒被人忘了,我自己有时也记不清了。"我攒钱买了一架留声机,留声机放唱片,我跳舞。唱片有印度的、有英国的、日本的、祖国内地的,很少有西藏的,不管什么曲子,我都能跳出地地道道、有板有眼的西藏舞。那时候,留声机洋玩艺,用留声机伴舞更新鲜。每回我跳起舞,观看的人比过节过年还热闹,我一边跳一边喊:'各位,眼睛看着索达雅古跳舞,双手要抓牢自己的钱包!''不给索达雅古几个钱没关系,小偷偷了钱包不得了!'我这一提醒,看的人更高兴了,说:'索达雅古舞跳得好,心也好!'"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过来倒茶,他才缓了口气。"拉萨以外的地方,你去表演过吗?"趁他喝茶的当儿,央珍问。"去过,去过!是鸟总得飞飞,是人就得转转。夏天,我把留声机寄存在不丹商人白帽子的店铺,便到雅鲁藏布江沿岸逛庙会,那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藏历六月初一到初七,扎囊地方有强巴林庙会,成千上万的富人和穷人、商人和乞丐、骡夫和船夫、小偷和妓女、农人和牧人、喇嘛和尼姑、还有不丹商人、尼泊尔商人......人山人海,拥挤不堪。看跳神、做生意、吃喝、游乐、买卖雪白的氆氇和彩色的围裙。我就跳起索达雅古舞,逛庙会的人大开眼界,看得入迷。我还摆张茶几,招呼人开赌,赌赢了,大吃大喝;赌输了,还是穷光蛋一个。""日子过得蛮潇洒嘛!"藏族女作家说。没想到这句话勾起了街头舞蹈家的悲哀。他的语调沉缓了。"一年三百六十天,过年才一天嘛!我的日子不好过呵!饥饿是我的敌人,寒冷是我的敌人,晚上没有地方睡,黑夜又是我的敌人!拉萨到处是高楼,乞丐只有露宿街头。'拉萨八廓街上,窗户比门还多;窗户里的女人,骨头比肉还软和'。我索达雅古,永远是光棍一个。"原先我睡大昭寺西边的宇托桥下。不是有首歌吗'宇托桥的上面,神仙骑马走过,桥下的鱼儿,从此不下地狱。'可是在桥下过夜,比在地狱里还冷。冬天早晨起来,骨头都冻酥了。后来我挪了个地方,钻进八廓北街的噶林各西佛塔底层过夜,这里比宇托桥下暖和,不过人多,还有狗,挤得要命。佛塔有个煨桑炉,信徒香客在里边燃香,倒青稞酒,只要他们离开,我们赶紧跑去用罐头盒舀起残酒,拌糌粑糊糊吃。在佛塔下面,我结交了三个朋友,有吃同吃,有穿同穿。可惜他们都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一我一人了。"他沉浸于怀念旧友的伤感之中。屋里显得有些冷。"佛塔旁,有个警察亭,每天卖艺回来还得给'波力斯'(警察)上供,不上供,就不让在佛塔底层睡觉,赶你满街跑"。沉默了一下,他又说了:"乞丐也欺负乞丐,有帮乞丐叫热结巴,很历害,很霸道,贵族富商有喜庆活动,先得由热结阿爸(丐帮的男人们)道喜领赏,再由热结阿妈(丐帮的女人们)道喜领赏,最后才轮到我们这些小乞丐,你想抢先,就得挨揍。热结本布(丐帮头)说了:我们乞讨是'德巴雄'(西藏地方政府)给的权力,谁也不能破坏规矩!每年藏历新年前,热结巴要放倒八廓街的两根大经旗杆,换过经幡哈达,然后重新竖起。拉萨所有的乞丐,都得去干活,支乞丐差。不去,罚藏银十两、哈达一条,拿不出来也得拿!""唉!八廓街好比一条河!"他带点抒情的口吻"两边楼房店铺是河堤,中间的行人是流水。我是河里一块小石头,流不走啊,流不走!我离不开八廓街,好像八廓街也离不开我!""解放军到了拉萨,我妹妹参加了工作,我照样去八廓街跳舞。后来实行民主改革,全城翻天覆地,我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这下子翻身了,解放了,分了很多很多胜利果实。我从黑咕隆咚的佛塔底层,搬进贵族赤松家明花雪亮的楼房,玻璃窗太亮,直晃我的眼。身上穿的分了高级藏袍;头上戴的分了金花皮帽;脚上蹬的分了长筒马靴;床上铺的分了羊毛卡垫;蒸馍馍分了蒸笼;打酥油茶分了茶桶;还有藏柜藏桌,满屋子红光闪闪,我好快活呀!