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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文人与佛教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龚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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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文人与佛教
  龚鹏程
  内容提要 唐代文人与佛教的关系涉及到文人的佛教信仰、佛教信仰对文人创
  作的影响及文人与佛教、道教、儒学之间的关联。这一论域的研究成果,兼综博涉者
  少,踵讹叠谬者多,其立论之昏误比比皆是。本文以论者对王维、柳宗元、白居易的研
  究为例,检讨此一论域的研究方法与观点,指出论唐代文学与佛教者的常见错误为:
  一、对佛教教史、教义欠缺基本常识,知识贫乏,开口即错。二、仅知运用排比文献,考
  证作时作地、交游状况的陈旧方法,毫无概念解析及理论构造之本领,缺乏思想解析
  能力。三、偏好禅宗,把什么都扯到禅宗,尤其是南宗禅。四、持放大镜看唐代诗人与
  佛教的关系,而无视其儒学渊源、道教渊源。只有纠正这种偏颇,才有可能将唐代文
  学与佛教的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关键词 唐代文学 佛教 禅宗 研究方法 野狐禅
  唐代文人与佛教的关系,是老话题,也是近年益趋热门的论域。或谈某文人之佛教信仰、与佛教人士之交游、其佛学与佛教信仰对他创作的影响;或论某文人与佛教、道教、儒学之间的关联。研究著作已甚丰富。但这个论域其实颇不易驰骋,因为论者至少要对文学、佛教都十分理解,有时还必须能准确掌握儒家和道教之历史与义理。兼综博涉者既罕,踵讹叠谬者遂多,其间之错误也是很惊人的。
  本文想检讨的,就是对这个论域的研究方法与观点,指出其中一些常见的错误。所讨论的,有以下三种类型:一是与佛教渊源极深的文人,以王维为代表;二是涉及儒佛关系的文人,以柳宗元为代表,兼论古文运动诸相关人等;三是涉及佛道关系的文人,以白居易为代表。
  一、文人与佛教关系
  王维是唐代文人与佛教关系最密切的代表人物。·他自号维摩诘居士,后世则称他为诗佛。近来的研究者,则通常说他是禅,如孙昌武便认为影响王维最大的是禅宗,是由北宗渐教转向南宗顿教。
  王维与南北宗禅师均有交往。《为舜阇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写的是神秀与其弟子普寂;《谒璇上人并序》,写的道璇,亦出于普寂门下。道璇弟子元崇,则于安史乱后,在王维辋川别业游处。《过福禅师兰若》,写的也是普寂同门的义福或惠福。这些都是北宗禅师,王维与之交游的年代也并不都在早期。王维所写的南宗禅师,如给惠能的碑、与马祖道一的诗、《送衡岳瑗公南归诗序》说:“滇阳有曹溪学者,为我谢之”等,数量上绝不比写给北宗禅师的多,关系也不特别显得亲密。因此,说王维由北宗转入南宗,纯是论者主观的想像。
  而且,论王维的思想,也不能仅由他与谁交往,或替谁写过碑铭来判断。为舜阇黎写谢表,其实只是应酬文书;《能禅师碑》也明说该文乃是受神会之请托:“谓余知道,以颂见托”。这些应酬文字与另一些自我表白的文字,如《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那是迥然不同的。谈古人思想,应检别资料的性质,不能只因王维替惠能写过碑、去住过马祖道一的寺院,就遽尔断言他思想已归人南宗禅。
  如此断言,也显示了论者对禅宗史之陌生。遽将王维归人南宗顿教,其实是受了南宗禅在后代宣传成功之影响。
  据《宋高僧传》卷八载,开元二十二年,神会在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主南宗顿教宗旨,攻击北宗,“南北二宗,时始判焉”。可见南北宗之分,乃神会时之事。六祖惠能的事迹,大抵也与神会之传述有关,贬低神秀,自诩传宗。后世讲禅宗史,受此影响,不自觉地以南宗为正宗,北宗则被污名化。把王维勉予纳入南宗思想谱系中,即是此一思想作祟。
