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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俗讲、转变伎艺与宋元说话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1日
来源:不详   作者:潘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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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俗讲、转变与“说话”的世俗化
  佛教俗讲、转变等讲唱伎艺与说话之间到底有何关系?这是小说研究者探讨已久的问题:李褰《唐话本初探》称:“唐代说话是在古代的宫廷优人说故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路工《唐代的说话与变文》说:“变文的出现,比我国说唱文学出现的时间迟得多,应该说变文是吸取了我国说唱文学的营养发展起来的”;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云:“主要是市民和市民的‘说话’影响了俗讲”(注:类似的观点亦见于萧相恺《宋元小说史》第二章第一节“说话的渊源”,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张兵《唐代的“说话”和话本》,载《中西学术》第二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凡此云云,其核心观点为:说话伎艺是在中国本土俳优诵说的文化传统中独立成长起来的,而唐代佛教俗讲、转变所呈现出来的种种说唱艺术特征,乃吸收中土说话营养的结果。然而,这一说法却与历史事实不尽吻合:
  首先,印度的说唱艺术要远比中国成熟得早、发达得多。隋那曲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一三载:“戏场……或试音声,或试歌舞,或试相嘲,或试漫话、谑戏、言谈”,这里,“漫话”与“歌舞”“相嘲”、“谑戏”并演于“戏场”,则其必为一项独立的表演伎艺当佛教传入中土后,此漫话伎艺亦曾随之传入,斯四三二七号卷子载有“更有师师谩语一段”,“以下说阴阳人慢语话,更说师婆慢语话”云云,此“谩语”、“慢语话”盖即漫话;公元纪年前后,印度就已诞生了宗教戏剧——梵剧(注:廖奔:《从梵剧到俗讲——对一种文化转型现象的剖析》,载《文学遗产》1995年第1期。),不仅产生了跋娑、首陀罗迦、马鸣等著名剧作家,还出现了世界戏剧理论史上的巨著《舞论》,南朝宋高僧法显《佛国记》记录了他在中印度曾目睹梵剧《舍利弗》上演的情形,新疆考古发现了三个《弥勒会见记》剧本,分别用梵文、吐火罗语及回鹘(突厥)文写就,表明梵剧曾随佛教东传而在中国西北地区有过传播。
  其次,截止唐代中前期,中国本土的说话依然停留在一个较低的发展层面上。无论是三国曹植“诵俳优小说千言”、吴质召优“说肥瘦”,还是隋朝侯白为皇太子玄感“说一个好话”,唐韦绶以“人间小说”傅导太子,这些资料显示的都是发生在宫掖或贵族府邸中的戏谐片段,其行与汉代东方朔、郭舍人等人的所作所为类似,其传播面和影响力都十分有限,其主要功能是所谓的“讽谕”,而其内容则多为即兴式的谑言诮语,基本上没有情节,即便是侯白所说的“老虎故事”,亦极为简单,或许称其为寓言更觉合适,根本不能与唐代话本《庐山远公话》、《唐太宗入冥记》、《韩擒虎话本》等相提并论。
  可以想象,当这样两种说唱文化遭遇时,按照文化传播的一般规律,接受影响的毫无疑问应是处于较低发展层次的那一方,即中方。因此,所谓变文是在中国说唱文学的影响下产生的、主要是说话影响了俗讲云云,显然并不准确。从现存的唐代话本来看,它们大多原是在寺院斋会之中表演的,有时甚至作为讲经活动的助兴节目而上演,带有十分浓重的佛教色彩:1.《黄仕强传》(注:参法国戴密微:《唐代的入冥故事——〈黄仕强传〉》,载《敦煌译丛》第一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现存七个残本,皆抄写于《普贤菩萨说此证明经》开端处,小说有约五分之二的篇幅是关于阴司守文案人,如何向黄索贿,教他抄写《证明经》以求长寿的情节,表明这原是僧人在讲说《证明经》之前,为博取听众崇信而讲的故事。
