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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五、第一次印度之行(一)甜蜜的宗教生活

       

发布时间:2013年01月18日
来源:   作者:日月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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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五、第一次印度之行 (一)甜蜜的宗教生活

  “Namaste!”

  “Namaste!”

  “How are you, my friends!……”

  我跟着善觉师和乐新走进加德满都泰米尔区的这家唐卡店,店主热情极了。

  我们大概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吸引人之处,准备向外走。

  “等等”,店主叫住了我们,“我有一件宝贝在等着尊贵的客人,你们不想看吗?”

  店主故作神秘的把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金粉唐卡打开,拿出放大镜来,边看自己还啧啧赞不绝口。

  “恕我直言,这是塔芒(Tamangs)工匠的平庸之作,你有尼瓦尔(Newars)大师们的作品就拿出来吧,不然我们就走啦。”我打断了他的表演。

  店主一惊,马上笑得更灿烂了。

  “专家啊,专家,我就喜欢和收藏家做生意。”店主不再故弄玄虚,拿出了几件画得颇为传神的唐卡。他展开一张指给我们看:“嘿,看这签名,这是真正的传世精品。”

  “那张是仿品,不过我们不介意,我们只看画者是不是用心。”

  一张不大的唐卡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一位年轻英俊的刹帝利王子手举迸发着火焰的宝剑站在群山之巅。身后是一座覆钵式的佛塔。

  “曼殊师利,多美妙啊!”,店主兴奋的对我们说。

  “文殊菩萨?”

  “是的,他来自中国.”店主肯定的对我们说。“加德满都……”

  加德满都过去是一个大湖,毗婆尸古佛在湖内留下一段莲藕,莲藕上生出了硕大美丽的莲花,莲花开放之时,中国五台山的文殊菩萨来了,举起智慧的金刚王宝剑,劈开了山谷,湖水流入了恒河,露出了一片丰饶的土地——这就是加德满都。

  沿着斯瓦扬布(Swayambhnath)山脚下的台阶拾级而上,我的脑子里还萦绕着唐卡店主告诉我们的故事,那莲花上后来建了一座佛塔,那就是斯瓦扬布——一座古老的佛塔,世界遗产。

  我们一行有十几个人,其中四位出家师,善觉师走在前面,和他在一起的是我们住的旅店的老板大洪,一个因为喜爱登山而留在加都的中国人;我和乐雄师、乐具师跟在后面,他们两个本来都是同我一起短期出家的法友,现在短期变长期了,我们之间有很多话题;乐新和慧目师在我们旁边,慧目师常住在国内某个禅宗丛林,六十多岁,本来是个普通僧人,因为去过一次深圳,以赵本山式的俏皮话和答非所问式的“禅宗风范”在某些居士中造成了轰动,被那些居士推举加入了我们的团队。再后面是娃哥伉俪正在为其他几位居士介绍加都的风情。

  台阶边上是戏耍的猴儿,路中间趴着睡得正香的老狗,鸽子在一旁咕咕的叫着,三三两两的本地人悠闲的散着步,加德满都的气氛漫不经心的就打动了我,怪不得那些老外二三十年前就对这里如此着迷。

  斯瓦扬布所在的山坡本来不高,这样溜溜达达的很快就到了山顶。塔上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展露在面前,直视你的心灵深处,这已经成为尼泊尔的logo了。

  大洪的佛教知识有限,作为导游有些勉强,倒是娃哥带着的一本旅游书中提供了不少信息,那本书上说,斯瓦扬布就是自体放光的意思,我喜欢这名字。塔的前方是硕大的一对铃杵,傍晚的阳光分外柔和,为这铃杵投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善觉师缓缓的敲响铜铃,浑厚的铃铎之声向四方传布,余音之中我们开始绕塔。

  加德满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我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难免要和国内做些比较,就说眼前的这个世界遗产吧,国内打破头要争的东西,在这里是如此安然的存在着,甚至很难用景点来称呼她,没有门票也没有什么管理人员晃来晃去,因为那就是老百姓的生活,那就是最好的文化保护。连那些乞丐也个个笑容可掬,绝没有国内苦大仇深的样子,空气中充满祥和。我同善觉师讲了我的感受。善觉师说,这就是宗教文化深厚的结果。