  不知此等认识是大有问题的。以神会以后所标榜的顿教来说,其实除了五祖弘忍传六祖惠能这一系统外,可能还有别的脉络。王维在《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塔铭》中谈到道光禅师“遇五台宝鉴禅师,曰吾周行天下,未有如尔可教。遂密授顿教,得解脱知见”,即可见在五祖弘忍传六祖惠能之外,至少尚有五台山宝鉴禅师一支,传授了顿教法门。王维跟这一支的关系,也远比跟惠能神会更密切。论禅宗史事者,对此不能不予留意①。
  虽然如此,仍不能就迳指王维为顿教。因为:亲近某些大德、与某派人士有交往,跟他自己的思想并不必然相等。王维本人自处,或其对禅法的证会,恐怕恰好不在顿而在渐。王维《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曾形容自己:“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烟,寒空法云地,秋色浮居天。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燃”。次第禅,正与顿悟禅法相反,而为北宗所提倡。故《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禅师碑铭》说禅师:“九次第定,乘风云而不留”,《为舜阇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说神秀:“登满足地,超究竟天,人三解脱门,过九次第定。”这是王维所理解的北宗禅法,也是他形容自己境界的用语。所以说王维的思想绝非南宗顿教。
  何况,南宗禅号称祖师禅,王维所欣赏的却是如来禅。为净觉禅师写的碑铭说“无量义处,如来之禅,皆同目论,谁契心传”,固然是对净觉的描述,但证之以《过香积寺》所云:“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即可知王维所修禅法必非南宗禅。
  如来禅,是小乘的数息观和大乘的三昧禅法。达摩的禅法虽有人认为已是祖师禅,但其壁观之法,“外止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人道”,固开心宗之渐,实与惠能以后禅法差距甚大。达摩之后,道信讲“五事”、弘忍讲“念佛”,也都是渐修的。因此王维才会将之称为如来禅。
  对于惠能,王维完全未谈到南宗所强调的“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不立文字”等特色,只称赞惠能“教人以忍”。益可显示他对南宗禅并不认同或并不太理解②。故孙昌武对王维与禅宗的关系,可说认识完全错误。他说王维因为思想属于南宗禅,所以反对净土思想,这更是错的。他说:
  《阿弥陀经》、《涅槃经》、《法华经》等许多佛教经典,都鼓吹净土迷信。虚构一个
  西方极乐净土,说功德圆满则可以往生,这是宣扬“六道轮回”、“灵魂不死”说的骗局。
  但禅宗却不相信什么净土。南宗禅更主张心净土净,当前无异西方,所以《坛经》说:
  “三进讲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若识本心,即是解脱”“随其心净,
  则佛土净……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王维《西方变画赞》就宣扬这种观念。
  其实,心净则佛土净,并非《坛经》独特的主张。《维摩诘经》以降,说唯心净土者,即不乏其人;后世讲禅净合一的更多。因此禅宗与净土并不见得就是对立的。且佛教是讲“彼岸”的宗教,净土乃其通义,禅宗又怎能不相信有净土呢?修净土之法门不同,更不能被解释成是不信净土、反对迷信骗局。
  以上这些,是他论王维与佛教关系的错误。底下要谈他论王维以禅人诗之误。
  他说:“禅宗影响于王维的诗歌艺术,可从三个方面分析:以禅语人诗、以禅趣人诗、以禅法人诗”。以禅语人诗,不必再解释。以禅趣人诗,他说是:“于进入禅定时体验到的那种轻安寂静、闲淡自然的意味”。举《积雨辋川庄作》《归辋川作》为例。以禅法人诗则是:“强调主观的心的作用,强调直觉、暗示等等是与艺术创作的规律相通的。宋人以禅喻诗,主要讲的是这个方面”,举《鹿柴》《辛夷坞》《鸟鸣涧》等诗为例。这些,都是错的,分别说明如下:
  禅定时所体验的,并非轻安寂静、闲淡自然的意味。以达摩禅法说,禅定是舍妄归真的过程,定则是要“坚住不移”的。后来百丈怀海说“心如木石”、“兀兀如愚如聋相似”;希运禅师说:“心如顽石头,都无缝隙,一切法透汝心不入,兀然无着”,均是形容禅定工夫。用此工夫,体验到的意味,就绝非道家式的闲淡自然。以南宗禅来说,禅定也是要在“一切境界上念不起”、“见本性不乱”,于定中明心、见性。如此,又岂能出现如孙昌武所说:“这就有助于形成一种观赏、体察自然美的态度”?
