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论“一画之法，乃自我立”

　　摘要：“一画”论是石涛《画语录》的核心理论，也是中国最有创造性的美术理论之一，它直接来自禅宗的脉系。“一画之法”也就是“从于心”，“我”则是“人人皆有佛性”的“人人”。“一画”论把禅宗的独立自主，反权威的精神引入绘画之中。它提高艺术家个人的地位，到与艺术传统平等的程度；并把艺术的思维方式，提升到与禅宗的思维方式同等的高度。
　　关键词：石涛；画语录；一画；禅宗
　　中图分类号：J201　文献标识码：A
　　石涛曾在自题山水画时说：“论画如论禅相似，贵不存知解，人第一义，方为高手，否则入第二义矣。”可见他的审美价值观与禅宗思想是一致不二的。
　　石涛，自幼出家为僧，对禅学有很深的造诣，又是一名画学奇才。在他的《画语录》中时见禅家机锋，发人深省。
　　“一画”论是《画语录》的理论核心。但历来学术界就“一画”问题莫衷一是。笔者认为其理论应来自禅宗思想。
　　一、历来关于“一画”论的学术分岐
　　自20世纪40年代始，绘画理论界和美学界对石涛的绘画美学著作《画语录》的“一画”论的研究、分歧和论争，总结起来，可分为“线”论、“道”论、“法”论、“禅”论、“统一”论等五种观点。
　　“线”论支持者，根据《画语录》中“一画具体而微”，“一画落纸，众画随之”等句，认为一画与我国以毛笔作画的“线”有关，因而《画语录》是关于绘画技法的。
　　“道”论支持者认为，它与道家学说尤其是《周易》关系密切。“一”是指‘道’的外化，即原始混沌之气。所谓“道生一，二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为《画语录》中引用了许多道家的概念，如“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
　　“统一”论支持者，根据“吾道一以贯之”。《画语录。一画章》中这句话来自于儒家经典《论语·里仁》孔子对曾子说的一句话。曾子对此解释说，孔子之道归纳起来就是“忠恕而已矣”。
　　“法”论支持者，法是石涛画学思想中既极为重要的概念，石涛将他的“一画”称为“一画之法”。他说“我自用我法”，但是他又说：“至人无法”等等，似乎互相矛盾，使人初读他的画论，如坠五里云中。法既是佛家又是道家的概念。“我自用我法”的法是佛家的，可以从“万法归一”的角度联系“一画”。“至人无法”则是道家的，强调的是“自然无为”，与一画很难联系；但接着石涛又说：“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只有把“无法而法”、“至法”、“我法”三者等同起来，语义才能一贯。
　　笔者支持“禅”论，与佛家角度的“法”论，两者一样，都是从佛学“万法归一”的角度来解释“一画”的。不由此出发，则如同盲人摸象，各执一端。“线”论、“道”论、“统一”论和道家“法论”俱较为偏狭，无法融会贯通《画语录》全篇。
　　摘录石涛在《画语录》中关于“一画”论述如下：
　　《一画章》：
　　“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
　　“法于何立?立于一画。”
　　“一画之法，乃自我立。”
　　“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
　　法也。”
　　“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
　　《了法章》
　　“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一画明，则
　　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
　　《皴法章》
　　“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付之。审
　　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
　　《资任章》
　　“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
　　因石涛说“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所以“我”和“一画”的关系很重要。摘录在《画语录》中关于“我”论述如下：
　　《变化章》
　　“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
　　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
　　肺腑，揭我之须眉。”
　　《絪缊章》
　　“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
　　二、关于“我”的禅宗解读
　　禅宗思想极为强调“我”，即个人的力量，因为“人人皆有佛性”。《六祖坛经》载：惠能反驳五祖弘忍嘲讽他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时，说“猫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表现出禅宗的反权威精神，和对“平等”的理解。
　　有一则禅宗故事：
　　有人问禅师“佛是什么?”
　　禅师望着他说：“我不敢告诉你，告诉你，恐怕你会不相信!”
　　“我哪敢不相信呢?”那人说。
　　禅师于是说：“好，你刚才问什么?再问一次。”
　　“我问什么是佛?”