  2.《唐太宗入冥记》残本末有崔子玉提请太宗还阳之后,“自出己分钱,抄写《大云经》”的情节;《庐山远公话》通篇多处提及《涅磐经》,这两个话本也很有可能是在讲说《大云经》、《涅磐经》前后,作为连演节目上演的。
  3.《敦煌变文集》中所载《庐山远公话》,其散场诗已残,据考此诗抄存于斯2165号卷子,文曰:“诸幡动也室铎鸣,空界唯闻浩浩声。队队香云空里过,双双宝盖满空行。高低迥与须弥等,广阔周圆耀日明。这日人人皆总见,此时个个发心坚”(注:参徐俊:《〈庐山远公话〉的篇尾结诗》,载《文学遗产》1995年第6期。),同卷另抄有亡名和尚绝学箴、青峰山祖诫肉偈、先洞山祖辞亲偈、祖师偈、先青峰祖师偈、思大祖坐禅铭、龙牙祖偈等七篇释氏歌偈,这种情况表明,在唐代人的心目中,《庐山远公话》的散场诗,乃是作为流行的佛教韵文而得以广泛传播,而且其作者也很有可能是一位僧人。
  4.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四:“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座客任道升字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字同声,云世人皆误’”,可见像扁鹊一类非佛教故事亦曾首先上演于斋会,然后再走向私家府第。
  当说话与俗讲、转变、论议等伎频频并演于寺院斋会之时,受后者影响,说话发生了两个本质性的变化,即从帝王贵族的教育娱乐方式演变为直接面向世俗百姓的表演伎艺;从戏说即兴片段式的笑话谑语转向讲说富有人物情节的佛教、历史、民间传说故事,这两个变化正是说话成为流行通俗表演伎艺的关键所在。根据说话的表演场所,我们可以为其勾画出一个演变的大致轮廓:即宫掖府邸——寺院斋会——勾栏瓦舍,这中间的一环,意义重大,对比一下“侯白为太子玄感说老虎话”与“元缜、白居易听说《一枝花话》”两段材料,前者还只是一个即兴简短的“好话”,而当说话在寺院斋会中完成了自己的质变,旋即又超越寺院斋会,重新走向私人府邸、街头市井之时,其情形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不仅讲说故事的篇幅空前增长,从寅至巳,凡六个小时;而且讲说技巧亦大为丰富,居然能使元缜、白居易等著名文人为之“光阴移”。至宋代,说话伎艺大盛于勾栏瓦舍,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中获得长足发展,此时,返观斋会说话,便顿觉索然无味了,宋王君玉《杂纂续》将“斋筵听说话”(注: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第一章第三节“唐代民间、宫廷、寺院中的说话”云此则资料出于李义山《杂纂》(《说@①》本)《冷淡》条,实误!盖因《说@①》本《杂纂》、《杂纂续》两书紧接,故胡先生未及细察。后有不少研究者沿误征引,今特正之。),与“念曲子”、“说杂剧”、“吃素冷淘”、“无妓逃席”等事并称为“冷淡”,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二、俗讲、转变伎艺对话本体制的影响
  俗讲、转变伎艺对话本体制的影响,胡士莹、周绍良等人曾有过零散的论述,本文拟在此基础上,充分运用敦煌写本和宋元话本资料,作一较为系统的探究。
  其一、押座文、散座文与说话开场诗、散场诗。
  在敦煌写本中,明确题为押座文、散座文者计有12篇:《降魔变神押座文》(斯3491、伯2187)、《八相押座文》(斯2440)、《维摩经押座文》(斯2440、斯1441、伯3210、伯2122)、《温室经讲唱押座文》(斯2440、伯3210)、《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斯7、斯3728、伯3361)、《左街僧录大师压座文》(斯3728)、《押座文》(伯2044)、《押座文》(斯4474),《三身押座文》(斯2440)(注:从末第五、六句“乐者一心合掌者,经题名字唱将来”来看,应题为《三身押座文》;但从末四句“今朝法师说其真,坐下听众莫因循;念佛急手归舍去,迟归家中阿婆嗔”来看,又似为散座文。