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

　　人命危脆，眨眼间就被烈火焚烧去了，日日强颜欢笑，是何了局？
　　月明星稀的子夜，他望着摊开在眼前的“福田簿”，黯然叹了一口气。
　　都说要种福田，然而福田如何种？些微金银钱财的布施就算是福田吗？
　　他曾经读过《大智度论》卷十二，也读过《华严经探玄记》卷八、《成实论》卷一、《大方便佛报恩经》卷五、《阿毗昙甘露味论》卷上、《首楞严三昧经》卷下……，知道人间福田无量数，知道佛为最胜福田，受恭敬之佛、法、僧为恭敬福田，受报答之父母、师长是报恩福田，受怜悯之贫者、病者是怜悯福田……，但是，真实的福田在哪里？
　　他也曾礼敬三宝，在梵呗声中感受到自己清净满月的人格，听得见内心一阵阵清醒的呐喊，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福田了。可这福田又常常杂草丛生，一离开寺院就遍身污烟瘴气……
　　他也曾经恭敬父母师长，悲悯贫病孤苦人，感觉自己内心清净圆满的无上福田。可这福田又常常被人间烟火缠缚，成为情识烦恼的樊笼……
　　若说恭敬供养三宝，他难以日夜恭敬供养——贪嗔痴妄常在，金钱布施有限，福田总难长久；若说日日报恩，月月悲悯，他更觉得像蝼蚁上于高山——爬得苦、活得累，愈来愈有心无力了……
　　福田在哪里？
　　窗外传来几声“呱呱”的蛙鸣，他觉得好笑：古人听见春天月夜一声蛙鸣，就能撞破乾坤共一家，为什么他反而作烦恼声，听成无限迷惘声呢？
　　他忽然想起：苏东坡贬谪为杭州太守时，初上任，就去龙井寺参访辩才禅师。辩才向他解释失迎失礼的原因：
　　“本寺老僧须遵守不迎不送的清规，已行之有年，不便擅改，请太守明鉴。”
　　东坡哈哈大笑，豁然敞开心胸：
　　“我来参访和尚，是访您的道行，谁访您的迎送？”
　　是啊！东坡为访道而来，为求法而来，岂为迎送而来？我今日种福田，原为福德来，为净心净意来，岂为贪功获利来！
　　他燃起炉前一炷檀香，微微笑了。
　　东坡呵东坡，你纵然万卷诗文千古传，却也有活得滞累束缚的时候吧！是不是也曾在独宿孤峰的漆夜里，和我一样参访生命的福田呢？
　　蛙声沉寂的顷刻，他忽然想起东坡等闲平地起风雷的一醒悟：那天，东坡问：“听说和尚戒律精严，不知戒的是哪几件？律法又有哪几条？”
　　辩才禅师两条轩眉一扬：
　　“戒的是戒心这一件，律法也是律心这一条，哪里还有几件几条。”
　　“活泼泼一个心，又戒又律，拿旷世累劫的绳索来捆绑，不就束缚死了吗？”
　　辩才禅师点点头，一指点向东坡：
　　“大死一番，再活现成，才能摆脱幻想的羁锁，得到身心的大自在。”
　　呵！原来这躯壳身心才是众苦众难的深渊，我们的寿命常为无量怨仇所绕，念念损减，日日销毁，如同虫蚁在混浊泥沼中，陷溺于贪欲，不知生死在旦夕之间。
　　静夜无声，他悠然想起《四十二章经》的一段对话：佛陀问右边的沙门：“人命在几何间？”那沙门想了想，昂首回答：
　　“数日间。”佛陀摇手。问左边的沙门：“人命在几何间？”
　　那沙门迅速回答：“饭食间。”佛陀微笑：仍然没有透彻生命真相。又问随侍的弟子：
　　“人命在几何间？”
　　那弟子垂眼、合十，也无风雨也无晴：
　　“呼吸间。”
　　生命，原来只有这一丁点儿短暂。
　　原来，生前七尺形躯，死后只余一棺黄土。
　　福田呢？福田又能有多大？
　　原来，色身生灭无常，邪见障重，烦恼根深，能销毁一切福田，却也是一生福田所在。寒风苦雨里，他终于想起《四十华严经》卷十二的开示：人是福田，能生一切善果故……如是一切圣贤道果，皆依于人而能修证。
　　呵！如天有眼兮，何忍见我独漂流？如佛有灵兮，何忍处我天迷海惘苦？既不肯独漂流，又不甘迷惘苦，人啊人，你的福田在哪里？
　　摘自《普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