  “之前受到的教育对宗教诋毁不遗余力,这次是感受到了宗教温暖的一面。”我对善觉师说。

  塔上有人用金黄色的染料向下泼,泼一次就在白塔上形成一个金色的莲花瓣,漂亮极了。

  “人类的远祖先民们以天地神祗的昭示作为社会根本的文化传承,可是随着时代变迁,宗教渐渐偏离她的本义,人们把宗教推到神秘的幻境,反过来又指斥宗教为迷信,其实人们看不到,让人的心灵有所归趣的宗教教育正是现代人所缺乏的。”善觉师对我说。

  “那么,佛教是否可以作为宗教来看呢。”我问。之前听到很多佛教的宣讲者因为宗教在现代社会失势而急于让佛教和宗教划清界限,比起这些功利的说法,善觉师对宗教的评价是很中肯的。

  “人的生活大概可以分为几个层面:物质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宗教的生活和智慧的生活。宗教的生活给人心灵的规范,带来内在的安稳和祥和,但是也可能因为执着带来迷失和困惑;只有智慧的生活才有真正的自由和解脱。不能否认佛教有宗教的内容,但是这些的最终目的却是导向智慧生活的。”

  “想到历史上那些佛教成就者的经历,我忽然有一个感受,虽然真正的智慧生活不一定要依赖宗教生活,但是世间人对心灵的认识相当匮乏,如果没有宗教生活为心灵带来秩序和引导,在较深的心灵层面是很难把握和运用的,只是现代人的傲慢屏蔽了这个机会吧?”我问善觉师。

  他笑了笑:“其实宗教生活本来没有那么沉重的,是很天性,很幸福的一种生活方式,只不过是表达了人性中最纯洁和真挚的一面,是人把事情搞复杂了。”

  转了佛塔周围的几个寺院,出来时却发现慧目师不见了,大家有些着急,慧目师一句英语不会,走丢了还真有点麻烦。善觉师对大家说:“在这自体放光塔前,我们一起来祈祷吧,希望这次朝圣之旅,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慧目’,都不要让‘慧目’丢失了,让自性之光照耀着法界。”祈祷完了,大家还有些担心,善觉师却已经释然了。

  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从远处的雪山顶上渐渐退却,鹰鹫在山谷的上空盘旋,清凉的晚风习习,让人好不惬意。白塔下,手托着普贾塔利(Puja Thali,印度教祭祀用的盘子)的祭司正按印度教的习俗来贡奉佛菩萨,摇曳的灯火中,一边摇铃,一边在寺院巡行。看着那些用甜食和Kumkum(印度教祭祀用的彩色粉末)涂抹得红一块、黄一块的佛像和佛龛,这样的虔诚让人有点哭笑不得。只是你看着那些微笑的佛像,对这庸俗的礼敬却没有拒绝,智慧的光辉被暂时隐藏于世俗的欲望里,等待觉悟者来开启。

  一直以来,对于佛教在印度的隐没总有一些难以释怀。佛教于印度中断垂八百余年,尼泊尔偏于北地,这个过程要晚一些。不过当14、15世纪马拉王朝大力推行印度教时,佛教被迫和印度教融合而归于沉寂,只有一些藏传佛教的传承存在于北部山区(页注)。这次的朝圣之旅一开始,就将佛教置身在甜腻的印度教空气里出场,仿佛一下子回到佛教隐没的那个历史时空,近代以来对佛教历史的那些臆断渐渐远去,凭栏吊古的幽思层层泛起——太多东西需要重新认识了。

 

 穿过帕坦杜巴广场(Patan Durbar Squar),穿过梦幻般的精雕细刻的重楼宫殿,经过一座座古老的红砖院落和它们探出头的斜坡屋顶,我们在弯弯曲曲的巷道里寻找尼泊尔佛像中的精品。