可能抄手将三身变文的押座文、散座文并抄在了一起。),以上见《敦煌变文集》;《八关斋戒文押座文》(苏联科学院亚洲人民研究所藏唐人卷子—109),见《敦煌变文论文录》“附录”;《悉达太子押座文》(日本龙谷大学藏本)、《散座文》(伯3128),见《敦煌变文录补编》。押座文多以较为整齐的七言韵文形式出现,置于讲经文或变文之首;其作用主要为“静摄座下听众”(注:孙楷第:《唐代俗讲轨范与其本之体裁》,载《俗讲、说话与白话小说》,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日本金冈照光《押座考》,《东洋大学纪要》文学部编,第十八集,1964年版。),故“押座”亦作“压座”;内容多宣扬人生无常,俗世苦短,奉劝勤修佛法,以证正果,末句常作“能者虔恭合掌着,经题名字唱将来”,以引出经题。散座文则置于文尾,亦为整齐的七言韵文,作用基本可概括为:总结所讲内容、规劝听众修行。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俗讲、转变的频频上演,押座文、散座文逐渐形成俗套,凸现出十分强烈的通俗伎艺特征,具体表现为:
  1.敦煌写本中有押座文专卷存在。譬如斯2440录有《维摩经押座文》、《三身押座文》、《八相押座文》、《温室经押座文》、《维摩经押座文》、《押座文》及《佛本行集经变文诗》等七种,抄手将它们汇集在一起,极有可能就是作为底本、供表演者使用的。
  2.同一篇押座文可以在不同内容的表演中使用。譬如伯2178《破魔变文》(抄写于天福九年,即944年)卷首有“降魔变神押座文”云:“年来年去暗更移,没一个将心解觉知,只昨日腮边红艳艳,如今头上白丝丝。尊高纵)使千人语,逼促都成一梦斯,更见老人腰背曲,@②@②犹自为妻儿”,这篇内容较为宽泛的押座文,被《频婆娑罗王后宫采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抄写于后周广顺三年,即952年)全文采用;孙楷第《唐代俗讲轨范与其本之体裁》称,单行本《八相押座文》,与北图所藏潜字八十号卷子失名变文前所载押座文三十八句亦全同。
  3.在不同的押座文中,几乎都可见到若干句意思、语词相同或相近的套语。譬如《维摩经押座文》末云:“今晨拟说甚深文,惟愿慈悲来至此,听众闻经罪消灭,总证菩提法宝身。火宅茫茫何日休,五欲终朝生死苦,不似听经求解脱,学佛修行能不能?能者虔恭合掌着,经提名目唱将来”,这十句话分别又见于《八相押座文》、《温室经押座文》及《八关斋戒文押座文》,仅个别字词略有差异;散座文的末几句常作“适来和尚说其真,修行弟子莫因巡;各自念佛归舍去,来迟莫遣阿婆嗔”,《三身押座文》尾四句散座文、国立图书馆藏潜字八十号失名变文散座文、伯3128《散座文》均大体相同;《不知名变文》(伯3128)末二句云“合掌阶前领取偈,明日开钟早听来”,《目连缘起》末二句云:“今日为君宣此事,明朝早来听真经”,《无常经讲经文》末二句云:“念佛各自归家,明日却来相伴”,其结束收场用语亦颇为相近。
  押座文和散座文,直接导致了说话开场诗、散场诗的产生。从其使用的语言形式来看,开场诗、散场诗多为七言体;从其所处位置来看,开场诗置于篇首,散场诗置于篇尾;从其内容、作用来看,开场诗或“点明主题,概括全篇大意”,或“造成意境,烘托特定的情绪”,或“抒发感叹,从正面或反面陪衬故事内容”,散场诗则“总结全篇大旨,或对听众加以劝戒”(注:《话本小说概论》页135,中华书局1980年版。),有时径言“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凡此云云,都与押座文、散座文基本一致,可见清晰的承继痕迹。而更有意思的是,话本开场诗、散场诗亦与押座文、散座文一样,呈现出颇为明显的俗套特征:《武王伐纣平话》开场诗“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三分吴魏刘,晋宋齐梁南北史,隋唐五代宋金收”,此与《薛仁贵征辽事略》开场诗全同,而《新编五代梁史平话》开场诗则云“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另外如《秦并六国平话》开场诗“世代茫茫几聚尘,闲将史记细铺陈”,散场诗“断草荒芜斜照外,长江万古水流东”;《新刊大宋宣和遗事》开场诗“暂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编阅古今”、“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武王伐纣平话》散场诗“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速与来迟”云云,亦皆带有当时说话艺人表演惯用语的色彩。