走路也笑,睡觉也笑,跳舞轻快,好像长了翅膀......"他讲得有点兴奋,金花帽下冒着热气。"乡下也热闹,分田分地,喜气洋洋,到处成立歌舞队、藏戏队。农民也想跳城里的舞,牵着马来请我索达雅古"作指导。去就去呗!先到曲水县朗杰岗,再到堆隆德庆的岗德林。我是城里人,我是鼎鼎大名的索达雅古,我不是要饭来了,我是当老师来了,我得摆点架子,讲点派头!我叫姑娘小伙排成队,站在我面前学,我斜靠在羊毛垫子上,左边有人倒茶,右边有人斟酒。我吃着、喝着、教着,真够气派!每天一夜,教会两个踢踏舞,一个'阿妈勒洪',一个'松孜雅拉'。农民兄弟很满意,想把我留下来,叫我在农村安家落户。他们说:'索达雅古,别走了。我们给你分块好地,给你分房子,给你找个漂亮老婆!'我一听,这下坏了,得赶紧溜。我索达雅古怎么能当农民?受那份罪;要当农民,当年我就不从琼结逃出来了,那是出美人的地方!再说,拉萨没有索达雅古怎么能行呢?拉萨有一百个巴珠,只有一个索达雅古!他这段经历我在岗德林下乡时,听当地农民说起过,不过稍有出入。"唉,我这个人不会过日子,也没有女人管家,缺少劳动观念。回到拉萨,每天靠卖胜利果实过日子,市场就在楼下,卖起来也方便。"讲起这些,他颇有悔恨之意。"衣袍卖了,家具卖了,蒸笼卖了,酥油茶桶也卖了。只剩一间屋子空荡荡,晚上没有灯也不怕碰破头,我只好又到八廓街头跳舞要饭。""文革"期间,八廓街好几年看不到索达雅古的影子,过了好几年,他突然冒出来。这里那里,都能看到他那瘦小干瘪的身影。他对八廓街上的老相识说,"和农场的土地亲热去了"。他的姿势还是那样轻盈优美,他的舞步还是那样潇洒飘逸,简直无可挑剔。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一大群人围观。好些年没见索达雅古跳舞,现在又让拉萨人大饱眼福。我当时就是热心的观众之一,而且不止一次记录过他掌握的民间歌舞。"索达雅古""索达雅古",他成了市民们的热门话题,他又成了八廓街的热门人物,一个小小的装饰。那架手摇留声机早已处理了。后来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录音机,用手一按,各种节奏音乐就会流溢出来。他伴着音乐的节奏,轻快自如、有滋有味地起舞,即便流行歌曲,他也能配上踢踏舞步。不过拉萨人也发现,他从不在一个地方跳得太久,"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问他什么原因,他说,"得提高一点警惕性",犹有余悸呀!央珍问起他经商的经历。"我不能总跳舞呀,年纪大了,膝盖不灵便。"他讲得颇有道理:"我把跳舞和做生意结合起来。拉萨认识我的人多,小学生见到我也过来打趣。我先跳一阵舞,招揽顾客,然后卖东西,都是些小本买卖,什么桃干、苹果干、奶渣、豆腐乳,一天下来赚不了多少钱。""几年前,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婆,她叫曲宗,从四川藏区来拉萨朝佛,她很喜欢我,她说:'你孤身一人,没人照应不行啊。'她又说:'你的生意做得太小了,赚不了钱。'这样我们就同居了,一起做生意了。从她的老家德格买来当地出产的寺庙法器、乐器,还有神佛的装饰品,在拉萨市场出手,一天就能收入几十元、上百元。"看到我们兴奋的神情,他又稍稍变了点口气,"今年生意不好做,问价的人多,掏钱的人少。""她是有点胖,不过心地善良,待我好。"索达雅古转变了话题,这也是我们所关心的。"她不让我跳舞,也很少让我摆摊,只叫我在家里享清福,中午做顿饭,整个下午就没有事了。买上壶青稞酒,边晒太阳边喝,有时打打'休',真舒坦呀!""那你不跳舞了?"央珍嘴巴快。"哪能呢!我没说不跳舞,我是说跳得少了,不跳舞我还能活吗?