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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严法师:归程 第五章 哀哀父母 - 噩耗

       

发布时间:2013年06月07日
来源:   作者:圣严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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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严法师:归程 第五章 哀哀父母 - 噩耗

 

  我出家之后,直到如今,一共回了三次俗家。

  第一次,就是民国三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四年)的夏天。

  第二次,是在民国三十四年(西元一九四五年)的秋天。

  第三次,是在民国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的秋天,那时候,我已离开了小庙,已经进了上海静安寺的佛学院。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回俗家。那次,因为我的母亲病危,特别派我的三哥到上海接我。那次,我是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向学院里请准了假,跟着我的三哥连夜赶回乡下去的。

  我们乘的是火车,那是我第一次乘坐了京沪线上的火车,坐了三等车厢的夜班车,从北站乘到无锡,下了车等了三、四个小时,才天亮。我的三哥,在乡下是蛮灵活的,到了上海,竟显得土头土脑,那副乡巴佬的神情,却又处处为我着想,把我当作公子哥儿,他自己好象是个跟包的听差,在他以为,在上海念佛学院的「小老爷」,一定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地经得起折磨了。买了三等车厢的车票,他老觉得对我不起似地,上车之后,到处为我找座位,但是,车厢里早已挤满了,跑车帮的男男女女、捆捆包包、箩箩筐筐,以及一些苦力和军人,又到那儿去找座位呢?他从头一节车厢挤到末一节车厢,也没有找到一个空位。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军官,给我让出了半个位子。至于我的三哥,他就坐在那位军官的行李上面,那位军官,真是一位好心的人。

  从无锡换乘内港航行的「小火轮」,秋季的内港水路很浅,水底到处长着像孔雀尾似的水草,汽艇的叶桨,不时地跟水草纠缠,航行了一程,必须停下来清理一次。内港的两岸都很高,港面不太宽,秋天的太阳又是有名的秋老虎!就这样行行又停停地航了一整天,受了一天的罪,到天黑之后,才算航到了不能再向前航的地方下了船。

  我和三哥抵达家门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俗家的四周,除了唧唧的虫声,静得几乎使我感到恐怖,但也没有什么不幸的迹象可以看到。三哥要我放开嗓子叫门,好让父母高兴一下,我就照着做了:「阿爸,开门哪,我和小阿哥回来啦!」

  屋里还是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动静。当我喊了三声之后,父亲才应声出来。父亲把昏黄的油灯拨亮,他显得很疲乏、很苍老,带着忧虑而又欣慰的表情对我说:「你们的娘已盼望好几天了,这几天,天天都在念着你,她说今晚,你一定能够到家的,所以一直没有睡着,刚才我还没有听到叫门,倒是你们的娘把我推醒了。」

  阿弥陀佛,感谢佛菩萨的保佑,母亲尚能见到我哩!我听完父亲的话,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

  当我迫不及待地走到母亲的床前,我还没有开口,倒是母亲先喊了我的名字。她的神情,显得很愉快,虽然一个像小山似的大肚皮衬托出那张焦黄而干瘪的脸庞,看来令人心酸。

  「不要紧的,我的病,前天有人送来一张专治水肿的秘方,吃了些时日就会好的,今天我也觉得舒畅了一些,精神也好了一些,要是一直像三天以前那样,恐怕今天我已见不到你了。」

  我尚没有想到应该用怎样的话来慰问母亲,倒被母亲首先安慰了一番。我正想说一句什么话的时候,母亲又接着往下说了:「早晓得如此,你小阿哥的这一趟上海,也是多跑的,害得你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其实嘛,生病等于享福,我一生难得休息十天半月的,这一来,我倒可以安安静静地什么事也不用去做了。唉!只是辛苦了你们的爹,里里外外,都由他去张罗,前几天我病重的时候,一连几天几夜,他都没有合一合眼,要是我再不好,只怕也要把他累倒了!」

  听到这里,我真想放声大哭,我还能说什么呢?俗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当父母老病了的时候,我们做儿女的,竟然不曾发生丝毫的作用!父母时时为儿女着想,处处替儿女打算,做儿女的又为父母着想了多少,为父母打算了多少?母亲到了这样病重的时候,始终没有为自己担忧,倒是体惜她的儿女、体惜儿女的父亲。

  母亲见我在暗暗地饮泣,于是,她的语调,放得更加平静、更加慈祥了:「你难过什么呢?你姆妈不是还在好好地和你说话吗?你回来了,我比什么都高兴,你比几年以前长高多了,今天夜深了,你们兄弟俩在路上也很辛苦了,到明天,再让我仔细地看看你。不要哭,又不是十岁、八岁的小孩子,见了久别重逢的姆妈,还要诉苦吗?」

  经过母亲这么一说,我倒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一个出家数年的人,感情还会如此的脆弱。可是,直到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不免要泪眼模糊地俯首啜泣!

  的确,我的回家,对于母亲的病,很有帮助。我天天陪伴着母亲,许多的事,母亲都希望我替她做。母亲有着说不完的话要对我说,每次说了几句又不往下说了,似乎,由于我的出家,已使母子之间隔了一道墙壁。但她告诉我一些有关我童年的往事,听了那些非常可笑的事,我笑,她也笑。我劝她念佛,她说她已念了很久了。她对我的一串玻璃念珠很喜欢,拿在手上不停地数,可惜那是我向监学守成法师借的,回上海时又向母亲要了过来,没有能送给她。她的睡眠增加了,饮食也增加了,有时也能勉强着坐起来了。她看看自己的大肚皮,往往会从嘴角上泛起一丝苦笑,因为她也知道,凡是害上了这样的病,在一个乡下的穷人来说,痊愈的机会根本是非常的稀少,什么药物、什么秘方,顶多是拖延一些时日而已。同时,母亲也很相信「药能医病,不能医命」。所以她也坦然地对我说:「今年我已是六十岁的人了,你们兄弟姊妹也不用我照应了,能赶在你们爹的前面先走一步,倒是我的福气。……」说到这里,她便曳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了。但我已经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那就是养儿育女不中用,老俩口子还得相依为命,如果晚走了一步,卧病之后,又有谁来悉心地照顾?我是不用说了,我的三个哥哥,老大、老二,都已分开来住,老三虽跟父母住在一块,也有妻子的生活负担,一天不做一天不能生活。纵有孝子,岂有老伴那样地体贴。父母看儿女是肉里的肉,儿女看父母是皮外的皮,虽然是一样的痛,痛的程度却不同!我的母亲,岂不是已经体验到了这一层道理?

  我不是善于流泪的人,当我想到这里,竟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我虽希望在家里多住一些日子,我的身分、我的学业、我的假期,却要把我从母亲的身旁拉走。在家伴着母亲住了半个月,母亲的病况,没有恶化,心情虽较开朗,但也没有痊愈的迹象。

  我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母亲也天天问我为什么还不走?她是不希望我走的,却又硬要赶我走;为她自己着想,为我前途着想,她是矛盾的、痛苦的。

  终于,我是走了。终于,我也得到了丧母的噩耗!

  那是过了两个多月,接到了我二哥从他做工的纱厂打来的电话,那是上海小沙度路的一家拉绒厂,他说他与大哥、三哥,在农历九月上旬,已经把母亲的后事料理定当,请斋公做了一天「道场」,母亲的灵柩,暂时葬在我家附近的租田上,三年以后,再将遗骨送到张氏祖宗的祖坟中去。他说,因为遵照母亲的遗命,没有通知我回乡奔丧,一则顾虑我的学业,再则顾虑路上太乱。但我深深地抱怨,家里为什么连信也没有给我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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