  中国人中很早就流传着尼泊尔佛像的传奇了。当那个英俊的加都少年阿尼哥满怀自信的站在忽必烈面前的时候,这位大汗或许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会那么深的影响中国的艺术史。不仅仅设计建造了古老北京的标志之一——妙应寺白塔,阿尼哥还带来了曼妙的尼瓦尔艺术风格,充满生气的佛像和建筑,熠熠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玄奘大师对泥婆罗人的评价实在不高,在他的描述中,当地人的信仰究竟是什么令人困惑,佛教和印度教混杂在一起,但是他也承认那里的人“无学艺,有工巧”。没办法,仿佛尼泊尔人天生就是造像的材料,信仰的世俗化让他们更加敢于把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通过造像来表达,而当你用你的恭敬心把这样的佛像放在高处的时候,他的微笑就会深深触动你的心灵,让你明白真正的恭敬其实是很亲切的,敬而远之的话就跑题了。

  我们走进街角处的一家佛像店,善觉师让店主把所有的佛像都拿出来摆到桌子上,大大小小的佛像一下子让这个空间华贵庄严,任何一个在国内都称得上是精品,大家围着这些佛像开始选择自己最相应的那尊。

  “真是没招儿啊,国内再仿也做不出这么好的。”乐新师兄是一家规划设计公司的老总,对佛教艺术特别着迷,看着这些佛像,不住的赞叹。

  “光有技术是没用的,心理状态不一样,表达出来就是不一样。”我也同意他的看法。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乐雄师引用了《华严经》的偈子,“一切都离不开这个心啊。”

  “宗教已经完全和他们的世俗生活融合在一起了。”善觉师目不转睛的看着一尊药师佛像。“我们背着佛像去朝圣吧。”他笑着说。

  古老的千佛塔是金刚乘佛教在帕坦的遗迹之一,隐没在这街巷之中,并不起眼,只有当你走到佛塔的脚下,你才发觉她的高大。塔身由9000多块烧制的精美陶砖砌成,每一个陶砖上面都有一个释迦佛像。我们一行人边绕塔边唱着释迦佛的心咒,仿佛要唤醒沉睡许久的一个因缘,在帕坦,这个曾经的密乘的修学中心里,这些延续至今的佛像见证了太多的故事了吧。

  从千佛塔出来,刚刚走进一间佛像店,碰到了加都的停电时间,本来光线不好的房间,一下子暗了下来,仿佛这世界也随着沉寂了下来。店主不慌不忙的点亮了一根蜡烛。微弱的烛光映着一张微笑的脸,一手禅定持钵,一手触地降魔,他静谧的守候在那里,那笑容是如此熟悉,胸中的块垒瞬间冰释,内心的喜悦和感动油然而生——多么美妙的释迦佛像啊。恍然之中,七百年光华隐没的迷惘与惆怅,不过只是滑过的一念,佛陀从来未尝离开!而从那时起,这个神奇的佛像就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朝圣之路,再没有分开。

  我们在加都的行程基本都是娃哥来安排的,这一天我们的目的地是博达塔和帕殊帕提神庙。

  气势磅礴的博达大佛塔是尼泊尔藏传佛教和藏族文化的一个聚集地,古来喜马拉雅山两边的宗教和商旅的往来养育了一种温暖醇厚的气息,绕塔的人群和佛塔边鳞次栉比的小店能传递出让人全然放松的喧闹,对我来说非常亲切。沿着着佛塔脚下缓缓绕塔,慢慢的让心和这气氛相溶,耳畔响起葛莎雀吉那天籁般的歌声,那些关于佛塔的传奇故事也一下子变得熟悉起来。博达大佛塔无疑是加都我最喜欢的地方,和拉萨绕大昭寺觉沃佛而成的八角街有些不同。同样是藏族文化,一个在澄澈的高原雪域,一个在怡人的加都山谷;一个面对强势的现代文明,一个隐于甜腻的宗教文化;这里面的不同,也映射着藏传佛教的现状吧。

  