拉萨的新房落成、结婚庆典、过林卡,不少人都来请我,他们没有忘记我索达雅古。现在我跳舞不图钱,就图热闹,图个快活。""对啦,我在电视里还看过你表演节目呢!"央珍几句话说得索达雅古得意洋洋。"这话不假",他连忙证实,"去年,我有个朋友到北京出差,也看见我在电视里跳舞、说折嘎。看样子索达雅古不仅拉萨闻名,北京也闻名了!"就这样,我们说说笑笑,走出他的院落,夕阳斜照的讲经台上,那几个人果然还在等他。我俩握手告别,他忽然有点恋恋不舍,也有点孤单。往前走了一段,回过头,见他仍站在冬日夕阳的余辉中,没有去打"休"。他鬓发斑白,瘦削单薄,我忽然觉得索达雅古老了,确实老了。一首他给我唱过的古老民歌突然萦现于心:我们是很早的人,久经风雨的石头;虽然满脸斑皱,仍想能够聚首。附记:此文写于1990年冬天,刊载于《中国西藏》杂志1991年夏季号。1991年冬、1994年秋,我到拉萨出差均去看望过巴珠(索达雅古)先生。今年(1997)7月我去拉萨,又一次到八廓街拜访他,可惜当时他不在家,听邻居说他仍然活得欢乐潇洒,不过潇洒已经大大地节制了。
  他们并非显赫的人物,但是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存,
  并且是人和神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
  艺人·乞丐·送鬼者之二
  冰雹咒师云中朗杰
  拉萨的深秋并不寒冷,雪山上的太阳慈母般地温暖着城市和周围的村庄。我和丹巴·拉姆女士穿过西郊刚刚收割完毕的苍茫田野,来到堆隆德庆县加纳乡纳绒村,拜访几乎是隐居在此地的一位奇人、末代俄珠顶冰雹咒师云中朗杰老先生。第一眼就觉得他有点"神"推开绘着日月图案的门,一位中年农妇出来迎接我们,她是云中朗杰的小女儿阿乃啦,她说爸爸到打麦场干活去了,我到屋顶上去把他"呼喊"回来。她从窄窄的梯子爬上屋顶平台,在那里发出一串悠悠的"呼喊"。我也跟上去看了看,周围都是打麦场堆成了座座金山,男男女女正忙着扬扬脱粒,汽车、拖拉机来回跑得欢,到处洋溢着劳动的歌声和丰收的喜悦。老先生给"呼喊"回来了,我第一眼便觉得他有点"神":光脑袋,八字胡,两只小眼睛闪闪的亮。身上沾满尘灰麦屑,好像还没有脱掉当年的咒师袍服。对于我们的突然来访老先生显然非常兴奋。"文化革命"期间,我曾下放在这一带好几年,不但认识云中朗杰先生,而且马在巨石垒成的俄珠顶咒师府住过。在那些"敏感"的年代,和冰雹喇嘛这样"敏感"的人物当然不可能深谈,像今天这样的采访还是头一次。老先生一边洗手洗脸,一边招呼女儿给我们倒茶斟酒,热情款待。他七十有五了,干瘦干瘦的,精神却很健旺,耳朵有点"背",不时把女儿叫过来,让她把我们提的问题在自己的耳朵边"吼一吼"。宗教史籍有记载"我家祖籍尼泊尔阿索拉山谷,那里密咒非常盛行,我的祖先们都是以密咒驱雹为职业。"他嗅着鼻烟,源源本本地讲述着俄珠顶家族的历史:"祖先中有一位名叫莫朗森格的,听说西藏冰雹很厉害,便带领全家迁居到拉萨西郊,在协噶日(水晶山)下面筑了一座三层楼的石头碉楼,取名俄珠顶,专门对付念青唐拉雪山神放出的冰雹,到现在好几百年了。我家有一部冰雹经,是从雪山洞窟中发掘的,记满了防雹驱雹的密咒。还有一套驱赶冰雹的法器,其中有天铁金刚橛、右旋白海螺、神奇"热尺"剑、千年乌龟壳等等,都是红教祖师莲花生留下来的无价之宝,具有召唤护法神、降伏冰雹主的魔力。"老先生的这些说法,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后来翻看19世纪高僧钦则罗布撰写的《卫藏道场圣迹志》(刘立千译),的确有关于俄珠顶咒师的记叙:"从噶栋(神庙)下去,就到了堆隆河谷的平坝,坝上有庙名俄珠顶。此外有作法防雹人坐静的密室,据说是尼泊尔人的门朗森格修建的。