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嘎艺术在比如村

　　唐嘎艺术在比如村

　　昌都地区嘎玛区所在地叫瓦寨乡。

　　翻过一小山头，汽车下坡，眼前豁然开朗，本来还是奔流咆哮而下的扎曲河，在宽阔的河谷里一下平缓起来，河面宽敞，水面如镜。

　　瓦寨乡风景美极了，沿山脚一带是柏树和松树，山腰是大片绿色的草坡，松软如毯，山顶则是皑皑白雪。

　　瓦寨有九个村庄，分布在这片开阔的河谷，或许是地灵人杰的缘故，九个村子，各有特色。每个村子成年的男子都有一门手艺，或是画师，或是金、银、铜匠，或是木匠、泥瓦匠。这个播名藏东、青海、川西一带藏区的匠人乡，有个动人的传说。据说从前在五台山修行的众多和尚中，有个年轻和尚修行方式和他人不一样。年轻的和尚从何处来，无人得知，许多相似的传说把那年轻人说成是某个皇太子落发到五台山出家。为我充当翻译的县人事局长向巴和我坐在瓦寨乡乡长嘎玛东嘎家谈到这个传说时，向巴竟颇有禅机地说：要成佛的人，是无需什么身世的。他接着讲下去。

　　那年轻人寡言少语，选择了一个依山壁而筑的小寺，每日坐在石板削就的一小块平台上，眼看山间浮云，耳听树涛之声。当然，他不是那种冥思苦想的修行人，他每日翻经书，舞弄一番宝剑，再就是吹奏一支长箫。箫声呜咽，常引得山谷间鸟雀长呜，甚至成群在他面前飞旋。如此下去，寺里原有二僧以求耳根清静，相携离去，另择寺庙修行。天长日久，那年轻和尚竟如此而得道，化为妙音佛。

　　妙音佛周游大千世界，某日他驾祥云来到了瓦寨这个地方。当然这之间也有嘎玛寺的缘故。嘎玛寺是藏东名寺，成佛者免不了要去此寺讲法说道。妙音佛驻足扎曲河对面山岗时，被眼前好一片风光所迷恋。于是妙音佛化为一石山。这就是陶醉忘形的结果。当时，妙音佛右手托有莲花，莲花上有一部封面彩绘佛像的经书，经书正好对着瓦寨的比如村。从此，比如村的村民聪睿万分。尤其有艺术的天赋，成年男子都画一手绝妙的唐嘎画。妙音佛的左毛呢，则握有一把宝剑，剑尖斜指瓦寨的雪德村，从那时起，雪德村的村民迷上了金银铁器， 成年男子打得一手好活，金碗银戒和小巧镶宝石的藏刀远近闻名。

　　早晨，我在太阳刚出山之际，和向巴一起去比如村。村子距乡所在地不远。头天晚上，嘎玛东嘎领我上了他家屋顶平台，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比如村离这里不太远，太阳已西下，村子在一片黛色的昏影中，房屋隐约可见。

　　比如村座西向东，在半山腰上，朝霞从妙音佛化就的石山后射出，第一缕霞光正好抹在比如村，现在的视线既开阔又清晰，恐怕是清晨空气清新，能见度好的缘故，加之朝霞灿烂地罩在比如村，村庄如在眼前。

　　我们步行去比如村，走了大约一小时。路上向巴歇下来抽烟，他戏谑地问我：“你看比如村像什么？”此时我正面对比如村。村子在一不深的山洼，村的后面山上长了一片柏树。树丛由浓密而稀疏。我笑着试问：“孔雀开屏？”向巴弹飞了烟头。说出了谜底。我再看去，的确有几分像，这种想象力真是非凡，有一种巨大无比的俯视效果。原来向巴是说，比如村就像女性的生殖器。接着他站起指向宽阔的河谷，“你看，再看看那像什么？”这回他指着一道条状的土坡，卧在河的对岸。我脑子飞速地联想，立刻说出了答案。向巴哈哈大笑：“对了。”那条土梁，卧在河滩，十分明显，形状雄伟，正如一男性生殖器。

　　向巴告诉我，因为比如村的地势如女人的下部，因此比如村的人生性胆小柔弱，不与人相争，不像藏东汉子，剽悍好强。村里的男人们几乎有些女性化，在家写写画画。河对岸这条雄状的土梁，咄咄逼人压迫着比如村。