  其二、法师开题与说话“头回”
  从现存讲经文、变文文本来看,在进入正文之前,还有一段法师开题的文字,譬如斯6551《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在法师引导听众接受“三归五戒”、法师宣念经文等仪式之后,法师征引《维摩经》、《法华经》、《华严经》等经文对所讲《佛说阿弥陀经》作总括性阐述,末云:“已下便即讲经,大众听不听?能不能?愿不愿?”
  《降魔变文》第一段自“然今题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者”始为开题部分,概述“大觉世尊于舍卫国qí@③树给孤之园”讲说此经,“须达为人慈善,好给济于孤贫,是以因行立名给孤。布金买地,修建伽蓝,请佛延僧,是以列名经内”云云,末二句为“委被事状,述在下文”,检阅下文,即为须达修道故事。
  斯3711卷《悉达太子修道因缘》,押座文后的开题文字云:“凡因讲论法师,便是乐官一般,每事须有调署曲词,适来先说者,是悉达太子押座文,且看法师解义,既(即)其魔耶夫人,自到王宫,并无太子,因甚向于何处,求得太子?后又不恋世俗,坚修苦行,其耶输采女,修甚种果,复与太子同为眷属?更又罗hóu@④之子,从何而托生?如何证得真吾,同登正觉?小师略与门徒弟子口解说,总交省知,暂舍火宅,莫喧莫闹,齐时应祸,能不能?愿不愿?”(注:王重民:《敦煌遗书总目索引》著录此段文字时有一“说明”,曰:“本篇为悉达太子出家修道俗文,惟当押座文后,讲经师所作‘解题’一段,似为其它变文所不见”,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
  这种总说经义或概述内容性质的开题文字,对说话“头回”的形成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头回,乃宋人习语,又称“得胜头回”“笑耍头回”,处于正话之前,入话之后,胡士莹先生依据《清平山堂话本》、三《言》二《拍》等文本,认为:头回“基本上是故事性的,正面或反面映衬正话,以甲事引出乙事,作为对照。它虽然在情节上和正话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但对正话却有启发和映带作用”,此“启发”“映带”作用与上举数则开题之作用十分一致。
  这里,我们拟另补充一点,头回事实上还有概述全话内容、总领正话的作用。譬如《全相秦并六国平话》篇首诗之后,便是头回,从唐虞、三代,一直说到春秋、战国七雄,始皇一统天下,巡游海内,崩驾沙丘,赵高李斯诈作诏书,立子婴为君,刘邦领兵入关,汉灭秦,然后云:“这头回且说个大略,详细根原,后回便见”,对照该平话以下内容,即从秦始皇并六国开始,至高祖入关“围楚王项羽于垓下,不五年而成帝业”结束,这无疑乃是话本头回脱胎于俗讲、转变开题的有力佐证。
  其三、转变配图与“画本”及“全相平话”
  据研究(注:参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第八章“讲唱”有关转变部分,中华书局1996年版。):转变伎艺乃是配合图画(即变相)进行表演的,这一点可以在现存变文文本中得到验证:1.原文与图画并行。如斯3491《破魔变文》、伯4524《降魔变文》,均一面为图,一面为说唱辞。2.题中有配图说明。如《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一铺》、《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3.文中有配图说明。如《王昭君变文》:“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王陵变》:“从此一铺,便是变初”。4.文中有“时”、“处”、“而为转说”等表明按图讲唱痕迹的提示语。如《李陵变文》:“看李陵共单于火中战处”,“且看李陵共兵士别处若为陈说”;《破魔变》:“魔王当尔之时,道何言语。”