静室里有阿阇黎大师"(莲花生)在桑耶寺镇邪安土修法时所用的一部分铃杵,降伏岗噶夏麦(白雪骷髅神)时留下的金刚手印,印度大德萨罗诃的禅定带和那若巴大师的骨骼庄严等很多特别珍贵的内供法宝,可以瞻礼。由此可见,云中朗杰老先生讲的,并非随意杜撰,而是有根有据,至少证明俄珠顶在宗教上是颇有地位的。达赖喇嘛的冰雹咒师云中朗杰接着说,七世达赖格桑嘉措的时候,西藏地方政府开辟拉萨西郊的罗布林卡(宝贝园林),用作历辈达赖喇嘛的夏宫。俄珠顶家族被任命为世袭冰雹咒师,专门监管拉萨西北面的天空,决不容许冰雹这种邪恶的东西落进达赖喇嘛的住地,砸坏神草神树,扰乱活佛的静修,更重要的是不能影响达赖喇嘛的威信。俄珠顶属宁玛派,历辈咒师都是红教喇嘛,按教义可以娶妻生子,也必须娶妻生子,才能继承咒师的巫统。在西藏地方政府中,俄珠顶咒师有着六品或者七品的官位,头上可以梳发髻,身上可以穿缎子袍。僧俗官员集会,无论是布达拉宫还是罗布林卡,在座次的末端总有俄珠顶咒师的一块小方垫。达赖喇嘛出行,俄珠顶咒师穿戴红马褂、白裙子,背着乌龟壳,高举九宫八卦图,走在仪队最前面,替达赖喇嘛赶鬼驱邪,很是显眼。向老百姓摊派冰雹捐"你们家世世代代替达赖喇嘛驱冰防雹,每年有多少薪俸呀?"我问。"没有!没有!"老行先生连连摇头,"这是我们给达赖喇嘛支的差,怎么敢要报酬呢?""是这么回事",云中朗杰接着颇为惭愧地说:"我们给达赖喇嘛支差,老百姓给我们支差。在西藏,每个冰雹喇嘛都有自己的辖区,辖区的老百姓,按庄稼地的多少,向冰雹喇嘛交冰雹捐。"他说,俄珠顶咒师地位高,名声大,辖区也大。沿堆隆河两岸,有好些个村庄,都是俄珠顶的辖区,每年秋天,老百姓收割庄稼的时候,俄珠顶的佣人们,赶着强壮的毛驴收冰雹捐,一块也一大捆,一年要收好几百藏克(每藏克相当二十八斤)青稞呢!作为达赖喇嘛专职咒师的俄珠顶喇嘛,在乡间百姓面前要比拉萨官场威风得多。当地稍有财产的人家婚丧嫁娶,都想恭请他们光临。结婚迎亲的行列里,如果能请到俄珠顶咒师执九宫八卦图开路,那是最吉利最光荣不过的。新郎家付出的报酬是一条高级哈达,两秤(每秤五十两)藏银。每年藏历七八月,堆隆河谷的庄稼开始黄熟,当地的头人百姓,要请求俄珠顶咒师掐算过望果节的时间。望果节是农民们娱乐地方神祈求不要降冰雹的节日,俄珠顶咒师当然是当地这个节日的主角。过节时,白天跑马射箭,晚上唱歌跳舞,而最重要的仪轨,是咒师骑白马、戴白帽、穿白裙、背冰雹经书,率领全村男女转遍每一片田地,然后与民同乐,接受全休村民献哈达,敬青稞酒,最后醉得一塌糊涂。二十五岁接替咒师职务我请云中朗杰讲讲自己的经历。他说,"父亲过世后,冰雹喇嘛的神职由哥哥索朗多吉接替,我便到贵族折康家当文书,他们是我家的远亲。哥哥寿命不长,三十岁时就离开了人世。当时侄子贡噶仁增只有两岁,西藏地方政府命令我接替咒师职务,并且与寡嫂结为夫妻,成为一家之主。驱赶冰雹是俄珠顶家族的家传,我从小耳濡目染,很快便熟练起来。""整个冬天和春天,我照例要到协嘎日山上的俄珠顶密宗修练,那座石头屋看起来很小,其实里边经堂、佛殿、护法神殿、厨房等一应俱全。"老先生回忆起当冰雹喇嘛的往事:"在那里虔诚修供,祭祀经书和法器;供养本尊神马头明王,护法神吉祥天女,根本上师多吉扎结色活佛,请求他们帮助我对付各路施放冰雹的神魔!而在整个夏天和秋天,堆隆河谷的农作物扬花、吐穗、灌浆、秋收的季节,我便在俄珠顶的顶楼上设坛祭神,随时准备制服进入我的辖区和罗布林卡上空的冰雹!"云中朗杰怎样和冰雹开战访谈中,老先生给我大致讲述了防雹驱雹的过程。他说,冰雹是神魔的箭,是神魔对人类的惩罚。那些夏日有妇女生私生子、有人在庄稼地里烧骨头等不洁之物的地方,很容易招致神魔愤怒而冰雹临头。雪山神、龙神、地方神,都有施放冰雹的本领,当然最厉害的还是雪山神,他们被称为冰雹主。西藏有十八大冰雹主,总头领是堆隆河谷上游的念青唐古拉雪山神。这位凶猛无比的神施放到拉萨的冰雹,最后必须经过俄珠顶咒师这一关,因此俄珠顶咒师驱赶冰雹就要直接和总冰雹主念青唐拉雪山神较量法力,确实是很惊心动魄的。