  王维《积雨辋川庄作》等诗也证明了它们与禅定之体验无关,甚且根本背道而驰。因为禅定本不观境,可是王维却要“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在漠漠水田、阴阴夏木之间,见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灾。此与观心无关,与见性无关,更非凝心壁观、兀兀如愚如聋。故此乃道家任运自然、物我两忘之旨,非禅宗意趣。《归辋川作》云:“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感菱蔓杨花之飘零,怅人生如春色之易逝,尤其与“舒卷自如,无所窒碍的禅趣”矛盾。更非禅家“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之云云。因为既知禅理者,不会见杨花飞絮而惆怅伤春;见黄花翠竹,而悟般若实相者,更不用慨叹菱枝弱、柳絮轻,色相如幻。孙释完全弄错了。
  以禅法人诗方面。宋人以禅喻诗,是否主要在强调心的直觉与暗示呢?当然不是。宋人以禅喻诗时,一以说创作时要销除情痴理障,才能超越识执的经验世界,真正掌握事物的本体实相。此所谓“以智心照境”,二是说创作时不要执著文字层面的技法,而须在心上做工夫,心活则语活,此即所谓“活法”。三是说读诗者也要“如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孙昌武说他们主要在强调心的直觉、暗示、联想、感应在艺术创作上的作用。于此实可谓牛头不对马嘴。联想是赋比兴的比或一部分兴。感应是秦汉以来的气类感应思想,跟禅宗又有什么关系?
  换句话说,他论王维与佛教的关系,一方面不懂佛教,尤其不懂禅宗,故于王维思想究竟属于何种系统,一说便错。谈及禅宗与他宗之关系,也是一说就错。二方面是不懂诗与禅的关系,故论到诗禅关系、佛学思想,亦无有不误者。
  谈唐代佛教与文人这个题目,王维是一个指标性人物。以王维研究来检查我们学界对这个论题的处理水准,便不难看出现今学界讨论唐代佛教与文学时的毛病所在。这些毛病,是有普遍性的。在讨论其他诗人文士时,也总可以看到。
  二、文人的儒佛关系
  以上是谈个别诗人与佛教关联的。这种作家,王维当然是最典型的例子。但论唐代文学与佛教时,除了讨论这些人的佛教渊源、佛学思想、佛学与其文学创作之关系之外,还常会涉及儒佛关系的论题。因为像王维这类诗人,文人性较高,缺乏思想家之气质;另一些文人,如韩愈柳宗元便不然。韩柳所提倡之古文运动,本身也是一项思想文化运动,故其文学创作、思想内涵,会关联到儒佛关系这个议题。而处理这个议题时,论者之手法也常令人不敢恭维。
  以柳宗元为例,孙昌武《试论柳宗元统合儒释》认为柳宗元贬官永州后,“当时湘粤一带正是天台宗和禅宗南宗流行的地方”,柳氏之思想也因此有着统合天台、禅宗南宗与儒家的特色。但正如孙先生所统计的,柳宗元《柳河东集》四十五卷,释教碑占两卷,记祠庙、赠僧侣的文章各近一卷。百四十多首诗中,与僧赠答或宣扬佛理者有二十多首。可见柳宗元与佛教的关系甚为密切,来往的各派僧侣较为复杂,凭什么断定影响他最大的是天台与南宗禅呢?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便只说柳奉天台宗而不谈他与南宗禅的关系。
  不过,王国安认为“宗元所奉天台宗兼习净土”(卷一),引《永州龙兴寺修净i院记》为说,也显得外行。我讲过,净土乃佛教各宗通义,天台讲法华净土,华严讲莲花藏世界,各有各的净土,故并非兼习净土,台宗原本就讲是净土的。