  以生动直观的图画,配合文字来说唱佛经故事,这无疑可以帮助那些文化层次较为低下的世俗信徒接受经义。而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翠眉颦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李贺《许公子郑姬歌》“长反蜀纸卷明君,转角含商破碧云”等诗句,则又表明这种配图的表演方式,同时亦有益于烘托现场气氛、增强转变表演的吸引力。唐代的转变伎艺并不局限于寺院之中,它还设演于“要路”,甚至有了专门的表演场所“变场”;表演内容也从佛教故事扩至历史故事,其传播宽度之广、力度之大已不难想见。影响所及,说话伎艺也开始辅以图画进行表演:
  敦煌写本斯2144乃一篇失名话本,王重民先生据内容拟题《韩擒虎话本》,篇尾云:“画本既终,并无抄略”,鉴于“画本”一词在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即为“图画”之意,则很明显本篇故事在表演之时,一定曾配以图画。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全篇凡十七节,其中除一、三、四、五、八外,余皆有“处”字,如“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转至香林寺受心经处第十六”等等,其话语方式与上举变文相近,说明原本表演时,每小节曾配有一图。
  1979年黄永年发现了一张元刻残叶,题为《新编红白蜘蛛小说》,此即宋罗烨《醉翁谈录》所载《红白蜘蛛》,中有“多应看罢僧繇画,卷起丹青十幅图”(注:《醒世恒言》第三十一回《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乃此则故事的改编本,中有“多应看罢僧繇画,卷起丹青一幅图”。);《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亦有“多疑看罢僧繇画,收起丹青一轴画”。仔细检查可以发现,此两句诗与上下故事情节皆无关连,属说话套语,其原始作用乃为提示配图。
  胡士莹先生曾就配图在说话伎艺中的作用问题,有过这样的结论:“对说话艺术来说,画卷曾起过醒目的作用,但又是落后的形式,因为它远不如艺人绘声绘色的表演”(注:《话本小说概论》页26~27,中华书局1980年版。)。这段话可以用来解释为何宋话本配图表演痕迹十分微弱的现象。然而,值得指出的是,配图之事并没有随着说话伎艺的成熟发达而消亡,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在话本小说中存在,那就是小说插图。现存刊刻于元至治年间的《全相平话》五种,每页上三分之一的篇幅为图像,下三分之二为文字,每图右上角有小字画题,画题与该页正文内容基本一致,小说读者边看文字,边欣赏刊刻精美的图画,确实是种很不错的享受。事实上,我们若将《破魔变文》、《韩擒虎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与《全相平话》排列在一起的话,正好可以体现图画在说唱艺术中演变的大致过程,而所谓的“配图”与“全相”则分别代表了话本小说所经历的两个形态,即口头文学形态与案头文学形态。
  其四、讲经文、变文篇尾标题与话本题目
  敦煌写本中的讲经文、变文,其篇名多标于文尾,如《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末云“《大目犍连》变文一卷”;《欢喜国王缘》末云:“《欢喜国王缘》一本写记”;《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末云:“《仁王般若经》抄”;《汉将王陵变》末云:“《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一铺”;《舜子变》末云:“《舜子至孝变文》一卷”等等。