老先生告诉我,咒师驱雹的第一步工作,是要观察云彩里有没有冰雹,带冰雹的云在天空会朝什么方向移动?能不能看得准?这是一个咒师的经验,也是一个咒师的秘密。有经验的咒师,从云彩的形状、颜色、光泽、厚度就可以判断出来。看准了,赶紧煨桑、诵经,准备对付冰雹。接着是导引。当冰雹云涌过来的时候,咒师心中默想本尊、护法的容颜,诵呤制服冰雹的咒语,运用密法的手势,将冰雹云导向左边,导向右边中间划出一条阳光路。边做手势边诵吟:乌云朝左边/乌云朝右边/中间现晴天。冰雹咒师有个职业道德,不能把冰雹引到自己辖区以外的农田、牧地、村落,只能引导到荒山空谷或者没有庄稼人畜的旷野。当地有一首民谣,是赞扬俄珠顶咒师的,大意是:俄珠顶的咒师/精通驱雹密法/将冰雹引向深山/给平川带来好雨。如果导引无效,咒师便要作法阻挡冰雹。先是吹海螺,吹骨号,召引护法神帮忙,然后在火里燃烧芥子,燃烧干青蛙。据说青蛙是龙的化身,把它们扬向天空,是以龙治龙。如果还抵挡不住,便向空中抛扔法器,扔天铁金刚橛,扔乌龟壳,扔"热尺"剑。"如果再抵挡不住呢?"我问。"要么是冰雹主的威力强,要么是人间的罪孽重,要么是咒师的功底浅,那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让它落下一了!"老先生讲着,自己笑了起来,作无可奈何的手势。当冰雹落进达赖夏宫的时候"假如冰雹落进达赖喇嘛夏宫罗布林卡呢?"我又提出一个问题。"当然要挨罚!"老人回答得很干脆:"重则皮鞭抽,轻则罚款、罚栽树,罚栽一千棵树!"接着,老人讲起了他爷爷驱雹的掌故。他说:"我爷爷法力高超,就是有点喝酒贪杯。有一天他醉得像尸体一样,没想到一场冰雹光顾了罗布林卡。总管们非常生气,准备给他最严厉的惩罚。爷爷连忙叩头求饶,一再求情:'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并不是我不能驱赶冰雹,而是我实实在在喝醉了。不信的话,我可以演习给诸位大人看'他拿来一只炒青稞的铁筛子,一边在上面倒水,一边念咒,铁筛子里的水一滴也没能漏下来。总管和其他官员很佩服爷爷的法术,决定对他从轻发落"。"怎么,云中朗杰又'神'了?"1959年西藏实行民主改革,云中朗杰担任了当地政协委员和学校教师,继续受到社会的尊重。"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俄珠顶咒师的几样法器给毁了。老先生十分痛心,三番五次地向我念叨:"我们家的法器没有了,我没有办法对付冰雹了!那些法器很有来历,对付冰雹很灵验呢?"改革开放后,藏族传统文化和传统科技很受国家的重视,天文历算便是传统科学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西藏自治区成立了天文历算文化协会,他被推举为常务理事。自治区科协领导找到了他,请他很好地总结一下观察天文气象的经验,把它们用在拉萨河谷的农牧业生产上,"让你的天文知识真正造福百姓!"于是,云中朗杰先生又忙了起来,他重新又和天空、云彩、风雨、冰雹打交道。有时候半领先起来仰观天象,有时候一个人在雷雨中跑来跑去,有时候抚摸树木念念有词,有时候趴在河边跟小鱼对话......村里人说云中朗杰又"神"了,俄珠顶咒师是不是要降伏冰雹?其实,他是在观察日月星辰、树木花草、鸟兽虫鱼,探寻每年当地气象的特点:春天来的迟早、雨水下的多少、秋天霜的轻重,还有风情、雹情、雪情、旱情,向气象部门和农牧部门提交报告,这些部门很重视云中朗杰的意见,冰雹喇嘛成了气象顾问了。三十八人大家庭我和云中朗杰老人谈着、笑着,屋子内外渐渐聚满了人,原来是他的儿女们从打麦场陆续回家吃午饭来了!"你们家的人真多啊!"我不由自主地惊叹起来。"还有一大半不在呢!"老先生颇为得意地告诉我。