  又因孙昌武认为“柳宗元向后期天台宗和禅宗宣扬的唯心哲学做了让步”,所以他努力地想论证柳宗元接受了它们的佛性论,即天台宗“无情有性”与南禅“顿悟成佛,人人皆有佛性”。但他只以为:“天台宗和禅宗的这些理论都主张佛性在每人自身之中”,却不知其中大有问题,儒佛关系是不能这样论的。
  佛教初人中国时,并不强调佛性观念,论成佛问题时也以“一阐提不能成佛”为主。竺道生始云“一阐提人皆可成佛”,后得北本《大般涅架经》以为印证,佛性问题才越来越被强调。故强调佛性观念,主张人皆可以成佛,一般均认为乃是佛教传人中土之后,受中国文化影响,或为适应中国环境才有的发展。因为儒家自来讲性善,那种一阐提不能成佛的种姓思想,与中国社会确有扦隔不入之处,若不在理论上做此转向,佛教恐不能大昌。故此为“佛教中国化”之一端。有些人不主张说佛教中国化,认为在中国这些发展亦未违背佛教之义理,故若依义理合理地发展,也必将发展为此种型态。即或如此,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在中国后期占主流的如来藏系统思想,从某些以印度佛教为典范的人士看,并非正统教义,此即所谓“大乘非佛说”。民国初年,支那内学院便执此观点。如今,大乘非佛说,已少人坚持;但在印度,如来藏清净心系统乃旁支小流,却是不争之事实。
  也就是说,天台或南禅论佛性论净心,本来就是佛教中国化或具中国特色的部分。现在,孙先生却拿这个部分,倒过来说中国本来是讲“性三品”的等级制人性论,·后来受了佛教影响,才转变谈普遍人性,柳宗元也是受其影响才讲心;韩愈表面上排佛,骨子里同样是:“把佛教的心性学导人儒学”,且是将“人皆有佛性”和“性三品说”揉合的结果。如此论儒佛,真可谓颠倒见矣。
  中国自孔子以来,就说普遍人性。孔子以“仁”为说、孟子以“性善”为说、荀子以“心’’为说。孔子所指上智下愚不移,乃智力才性问题。汉人所指性三晶也者,即指此言。故才性虽分三品,天生而静之性,仍是天理、仍是普遍的人性。基于这种人性论,中国人强调“人皆可以为尧舜”“涂之人皆可为禹”。汉传佛教自竺道生以后所说人皆可以成佛,正是符合了这个传统。谈儒佛关系,不能扭曲这些基本认识,刻意把它讲成儒学是受佛教影响才说人皆可以为尧舜的。
  也因为在中国讲佛性论原本就是受到儒学的影响,或为适应中国社会而生,故佛教在中国说佛性,与在印度其实颇有不同。在印度佛教中,佛性主要是指真如、实相、法性,谓一切诸法均为佛性之显现,具有本体论的意含;在中国,则佛性主要是指人的心性,天台、华严、禅宗俱是如此。而其所以如此,无疑与中国哲学传统有关。故不仅与小乘佛教否认众生皆有佛性不同、与大乘空宗依空无我得解脱不同、与大乘有宗五种种性说不同,也与般若学由实相说佛性不同,更与印度佛教所说之心不同。
  这是在儒佛关系方面。若再就天台思想与柳宗元之间关系说,则论者也不应只注意到天台讲佛性而已。
  孙昌武一再说柳宗元受后期天台宗与荆溪湛然讲“无情有性”之影响,云:“柳宗元把这种观念与儒家的性善论调和起来”。可是,无情有性恰好与性善论是冲突的。无情有性,是说草木瓦石等无情之物亦有佛性。性善说,则是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在于有仁心善性,这是不与禽兽性共之性,更不能推拓到无情草木瓦石上。柳宗元如何调和此矛盾?此为能调和之矛盾乎?柳宗元采用了荆溪湛然的无情有性说有又有何证据?
  再者,天台宗之特点,不在论人皆有佛性,而在说人性既具善、亦具恶。故元朝怀则《天台传佛心印记》说:“诸宗既不知性具恶法,若论九界,唯云性起。纵有说云圆家以性具为宗者,只知性具善,不知性具恶”。这才是天台与其他各宗不同之所在。可是柳宗元何尝有性具恶之思想?