  唐代话本亦采用篇尾标题的方式,如《韩鹏赋》末云:“《韩鹏赋》一卷”;《前汉刘家太子传》末云:“《刘家太子变》一卷”;《叶能净诗》末云:“《叶能净诗》”。宋元话本仍沿用之:《洛阳三怪记》末云“话名叫作《洛阳三怪记》”;《定山三怪》末云:“这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新编红白蜘蛛小说》末云:“《新编红白蜘蛛小说》”;《陈巡检梅岭失妻记》末云:“新编小说《陈巡检梅岭失妻记》终”;《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卷上末云:“《新刊全相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平话》卷上”,卷中末云:“《乐毅图齐》中卷终”,卷下末云:“《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下卷终”;《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卷上末云:“《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卷上二十三终”;卷中末云:“《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卷之中”;“《新全相平话三国志》下卷终”,如此等等,不赘举。
  讲经文、变文的篇名长短不一,情节较为复杂者,则采用分节标题的方式,譬如《维摩经讲经文》有“文殊问疾第一卷”、“持世第二”等小标题;伯2418《父母恩重经讲经文》末标“诱俗第六”,既云第六,则至少还有第一至第五;最为典型的是伯2299《太子成道经》,文中有“第二下降阎浮柘胎相”、“第三王宫诞质相”、“第四纳妃相”、“第五逾城出家相”等小标题,末尾之“相”字说明:其分节的依据有可能就是所配之图,换言之,辅助表演的图画盖即串插于内容分节处。我们再来看早期话本的题目,字数亦多寡不一,如《大宋宣和遗事》、《戒指儿记》、《志诚张主管》、《简帖和尚》、《灯花婆婆》等;情节较长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分节标题,作“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入大梵天王宫第三”、“入香山寺第四”、“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等,直至“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其每每云“处”,盖亦在插图处分节;讲史平话情节更为复杂长,故多分上、中、下三卷,每卷另分成若干小节,而每节的标题就是每页上方插图的题词,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其中的演变、承继关系。
  三、佛教讲唱语言与说话套语
  梁释慧皎《高僧传·唱导篇总论》云:“若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五常,苦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凡此变态,与事而兴。”这段资料表明:在为中国下层百姓讲说经文时,佛教法师确实作过某种适应性的改变,即有意识地运用世俗的语言材料,以便将深奥枯燥的经文讲说得直白浅露。仔细考察几部收录敦煌写本语词的词典,譬如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江蓝生《唐五代语言词典》、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等等,我们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出现在敦煌讲经文、变文、话本等文本中的俗语俗词,基本上体现着唐五代民间语言的面貌,也就是说,佛教讲唱伎艺与唐代说话曾经使用了较为接近的表演语言。而本文欲探讨的是另一个更为引人注目的问题,即在一些特殊的讲唱语言运用上,佛教讲唱伎艺对说话产生了何种影响?