　　禅师说“你，就是佛啊!”
　　禅宗的反权威，颇令一般人心灵震撼，它充分肯定个人——“我”——的价值。《六祖坛经》载：“师曰：吾今教汝识自心众生，见自心佛性。欲求见佛，但识众生；只为众生迷佛，非是佛迷众生。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
　　石涛的画论中，即表现为看待“古”、“我”的关系时的“平等”价值观。他强调艺术家的自主与独立，反对绘画传统“古”对个人创造力“我”的束缚。“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
　　在石涛的美术思想中，“我”才是艺术的价值所在，甚至于不惜以反艺术的方式来维护这个“我”。石涛有“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的惊人之语，其内涵不正是西方现当代前卫艺术的注解吗?!
　　三、“一画”说的禅宗渊源
　　“一画”说的禅宗有直接的传承关系，试证之。
　　关于“一”的外延，《赵州禅师语录》中记载一则经典公案：
　　有僧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
　　赵州禅师答：“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这个回答完全不着边际，却也恰如其分。它通过有意地破坏人对语言、逻辑表象的执著，而进入不可说的“第一义”。首先答非所问，其次答案也不合常理，一件布衫岂能重七斤?
　　但这种非逻辑性，正是对“一”的内涵的合理阐示，旨在使他超越名相的表象，直契佛心。
　　石涛师从临济高僧本月禅师，《五灯全书》卷七三《本月传》记载：清初第一国师玉林通琇曾问本月：“一字不加画，是什么字?”本月答曰：“文采已彰”。
　　玉林通琇并不期望本月具体回答是什么字，而是以此相激，考验对方的禅悟境界。
　　本月也不正面回答该提问，而是答非所问，同时又内藏机锋。
　　这段对话与《画语录》可以相互印证。
　　《画语录·了法章》“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一字不加画”也就是“一画明”、“画从心”、“障自远”。
　　《画语录·资任章》中“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受万画之任”不就是“文采已彰”吗?
　　《画语录·了法章》有“法自画生，障自画退。法障不参，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画道彰矣，一画了矣。”“一字不加画”也就是“法障不参”，“画道彰”也就是“文采已彰。”
　　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画”论来自禅宗的传承途径。
　　四、“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的禅宗解读
　　“我”如何能成佛呢?禅宗认为“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六祖坛经·行由品》)。而“一画之法”就是在绘画中的“但用此心”，因为“夫画者，从于心者也”(《画语录·一画章》)，而“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
　　何谓“一画”?石涛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这似乎是道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学说的翻版；其实不然，这个“一”虽可能借自道家，但经过了禅宗改造，它不是“无中生有”的“有”，也不是“无”，而是一个禅宗概念。是“万法归一，一归何所?”的“一”。
　　这个“一”是佛教“第一义”，是佛学里的“不二法门”，又名“正法眼”、“不可说”，即佛家“诸法空相”，是佛教的根本真谛。
　　石涛说“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一”包括了“道生一”的过程，但不限于此。“法于何立?立于一画”，所以“一画”是根基。它不是道家的“道”，也不是“道法自然”的“自然”。它与客观世界无关。它是一个禅宗观念，禅者认为它比一切客观对象、规律更加根本。“一”是主观唯“心”的。
　　《六祖坛经·行由品》记载一个关于“心”的著名公案：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日风动。一僧日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正因为“一”是唯“心”的，才有可能“自我立”。按石涛的说法，“一画之法”就是去除“法障”，“自我立”也就是“从于心”。
　　在这个基础上，理解石涛的核心思想“一画之法，乃自我立”就容易了。这个“我”不是石涛“小我”，而是“人人皆有佛性”的“人人”。
　　石涛的“一画之法”与禅宗成佛的方法是一致的，“乃自我立”就是“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唐，百丈怀海禅师《坐禅仪》)
　　有六祖的名偈为证：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画”论，根本在此，其它文字不过是方便法门，各教术语不过是借用名相罢了，切切必须看透。
　　出自: 《艺术百家 》 200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