于是我请云中朗杰讲讲全家有多少人,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得算算",老先生扳着手指,算来算去也算不出一个准数,只好请女儿阿乃啦帮忙。阿乃说:"老爸爸算得准天上的星星,却弄不清家里的人头!"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说:"全家共三十八口人,兄弟姐妹六个。老大贡噶仁青,现在西藏藏医院搞天文历算,继承了俄珠顶的传统,最小的是我,已经四十四岁了。我们都已成家立业,日子过得不错。有的买了汽车,有的买了拖拉机。我们兄弟姐妹很团结,也很孝敬父母,过年过节都会团聚在父母身边。今天我们母亲不在家,到拉萨运输公司三姐家做客去了。她老人家已经年过八十,身体还很结实呢!"云中朗杰接着说:"我们老俩口过得很舒心,儿孙们很孝顺,很有出息。我的孙子孙女一大帮,有医生、有记者、有军人、有教师、有司机、有农民,西藏各行各业,都有我们家的人,比过去光念冰雹经要强多了!"老先生讲得很得意、很自豪,我们也为他有如此幸福的晚年、美好的家庭而高兴!太阳偏西了,我们告别老先生返回拉萨,全家老少都出门相送。这时,村民们已在打麦场上扬场脱粒,悠扬热烈的劳动号子伴我们走出充满丰收的欢乐和青稞芳香的纳绒村。附记:此稿采写于1991年深秋,刊载于1996年香港《紫荆》杂志。1994年秋天我在拉萨八廓街大昭寺门前遇到老人,当时他穿得比较讲究,还背了一个西藏老一辈人才背着的氆氇包袱,不过精神已大不如前了。今年(1997)我再度去拉萨,才知道老人已经仙逝一周年了。终年80岁,在西藏农人中也算高寿了。
  不可接触的送鬼者
  1962年初冬,我和拉萨市文化工作队,沿澎波河的村村寨寨巡回演出。这里靠近藏北草原,天空不时扬扬洒洒的飘着雪,我们白天在打麦场和寺庙广场演出,晚上分散住在老百姓家。他们给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哪里有空房,我们就睡在哪里,很像一群浪迹江湖的流浪艺人。借住在"鬼"的家里有一次,我们来到河谷北部的典中村,我和文工队副队长土登,还有吹笛子的米玛,被安置在一个过去是农奴的老人家住宿。主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殷勤,请我们吃过节才有的牛血灌肠和手抓羊肉,腾出兼作经堂的起居室给我们睡觉。土登和米玛本来见到群众是最亲热不过的,每到一地总是和房东打得火热。但是,今天他们的情绪有点反常,看见主人却惊慌失措、少言寡语、不吃不喝,最后还把我连同他们的铺盖,通通搬到门外一个大干草堆,拉着一起钻进草堆露宿。山区的冬夜,冷得要命,北风不停地吹刮,我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我很想找他们两问问,这位热情的房东到底有什么问题?是强盗还是叛乱分子?但我当时藏语极差,土登和米玛的汉语,也蹩脚得可以,我们之间简直无法沟通。也许米玛看出了我的心思,裹着藏被滚到我的身边,用电影里日本人式的汉语说:"格啦(老师)!拉萨人通通知道,老头的鬼的是了!""他棚子(房子)里吃的不行,住的不行,鬼多多有!"土登也从干草里伸出脑袋,用很糟糕的汉话补充道。深夜迷路又来到"鬼"的家离开典中村,这件事一直憋在我的心头,想打听一些原委,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半个月后,文工队巡回到澎波河南岸的农场,准备从这里返回拉萨,我们忽然发现沿途记录民歌的本子遗失了。队员都有演出任务,只有我较为清闲,只好单人独马,到上游的拉康地方寻找。