      大佛塔是全世界现存最大的覆钵式佛塔,转上一圈要不少时间。在佛教尚未于印度隐没时,这种体量的佛塔并不少见,但是现在大都踪迹难寻,只能依靠玄奘法师的游记去想象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餐馆的二楼看着这大佛塔,还是让人震撼的。和娃哥的书上介绍的一样,上菜的速度果然奇慢,大家等着上菜的时候,聊起了刚到大佛塔时看到的那个横幅宣传画。

  一个尼泊尔少年要学习佛陀悟道,在一个菩提树下已经不吃不喝坐了两三个月,一些尼泊尔人很兴奋的宣传这位未来的佛陀,时间每延长一天,似乎事件就多了一些神奇。

  我们这些人大多数对这所谓的“神奇”不感兴趣,毕竟对佛教来说这算不上什么,也没有人认为他能靠这种方式悟道,但是大家还是对这个现象很感兴趣。

  “尼泊尔人还真是很可爱,对这种事情这么热衷,信仰很淳朴啊。”乐具师笑着说。乐具师未出家前是IT工程师,有着很高的艺术修养。

  “不知道这个好戏最后怎么收场呢?”我倒是对那个少年有些担心。

  “这件事放到国内会怎么样?”乐雄师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出家前是一个中小企业的老板,却很有点学者的风度。

  “国内就不会有这种事儿,因为没有这种因缘。”娃哥回应他。

  “可能会把他送去解剖了吧。”一个居士忽然冒出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我看看善觉师,他的笑中隐含着苦涩。我明白了他曾说过的“圣者应世,众生所不许”的意味。原来我对这句话感触不深,接触到圣者善知识多了,对世态人心也有了更多感触,让我渐渐能看到这背后的故事。就在我来印度之前,我还和一个年轻人通过email交流这个问题,他正因为别人的质问而困惑。在信中我回复他:

  “其实也没有必要刻意劝这样的人去信佛甚至了解佛教,这并没有太大意义。不过如果你自己真的因为别人这么说而困惑了,你就应该看看佛陀的一生和他应世的本怀。他不需要谁来‘信他’、膜拜他、供养他、他要解决是每个众生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他要带给众生解脱和快乐的方法。举个例子来说吧,不说是佛陀和圣者了,假如说现在真有一个人在公开场合空中飞行,会带来什么结果?会有人想到人体科学和物理学的革命,有的人会想到神秘主义,有人会想到恶作剧,有人会想到魔术或者恐怖电影,有人会想到表演和收费,有的人想到依附他成立教团推广扩张,有人会想到骗术和揭批(当然也会有人想借此成名),有人会想到国家安全。很多人会想靠这人发财,有人会想到用他来做广告宣传,有人会想到推广保健品,甚至有人会想到品牌营销和包装上市。个别有些良知的人会想到观察分析这个社会现象和人们的心理,写一些相对客观的报道。但是,我老实跟你说,一百万个人里面,很难有一个人会因为这个观察自己内心的贪婪和无知,会想要解决内心的痛苦,没有人会因此想到解脱。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有神奇的能力,但是我知道,别说是圣者,换做是我都绝不可能做你想象中那个要钱不要命的白痴。(页注)

  娃哥把我们带到帕殊帕提神庙,才知道非印度教徒是不准进入的。我们先在神庙旁边一处供参观的印度教庙宇大概转了一圈,里面没什么游客,也没有人祈祷,比起帕殊帕提神庙的热闹要冷清很多。走到里面的栏杆向下望,正好碰到河边上一家人在举行火葬。

  几个穿白衣服的孝子正绕着白布蒙着的死者走着,那死者被放置在木头搭成的柴堆上。走在前面的那个大概是长子,用火把点燃了柴堆缝隙中成捆的像是枯草一样的东西,于是便有烟冒了出来,不一会儿整个柴堆便燃烧了起来。旁边另一个火葬台上则唯余灰烬,几个猴子不紧不慢地吃着葬礼时洒下的大米。

  河对岸,二三十个外国游客坐在台阶上观看这一葬礼,也有几个尼泊尔人在看热闹。这条河流是尼泊尔最为神圣的巴格马蒂河,死者的骨灰会顺着巴格马蒂河一直流入恒河——印度教徒的理想归宿。这里的火葬已经成为很多外国游客来加都的必看项目了。