  谈唐代佛教与文学,乃至论唐代古文家(如梁肃、权德舆、柳宗元、韩愈、李翱等)之思想问题时,论者大体都是如孙先生这样颠倒妄说之。既不真懂佛教义理,也不清楚儒学肌理,即来大谈儒佛关系,说他们是阳儒阴释啦、调和儒释啦、把佛教心性论导人儒学啦等等,令人见之,往往哭笑不得。
  三、文人的佛道关系
  谈唐代佛教与文学,另一个会涉及的面向,就是文人的佛道关系。这里以白居易为例来讨论。
  白居易的佛道关系,早先陈寅恪就曾认为是:“实与道教关系尤密”“其思想乃纯粹苦县之学,所谓禅学者,不过装饰门面之语”。后期研究则多反其说,努力论铨白居易与佛教之关系。这里举两位来看。
  一是平野显照《唐代的文学与佛教》。该书第一章即《白居易与唐代文学》。他认为:白居易对佛教确有真挚的求道热情,其认识也绝不肤浅,具有高度识见。其次,他透过对白居易所撰释教碑的注释,说:“我们在释教碑上看到有关禅的教理,与今天禅给我们的印象不同,是具有相当广义融通性的东西”。意谓当时禅师“心行禅,身持律”、又有净土思想,非常融通,白居易也具此性格。
  二是罗联添先生《唐代文学论集》中《自居易与佛道关系重探》。此文把白居易生平分成六个阶段,考察他与佛道两教交往之经过及思想上的转变,并列出白氏作品有关佛道之编年对照表,结论是:“陈寅恪之说不确,白居易思想言行实受禅学影响为多”。
  平野显照完全不谈白居易与道教的关系,罗先生则强调佛教比道教关系更密切,而两人又异口同声说白居易是禅学。
  两位先生都讲错了。兹先说白居易是不是禅宗。
  平野自己注释过的白居易释教碑中,如《唐抚州景云寺律大德上弘和尚石塔碑铭并序》明明讲庐山东林寺僧来请序,而此僧乃是律宗,阐南山宗,说四分律,人灭于东林寺。《唐江州兴县寺律大德凑公塔碑铭并序》也明言兴果为律师,志在首楞严经,行在四分毗尼藏。只有《如信大师功德记》说如信“禅与律交修,定与慧相养”。此外,《华严经社石记》载杭州沙门南操等结社,则是华严社也。《修香山寺记》,则为净土。唯一论及“讨论心要,振起禅风”者仅有《沃州山禅院记》一篇。如此怎能说白居易与佛教交往最多或自己的思想最近的是禅呢?
  白居易与华严、律、净土各宗均有来往,既亲近南宗禅,也不废北宗,常持《楞伽经》,如《晚春登大云寺南楼赠常禅师》即云:“求师治此病,唯勤读楞伽”。南宗禅并不特别为其思想之重心。我们很难说他就是禅宗,或受南禅影响最大。
  平野未必不知此理,但是为了说白居易是禅宗,竟说当时禅宗非常融通,所以禅家也可以融通律与净土等,这是曲说。禅宗可兼净土、可兼律,是一回事;白居易来往的,许多乃是华严宗律宗之人而非禅宗,是另一回事;白居易是否曾想或实际上用禅去汇通律宗、华严宗、净土宗等等,又是一回事。论思想史不能如此乱扯一气。
  姚南强《禅与唐宋作家》另出一解,谓:“白居易在教理上有一种统一论的倾向。虽然他接触最多的是南宗禅,但也不排斥北宗禅,以至华严、楞伽、净土、律宗都有参悟”。这仍然坐实白居易为南禅。且不说南禅会通(甚至统一)其他,甚为困难,南禅与北宗禅又如何统一?“统一”或“融通”的基础又是什么?白居易又是如何融通的?
  依我看,佛教各宗之不同,是佛陀再世也融通不了的。白居易之依违来往于各宗之间,正显示了他对宗派之分不甚了了,对佛理亦无深究。这一点,孙昌武倒是说对了,他说:“居易在佛教各宗派间没有固定的宗派,在理论认识上没有明确的统绪,奉佛的态度是相当自由的,他对佛理的理解更多任意之处”。
  不但如此,要更进一步说明的是:白居易对佛理的掌握,基本上也不是南宗禅。如元和六年作《自觉诗》云:“我闻浮屠教,中有解脱门,置心为止水,视身如浮云”;九年《渭村退居寄礼部崔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说:“息乱归禅定,存神人坐亡”;宝历二年《途中有感悟妄缘题如上人壁》云:“有营非了义,无着是真宗”,大和九年《因梦有悟》云:“我粗知此理,闻于竺干师,识行妄分别,知隐迷是非,若转识为智,普提其庶几”,……这些诗,哪一点可证明他是南宗禅,更不用说他以读经持斋为修行了。
  论者于佛理禅法蒙无所知,但见白居易自己说:“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赠杓直),就以此判断其宗派归属。殊不知白居易虽自认为他归向南宗禅,可是其所得,仅在“外顺世间法,内脱区中缘”而已。其禅亦仅为禅定息乱而已,此岂足以语南宗禅乎?何况诗与多因机应缘而作,逢禅客即说禅,见律师则说律,此处自称回向南宗禅,用来论证其思想的证据力不会高于同年所作《重读庄子》:“为寻庄子知归处,认得无何是本乡”,不足以定其平生祈向。而纵使此时倾向南宗禅,长庆以后也以持斋受戒、“日寻倡普济寺律师”为事,怎能说他就只是南宗禅?