返程时,没走多远,天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好比扣在一口黑锅下,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那时澎波地区的野生动物还相当繁盛,一群群的仙鹤、黄鸭不时从我的马蹄下惊起。我脑子浮现出演出途中听村长讲话的种种事情,什么豹子咬死牦牛啦、人熊背走女人啦,越想越害怕,很是心慌意乱,任凭农场的马驮着东跑西颠。黎明前,我才听到毛驴的叫声,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打马飞快地朝毛驴叫唤的地方跑去。结果大出我的意料,不知为什么竟又来到了河谷北面的典中村,和农场恰好隔河相对,距离至少三四十华里。我想因祸得福,抓住这个机会,请区里的一位女干部当翻译,拜访被土登和米玛称作"鬼"的老头儿。老头儿还是那样殷勤和热情,前次的侮慢,好像对他没有起任何作用。他把我的翻译迎到那间供着不少神佛的起居室,请我喝浓浓的酥油茶和吃风干羊肉,他并不隐讳他的过去,推心置腹地跟我恳谈起来。只是我间或提问时,他习惯性地伸出舌头,左手搔着后脑勺,面部表情作惊恐状。我知道,这是旧西藏在他身上留下的后遗症。他那细细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凉。世世代代为贵族老爷送鬼他叫达瓦次登,四十九岁,曾经是拉萨功德林寺的农奴,祖祖辈辈给西藏地方政府背"鬼",藏语叫"鲁贡"。"鲁贡"是背鬼者,也是鬼替身,是贱民中的贱民,是不可接触的人。他的身体碰到谁的身上,他的物件触到谁的身上,他的影子映到谁的身上,那个人就要得病、就要倒霉、就要短命。因此,"鲁贡"是鬼物的象征,是不祥的象征,是恐怖的象征。他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受尽了种种精神和肉体的侮辱,种种不公平,当时没有任何地方倾诉,只能默默地深埋于心。过去,每年藏历二月二十八日,拉萨"传小召"法会,都要举行庄严而激动人心的赶鬼活动。西藏地方政府先后派出两个背鬼的人,一个把鬼送到山南桑耶寺则玛热护法神殿,关进充满恐怖意味的黑房子"伍康",交由西藏最威猛的护法神则玛热处置,这个送鬼人由拉萨街头的乞丐或者布达拉宫下面"雪巴列空"监狱的囚犯充当。另一个把鬼送到拉萨北部澎波地区的乌金溪卡。据说溪卡里有个黑洞,可以把鬼从这里赶回地狱,背鬼到乌金溪卡的人,就是我眼前的这位达瓦次登,当然也包括他死去的父亲、祖父以及如此类推的先人。这项差役是功德林寺庙赐予的,父死子继,永无绝期,只是民主改革,才取消了这种传统。"鬼"也有"鬼"的诀窍和特权送"鬼"前七天,他便要到大昭寺和功德林寺报到,然后可以沿着拉萨的街巷乞讨财物,这是西藏地方政府给"鬼"的特权。不管贵族、商人还是平民百姓,总要施舍一点东西。他手拿一个白色的牦牛尾巴,据说上面沾满鬼气邪气和脏物,谁的身上稍稍接触一下,就要大倒其霉,当官的丢官,做生意的亏本,健康的人也得害场大病。人们还惧怕"鲁贡"念咒经,那更会带来横祸,不如破点财好得多。但是,无论是钱币,还是食物,都不能直接递到"鲁贡"手里,而是放在地上或某处,让他自己取。和活佛掷骰子永远是输赶鬼仪式在大昭寺南侧的"西热"大院举行,那是一个青石板铺成的院子,四面都是巨石垒成的三层藏式楼。每层楼都有比较宽敞的回廊,有点像西方古老剧院的包厢。赶鬼这天,贵族、僧侣、藏兵军官、拉萨各界头面人物,早早地按照等级高低,携带他们的亲眷仆役,在各层游廊上坐得密密麻麻,等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候。到时,鬼被带到石板铺成的院子中,身披白色羊皮,脸部涂成一半黑、一半白,表示半阴半阳、半人半鬼。肥胖高大的强久林主事大喇嘛,很傲慢地走过来说:"我是神佛,你是鬼物!拉萨是神佛的地方,鬼物应当赶快离去!"送鬼者说:"拉萨是鬼的地方,神佛应当赶快离去!"