  我们从桥上过河,和帕殊帕提神庙隔河相望的山坡上是一排亭子似的神龛,里面贡奉着湿婆大神的象征——林加(linga),那雕塑已经被千万祈求生育和性力的手磨得乌黑发亮。神龛后面是一排长椅,游人面无表情的看着火葬台那边的葬礼,甚至还有一对恋人正在低语呢喃。虽然天色不算很暗,帕殊帕提神庙的灯火却已点亮,带着对未来的不断憧憬,多少关于财富、权力、健康、幸福的祈祷正在那金碧辉煌的屋顶下进行。而就在神庙外面,紧邻河边的一排房子里,一些奄奄一息的死者正在等待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能在死后马上在圣河边火葬对印度教徒来说是幸福的)。

  夜色浮现在巴格马蒂河两岸,帕殊帕提的灯火呈现出点点明黄,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这性爱与死亡,困境与祈望,麻木与沉迷一时展现的空间里,现代社会用种种伪装包裹的欲望与迷惑,在这强大的世俗宗教文化背景中运用的是如此纯熟,表达的如此直白,给人以躲闪不及的冲击。正在我怅惘之时,神庙门口遇到的那个尼泊尔导游向我们介绍:“那边的山坡上有很多修行者的岩洞,不仅是印度教的苦行者,佛教的祖师帝洛巴和那洛巴也住过那里。”

  不管是不是因为看到我们的佛教背景他才这么说,帝洛巴和那洛巴所处的印度教环境则毋庸置疑……

  很难想象,名满天下的大学者,那兰陀智慧和美德化身,光荣的阿哈雅吉帝(那洛巴为那兰陀寺住持班智达时之尊称)就那么疯疯癫癫的放下众人艳羡的地位和荣耀,去找他的上师去了。同样曾经是佛教比丘典范的帝洛巴如今只是一个形迹不堪的乞丐,混迹在那些满面涂灰、挂着骷髅的印度教徒之中,而他就是那洛巴要找的上师!

  虽然出于一个伟大学者的涵养,更早一些的玄奘大师对涂灰外道看似荒诞的行为并没有挞伐,对这些无知者他不禁透露出一丝悲悯,他们遵守着牛狗之戒,形迹不堪,迷信而可怜。而这所谓的涂灰外道,恰是来源于大自在天(湿婆)帕殊帕提一派的古老信仰。所谓帕殊帕提即是兽主——动物的守护神,湿婆神的化身之一。这个信仰的古老源流已经为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文化的发掘所证实。

  包括这些外道在内的印度教徒也曾经是阿哈雅吉帝辩论时的手下败将,佛教的伟大祖师早就提供了足够的资源,在陈那和法称完美的逻辑框架下,在龙树提婆如此彻底的解构手法之下,学富天下的佛教班智达很轻松的就把对手逼得理屈词穷,双方的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印度的宗教辩论,理论上遇到挫败还不算真的失败,印度教徒想以苦行得来的神通挽回面子,然而这又失败了,阿哈雅吉帝不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他也有神通,而且有比丘戒的威护,他一次次的得到了完胜,甚至令这辩论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外道的每次到来,不过是给他的桂冠上添一朵新鲜的花儿罢了。

  然而,被众人赞美声包围着的阿哈雅吉帝遇到了真正的质疑。一天正当他在读书的时候,金刚瑜伽母化身的丑妇问他,是懂得经文的文字还是懂得真正的含义。阿哈雅吉帝回答懂得字面意思,丑妇很高兴的笑了;而当他近一步说自己懂得真正含义的时候,丑妇却大哭起来:“佛法中心那兰陀的大班智达都在说谎,莫非佛教的传承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吗?”