  1.偈语、咏“变相”诗与说话“有诗为证”
  从曹植“诵说俳优小说”、吴质召优“说肥瘦”、侯白为玄感“说一个好话”等资料来看,中国本土的说话传统原本是只说不唱的,但敦煌话本却残留有讲唱的痕迹,如《庐山远公话》说白中夹杂吟偈;《叶能净诗》末有一段较长的韵文等,说话的这种新特征,来源于佛教俗讲、转变伎艺(注:参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第八章“讲唱”有关转变部分,中华书局1996年版;王运熙、杨明《唐代诗歌与小说的关系》,载《文学遗产》1983年第1期。)。讲经文中的韵文多以偈语的形式出现,作用为复述散体解经文字;变文中的韵文,则约略可以分成两类,其一为人物对话,其二也是占绝大部分者,是对变相的吟咏,韵文之前一般有“某某处,若为陈说”、“当尔之时,道何言语?”的提示语,譬如:《目连变文》“当尔之时,有何言语”;《丑女缘起》:“当尔之时,道何言语”;《汉将王陵变》“二将斫营处,若为陈说”;《李陵变文》“李陵共单于斗战第三阵处若为陈说”;《王昭君变文》“倾国成仪,乃葬昭军(君)处若为陈说”等。上文我们已经论及,变文有“处”、“时”等提示语的地方,即是插入图画之处,因此,变文中的韵文基本上可视为对所配之图的吟咏。再来看话本中的韵文,《庐山远公话》中韵文以偈语的形式出现,有远公偈语二首、大师偈语四首、云庆偈语一首、尾偈一首;目前基本认定的宋话本、元平话,几乎每一篇都存有数首诗词,考察其作用,或描摹景物气候,或刻画人物肖像装扮,或绘写场面情景,且多从说书者的角度着眼,韵文之前通常有“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怎生披挂?”等一类提示语,这种配诗词方式显然来源于变文等佛教讲唱文学。有必要指出的是,故事中插入韵文的传统,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如《穆天子传》、《搜神记》所载吴王小女、卢充幽婚故事、《艺文类聚》所引《杜兰香别传》、《续齐谐记》所载赵文韶与青溪小姑宴寝故事等,皆在故事情节中穿插诗歌(注:王运熙、杨明:《唐代诗歌与小说的关系》,载《文学遗产》1983年第1期。),但是宋元话本小说的韵文与此有本质区别,前者所插韵文多以故事中人物的口吻吟出,而话本中的诗词从总体上来看,以第三者,即表演者的身份吟出,实乃脱胎于变文之咏变相诗。
  2.表达时间的用语
  变文讲唱的题材主要为:佛本生本行故事、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及时事,这些题材要求讲说者必须相对注重空间概念,并善于处理时间的跳跃与转换。检阅敦煌变文文本,我们发觉它们常常使用“不经旬日中间”、“不经旬月之间”等类套语,譬如:
  《目连缘起》:“不经旬日之间,罗卜经营却返”。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儿子不经旬月,事了还家”。
  《舜子变》:“苦嗽取得计阿niáng@⑤,不经旬日中间”;“不经两三日中间,后妻设得计成”。
  《张义潮变文》:“不经旬日中间,即至纳职城”。
  《汉将王陵变》:“@⑥(秣)马攀鞍,人如电掣,马似流星,不经旬日之间,便到右军界首”;“不经旬日,便到绥州茶城村”;
  《伍子胥变文》:“不经旬月之间,即至吴国”。
  唐代说话的题材多为佛教因缘果报故事、历史故事及民间传说,与变文相近,故在时间转换时,亦吸取了转变表演者的手法,如《秋胡变文》:“不经旬月,行至胜山,将身即入”;《韩擒虎话本》:“前后不经旬日,便到蕃家界首”;“前后不经两旬,忽觉神思不安,眼润耳热”等。
  3.以设问的方式,设置情节悬念,吸引听众
  从敦煌变文、话本等文本来看,设问的使用十分频繁,人物对话多为一问一答,情节发展以提问方式引起,如斯3711卷《悉达太子修道因缘》开题以一连串的问题总领整篇变文的故事情节,构成一个极富吸引力的头回;《丑女缘起》:“不得三五日间,身死。有何灵验?此女当时身死,向何处托生”;《庐山远公话》:“是何人也?便是庐山千尺潭龙,来听远公说法”;“争得知?至今江州庐山有掷笔峰见在”;“远公还在何出?远公常随白逢州打州,逢县打县”;《韩擒虎话本》:“贺若弼才请军之次,有一个人不恐,是甚人?是即大名将是韩熊男”;“排此阵是甚时甚节?