于是,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争执不休,最后决定以掷骰子决定胜负。赢了的留在拉萨,输了的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双方立下钳子般的重誓,谁也不许反悔。他和强久林主事大喇嘛坐下来赌输赢,用的早已准备好的特制骰子。"鬼"的骰子每面都是一点,喇嘛的骰子每面都是六点,因此神佛永远是胜利,鬼物永远是失败。最后,鬼只得站起来,用一种无可奈何的音调喊"哎啧啧!我输了!我失败了!我再没有脸在这块土地上待下去了!我再没有脸在西藏这个神域待下去了!我要回到地狱里去了!我要逃到鬼的家乡去了!让西藏所有的灾难和疾病都跟着我去吧!让达赖佛爷的一切不吉祥都跟着我去吧!让雪域众生的一切不幸都跟着我去吧!"接着,跑来四个凶猛的强久林寺武僧,押着他在院子里转一圈,然后朝门外走去。"鬼"在一片嘘声里逃离拉萨这就是拉萨各阶层僧俗官员百姓等待已久地赶鬼时刻,挤满了三层回廊的"观众"兴奋起来,不断发出口哨声、击掌声、嘘声和藏族特有的赶鬼喊叫,同时将早已准备好的糌粑团,奋力地朝他的头上、身上狠狠地砸去。还有人朝他吐口水,甩鼻涕,弄得他脸上、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他不能抬头,也不能用手擦一擦,只能无言地承受,再承受。好容易出了"西热"大门,八廓街等待他的人更多、赶鬼的声音更可怕,砸在他头上、身上的脏东西更多,更猛烈。来到拉萨北郊的果拉山下,他已经没有个人形,说不出一句话。在这里歇一宿,第二天背着"鬼",翻越高高的果拉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澎波乌金溪卡。这时候,春气萌发,万物充满生机。家乡的田野上,青稞、小麦开始变绿。而他自己的支差地上,还是一片荒芜,因为他到拉萨送鬼,他无法耕种这片土地。附记:1974年澎波地区修虎头山水库,我又一次见到达瓦次登,当时他已是一位水利土专家了。

没有相关内容

欢迎投稿:307187592@qq.com news@fjdh.com


QQ:437786417 307187592           在线投稿

------------------------------ 权 益 申 明 -----------------------------
1.所有在佛教导航转载的第三方来源稿件,均符合国家相关法律/政策、各级佛教主管部门规定以及和谐社会公序良俗,除了注明其来源和原始作者外,佛教导航会高度重视和尊重其原始来源的知识产权和著作权诉求。但是,佛教导航不对其关键事实的真实性负责,读者如有疑问请自行核实。另外,佛教导航对其观点的正确性持有审慎和保留态度,同时欢迎读者对第三方来源稿件的观点正确性提出批评;
2.佛教导航欢迎广大读者踊跃投稿,佛教导航将优先发布高质量的稿件,如果有必要,在不破坏关键事实和中心思想的前提下,佛教导航将会对原始稿件做适当润色和修饰,并主动联系作者确认修改稿后,才会正式发布。如果作者希望披露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个人简单背景资料,佛教导航会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3.文章来源注明“佛教导航”的文章,为本站编辑组原创文章,其版权归佛教导航所有。欢迎非营利性电子刊物、网站转载,但须清楚注明来源“佛教导航”或作者“佛教导航”。
  • 还没有任何项目!
  • 佛教导航@1999- 2011 Fjdh.com 苏ICP备12040789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