  白居易不唯无固定宗派信仰,对佛理之认识亦无统绪,颇为随意,颇为肤浅。这点,古人亦已指出,如宋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四五即谓:“世称白乐天学佛,得佛光如满时趣,观其‘吾学空门不学仙,归即须归兜率天’之句,则岂解脱语耶?”
  可是像平野显照这类学者,看见此语,却认为是推崇,说这是白居易透露出通向解脱的心境,佛教素养相当成熟。这难道不是心有蓬塞使然吗?
  罗联添先生于此,亦复如是。罗先生不懂禅,他不知白居易诗中虽写到不少禅学者,可并不都是禅宗。如《呈智满禅师诗》:“新年三五东林夕,……松房是我坐禅时”。东林乃是律宗寺院,在其中坐禅的禅师,即未必为禅宗。南宗禅亦不以坐为主。早期禅法均强调坐,道信《人道安心要方便门》就以坐禅为人门;弘忍《修心要论》也说:“端坐正身,闭目合口,Jb平观,随意远近,做一日想守之”。慧能则不然,他一方面把坐禅解释为:“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另一方面说“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直心是”,谓禅悟不是靠坐出来的,行住坐卧也都是禅。此僧松房兀坐,即非南禅宗趣。又如《晚春登大云寺南楼赠常禅师》云:“求师治此病,唯勤读楞伽”。《楞伽经》是达摩至五祖所宗法的。南北分宗后,北宗仍奉此经,南宗则以《金刚经》为主。故此处所称之禅师必非南宗禅。凡此等等,罗先生都无检别。
  更糟的,是他论白居易的佛道关系。他花了极大气力,去说明白居易生平与佛道两教之关系,想得出“居易思想实受禅学影响为多”的结论。可是,交游考这类做法,在讨论思想问题时,作用实在不大。一个人,尽可能与僧徒来往频繁,而于教理无多契会。大部分的信教者就多是如此。吃斋、念佛、奉经、拜忏、坐禅,可是脑子里的观念可能仍是功名利禄、可能仍是孑L孟老庄。故对思想之分析,须有思想解析能力。
  白居易与佛教关系当然密切,但所得其实只是庄子义。请看底下两首诗:一、《赠李杓直》:“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外顺世间法,内脱区中缘”;二、《游悟真寺》:“自着居士衣,手把南华篇,终来此山住,永谢区中缘”。这两首诗,理境可说完全一样。游悟真寺所领悟的,却是庄子义趣,正可以代表白居易所谓佛学思想为何。他屡作此等语,把庄子与禅并举,如“息乱归禅定,存神人坐亡”“大抵宗庄叟,私心事竺干”等都是。可见他是以庄子义来把握佛教,或由佛教中获得一种近乎庄学的体悟,如“是非都付梦,语默不妨禅”“唯有无生三昧观,荣枯一照两成空”之类,均甚明显。
  由这个角度看,陈寅恪说:“其思想乃纯粹苦县之学,所谓禅学者,不过装饰门面之语”,确是有道理的。论者每见白居易会昌二年《答客》二诗有“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说此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诸语,即以为足资证明居易晚年已由道人佛。未考虑到此二诗系针对海客奇遇,见海上仙山,中有一乐天院,云待居易来住,故作此谦妫语。是不能举以论证其思想归趣的。且主观归依之意愿与思想造诣也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罗先生对此均不注意,甚且白居易明明说“大抵宗庄叟,私心事竺干”,他竟据以云:“知白居易实已偏向佛教”。如此论佛道关系,焉能中窍?更不要说他对道教并无理解了。其文解释道教丹法,谓姹女为汞,黄芽为铅华,引彭晓《参同契》“河上姹女者,真汞也”为证,不知真汞非汞,黄芽非铅也。谈佛道关系,不懂道教,又怎么能谈呢?