  敏锐的阿哈雅吉帝没有忽略这个缘起。他开始深入的观察自己的内心和周边的环境,他看到了真正的危机。那兰陀的学者们已经把佛教的理论发挥得天花乱坠,僧团完美高尚的生活也足以让人骄傲,可是一切离真正的佛法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内心的贪婪、嫉妒、愤恨和无知被高明和高尚的理由重重包裹,撤换下佛法的名词,内心真的和世间有多大差别吗?阿哈雅吉帝或许尝试过改变这一切,可是每一次扭转的努力,都会产生新的误解和诤斗,良好的愿望迅速淹没在情绪和概念里,总是无法触及到人的内心,一点也触及不到。可触及不到内心还要佛教干什么,莫非就是为了有个好看的佛学院吗?表面的美好景象开始让人厌烦,甚至让人窒息。回过头来看自己,虽然有那么多的美德和神通,可是却始终没有亲证诸法的实相,佛陀所宣说的终极真谛。对佛陀的信仰不能说不真诚,可是却如那金刚瑜伽母所说的,打了折扣。这一切让人越来越无法忍受,如果真的信仰佛陀,阿哈雅吉帝必须放下这一切,从头开始。

  早先经历这一透视过程并已获得成就的帝洛巴无疑是他完美的上师,他混迹于最为高尚的佛教徒所不齿的涂灰外道之中,并非是改变了信仰,而是要借用最“低俗”最“无知”的信仰来完成对心中虚妄的高明和高尚的对撞、湮灭。平等之性坦然而现,无我大悲霍然而起,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迷惑中的人啊,你才能看见真的佛陀,光荣的阿哈雅吉帝才会成为真正伟大的那洛巴。

  每次想到那洛巴的故事都感慨万千,如今真的在这兽主派涂灰苦行与性力喧嚣的氛围之中,体会更加真切,也愈发令人不能自己。当我们坐上出租车往回走的时候,我和善觉师说起这些。他点点头:“这样的环境对他们的修法也是一种保护。”

  是啊,这样深刻的反思,世人所不许,那些多有怪诞行迹的流浪者中,反而提供了存在的空间,究竟是谁疯癫呢?

  中巴车沿着蜿蜒的公路在满是丛林的山谷中穿行,赶在大罢工之前我们离开加都前往兰毗尼园,佛陀的诞生地。我和慧目师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自从上次和大家走失,他谨慎了一些,一路上自顾自的念着楞严咒。

  车子出了加都山谷,窗外的景色在平原和山野之间变换,过了一会儿,在一个山间的村子里,车子被铁丝网的路障拦下,我们已经进入“毛派(页注)”游击队控制的地区了。那时的毛派正处于发展壮大的阶段,毛派的士兵面貌朴实,和颇为正式的军装有点不相称,像是还没睡醒就被拉到片场拍战争片的群众演员,他们上车看了几眼,就笑呵呵的下去了。

  在加都感受了宗教的温暖和甜腻,但数千年的延续也必然产生很多积弊。宗教的教义很多时候需要从内心去把握,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发心不正,也很可能让宗教成为满足私欲的工具;更不要说很容易成为众多社会矛盾根源的印度教种姓制了。在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启民蒙拉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特权者对于宗教的解读和权力的运用遭到了质疑和否定,这是西方宗教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变。尼泊尔的现代化进程也正需要扫去历史沉积的障碍,当矛盾缺少足够的转化空间时,彻底的颠覆渐渐会成为很多人心中的渴望。只是在这个宗教文化深厚的王国,这个过程拖拖拉拉,直到忍无可忍时才借共产主义理论赋予的激烈的正义感爆发出来。看着这个国家经历的变化,似乎有一种回望的感觉,东方懵懵懂懂的跟着西方跑了这么久,洗练和整合的过程还远没有结束,反思在西方也只是刚刚开始,身在历史戏剧中的人物,又如何能看清自己的角色呢。

  兰毗尼的清晨,初升的阳光透过树林中的雾霭变幻着迷人的光影,我们经过世界各地佛子建成的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寺院,前往佛陀的降生地,庆念那个给阎浮提带来光明的时刻。放下历史的沉重,心中便充满了温暖和感动,我们行程的主题也开始召唤着我们的心念,回到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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