时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等。另外前文已经论及,在变文咏变相诗之前,亦常有提问式的提示语,如《目连变文》“当尔之时,有何言语”;《丑女缘起》:“当尔之时,道何言语”等。对设问的运用,固然是讲经法师、转变艺人的本领,同时更是讲唱伎艺的实际表演需要。因此后世的说话非常积极地吸取了此种手法,在宋元话本中,我们随处可以见到设问的存在,几乎每一首诗词之前,都有一个设问性的套语,譬如《前汉书平话》:“高皇意下如何?有诗为证。诗曰”;“怎见得如何厮杀?有诗为证”;“上面有四句诗,道甚的”;《秦并六国》:“此人是谁?乃魏国三代将门之子、郑安平之儿”;“且说那战国七雄是兀谁?诗曰”;“末后说得最好,说个甚的”;“不知陈申性命怎生?诗曰”;“怎见得交马?诗曰”;“当日天晚,怎见得”;“怎见得灭赵行径”;“怎生披挂”;“打扮得怎生”;“怎见得是那御宴?只见”;《武王伐纣平话》:“妲己性命如何?诗曰”;“韶光似箭,日月如梭。怎见得?有诗为证”等等,此不一一赘举。
  四、结语
  唐郭shí@⑦《高力士外传》记至德年间,玄宗李隆基避难西蜀,每日与高力士等亲看扫除庭院、芟雉草木,“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情”,这是目前可以见到的关于唐代说话伎艺最为直接的文献资料,从一种讲说街谈巷语的稗官汇报活动,一种风谕君王的俳优诵说活动,发展成为可与“讲经”(即俗讲)、“论议”(注:“论议”是盛行于隋唐时代的一种表演伎艺,由两人或多人参演,通过论辩双方富于诙谐、机智风格的问难和辩驳来娱乐观念;具有升论座、竖义、诘难、下座等项目。详参王小盾、潘建国《敦煌论议考》,载《中国古籍研究》创刊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转变”等相提并论的唐代流行通俗表演伎艺,说话经历了较为漫长的过程,期间亦曾积极吸取了多种文化因素。我们认为,佛教俗讲、转变等讲唱伎艺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首先,它促使说话走出狭小的宫掖府邸,走入广阔的寺院、斋会、广场,直接面向世俗观念;其次,它改变了说话讲说即兴、片段性内容的定式,转向讲唱富有生动人物、复杂情节的佛教果报故事、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再次,它成熟的轨仪全面影响了说话的体制,包括标题方式、篇首篇尾诗、头回、配画插图等等,并促使其最终形成自己的轨范;最后,它还在讲说语言,尤其是在一些特别用语上,对说话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可以说,正是因为佛教讲唱伎艺,正是在寺院斋会之中,说话才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才完成了其世俗化和伎艺化的演变过程。
  事实上,说话的这一演变过程,是与隋唐通俗伎艺演变的普遍规律基本相符的。譬如,上文提及的转变,原为专门讲唱佛教本生、本行故事的活动,是佛教传播经文、推广教义的宣传工具之一,后逐渐世俗化,其故事延及历史、民间传说等方面,其表演不再由僧人独掌,世俗百姓、甚至妇女皆可操演,其表演场所亦越出寺院,走向街头、要路;譬如,上文提及的论议,原为考核太学生经文水平的手段及文人清谈之一种,但经过佛教俗讲、唱导、集会等活动的熏染,渐趋艺术化和形式化,最终成为风行隋唐朝野的表演伎艺。隋唐文献另外还表明,寺院斋会乃是当时各种表演伎艺汇演的绝佳场所,而通俗伎艺存在和发展所不可或缺的世俗观众,也多需借助于佛教的集会之制方能获得;总之,佛教对于中国通俗伎艺与通俗文学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值得我们加以足够的重视,并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孚右加阝
  @②原字马右加丘
  @③原字礻右加氏
  @④原字目右加侯
  @⑤原字女右加襄
  @⑥原字禾右加莫
  @⑦原字氵右加是
  原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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