  四、有待健全的论域
  论唐代文学与佛教,夙多野狐禅。如季羡林说:“司空图明确地认识到诗禅的一致”司空图何尝讲过一个有关诗与禅的字?而季老先生居然可以如此说,则上文所举各例,实不过千豹一斑而已。
  大部分的论者都缺乏“多闻缺疑”的精神,对佛教教史教义欠缺基本常识,便冒冒失失高谈阔论起来,更不用说对道教不识之无了。这个论域中错误特别多,知识贫乏为一大原因。而更糟的,是常不自觉自己不懂,反而欺侮读者反正也不懂,堂而皇之地大谈特谈。
  其次是缺乏思想解析能力。大部分论者所运用的,仍是排比文献,考证作时作地、交游状况的办法。方法陈旧,又毫无概念解析及理论构造之本领,对思想问题含糊蒙懂处理之,或根本未处理。
  三是偏好禅宗。什么都扯到禅宗,尤其是南宗禅。而其实缺乏判别能力,对唐代佛教各宗分布状况普遍不甚留意。
  四、讨论唐代文人与佛教关系时,更严重的问题,是论者只从唐诗中挑一些人出来谈,藉着这些例子,让读者得到一个“唐代文人几乎都奉佛,或都与僧人来往,或与佛教关系密切”的印象。实况当然并不如此。因为挑出来的,大多只能称为特例,很难推概。像王维同时之名诗人高适,除了三首与友人同登寺塔的风景诗之外,几乎跟佛教毫无关系。初唐四杰,王勃家世奉道,其叔王绩亦只学仙、游仙,而完全无与佛教有关之行迹及诗作。杨炯亦只一首《和曼上人伤果禅师》而已。卢照邻与他相同。,而那仅有的一首《赤谷安禅师塔》说:“高谈十二部,细核五千文。……且当事芝术,从吾所好云”,竟是说求仙长生而非以无生寂灭为归向的。骆宾王同样,只一篇与僧人酬唱者,余仍与奉道者周旋为多。其他如上官仪、杜审言等,大抵均是如此。本文不便一一数下去,但论者倘不持着放大镜去看文人与唐诗的关系,好好把《全唐诗》清理一遍,就会发现大部分文人是与佛教无大关联的。偶或寻寺访僧,迹近游赏,若论信仰或对佛教之理解,则难一例相量。如张九龄《祠紫盖山经玉泉寺》说:“灵异若有对,神仙真可寻”,讲的就分明是他对道教的信念。这一类诗人或诗作,讨论时就须极为小心。而佛教之外的道教信仰问题,便也不是可以忽视的。
  论者持放大镜看唐代诗人与佛教的关系,而无视其道教渊源,例子太多了。王维就是其中之一。
  王维不仅奉佛,也有深厚的道教渊源。清杭世骏序赵殿成《王右丞诗笺注》时,说王维“比物俪辞,赅达三教”,尚是指其字句典故而言,不知其关系不只于此。案:《海录碎事》载:“唐司马承祯,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为仙宗十友”。不论此是否为事实,王维好仙,或好与仙道人士亲近,殆为当日社会上对他之一种认知。考王维《座上走笔赠薛璩慕容损》有云:“君徒视人文,吾固和天倪。缅然万物始,及与群物齐”,可见王维所关心者,在于超越界的问题。同时也因这种关怀,令他亲近佛道,着意探索天道与性命,与僧道之交往均甚多。《过太乙观贾生房》说:“昔余栖遁日,之子烟霞邻,共携松叶酒,俱篓竹皮巾,攀林遍云洞,采药无冬春”,讲的就是与修道者相游处,并采药炼丹的事。其中《赠东岳焦炼师》、《赠焦道士》、《送王尊师归蜀中》、《送方尊师归嵩山》、《赠李颀》、《送张道士归山》等,皆属此类。查诗语所述,李颀焦道士等,乃其同辈修道人士,王尊师方尊师则为道长,均是炼丹的。所以他赠李颀说:“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他自己也采药炼丹、学长生法。而且长生之学与佛教无生宗旨,在王维的信仰中也不发生冲突,《春日上方即事》说他自己“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即可证明这一点。历来论王维者,均不注意他与道教的关联,故亦不谈他对佛道关系的处理,实在是只知一偏。
  这样的论域,想要健全,实在有赖大家努力。 ,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市,文学博士,现为佛光大学文学所教授,佛光大学校
  长。发表有《思想与文化》、《文学与美学》、《人文与管理》等著作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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