　　“在西藏，这样的说法不止一处。我去过好多地方，有的村子座落在山梁，便有男子汉豪气，村庄落于洼地，便有女性之柔弱。西藏大片的土地是草原和荒漠，牧民四季迁徙，农人居住一地，很少往外走动。守着一方，繁衍子孙非常重要。生殖崇拜现象在西藏数不胜数。林芝地区一个寺庙门前，栽着一截木桩，有一人高，粗大的松木被人砍制成拙扑的男性生殖器状，斜插于地。当地一些女子，到寺庙转经，或是为了生育，免不了要在此桩上抚摸一番。在藏北孝登寺，寺庙外，有石刻的半圆雕男性生殖器。

　　“这种对生命延续、生命永无止境的想象和向往，本是每个民族都有的，只不过表现方法不同而已。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女子，是偷偷到岩洞对形象的石条祈祷一番，不过是为改变卑劣的命运，生个儿子，以提高在宗族里的地位。那种崇拜，带有一种悲凉的苦涩。而在西藏我看到的这类现象，光明正大，带有一种生命的乐观，正如藏民族悠然的乐天性格。

　　比如村不大，有19户人家。可以看到，几乎每家的平屋顶上，或是院落内，都晒有绷着白布的画架。村长叫索朗卓登，是个20多岁的年轻人。走进他的院子，他正在门边翻晒画布。进了屋，其中一间如西藏绝大多数农民家一样，清洁干净，烧着藏香。正中一排藏柜上供着佛龛和经书。墙上挂满了色彩不一的唐嘎，这不像佛堂，倒像一间艺术家的画室。唐嘎是西藏独特的一种艺术品。用汉语说，叫卷轴布画。在西藏绘画艺术种类中很有代表性。西藏绘画，我归纳一下有两大类，一曰壁画，二曰唐嘎。

　　村长索朗卓登打开一木箱，从里面取出几个卷轴，一一打开观看，是新画的唐嘎，一幅是护法神像，色调偏蓝，底色为青色。一幅是一度母画像，画布周围是些小画，画面连贯，大概是度母的生平或仙迹。色彩以红为主，配有绿色和白色。索朗卓登得意地说，这是他去年在昌都参加地区唐嘎画展剩下的几幅作品，还有几幅被一些单位收购了。

　　比如村是名符其实的唐嘎画村。19户人家有11户唐嘎画匠专业户。如果到藏东买唐嘎画，十有八九是出自比如村村民的巧手。

　　在村长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比如村最有名望的画师嘎玛德勒家。嘎玛德勒的家座落在村的最后，也就是村子的最高处。屋后有几棵松柏，显出一种民间才子居所的恬淡气氛。我们在他家二楼平台坐下喝酥油茶聊天。

　　嘎玛德勒是唐嘎世家，到他已是第五代传人，再往上，他也记不清了，当地人对嘎玛德勒尊称“翁孜”，译过来就是画师的意思，在藏画的职称中，“翁孜”地位最高。翁孜嘎玛德勒，村长恭敬地称呼他，低头鞠躬。原来村长是翁孜的学生。嘎玛德勒有53岁, 已带过50多个徒弟，有的徒弟去了拉萨，有的去了四川德格，有的在昌都。

　　西藏唐嘎画分为为三个流派：美宁、美萨和噶瑞。嘎玛德勒属噶瑞画派。噶瑞画派起源于印度。佛祖释迦牟尼的经书中有对噶瑞的专门要求。以一种方式——唐嘎，再以几种色彩，声音则是经书，不同的方式表达一个意思：传达佛的妙音，启迪世人混沌的心灵。

　　佛教传到西藏后，佛像的画法也传到西藏。后来，贡嘎、青则青莫、门拉顿珠成为唐嘎画派的三个祖师。唐嘎画艺人尊称贡嘎是唐嘎的月亮，尊称门拉顿珠是太阳。

　　唐嘎画的主要内容取材于各种佛教传说的故事，人物画大都是佛教传说中的人物。画各种佛、菩萨、护法神、金刚、度母、鬼怪等等。有的唐嘎也画一些历史题材故事、历代藏王，西藏佛教兴衰过程、进藏传教的莲花生、阿底峡等等，还有各个教派的历史、庙宇、大师。

　　翁孜介绍，唐嘎画一般画在刷了白浆干透了的白布上，画完后，大部要勾金边，然后像国画那样衬在锦缎上，画面再遮上黄缎幔布。

　　在嘎玛噶举的教主嘎玛巴八世时，噶瑞画派在西藏东部形成，拥有一大批噶瑞画师。

　　翁孜进屋拿了一卷唐嘎画，出来在阳光下展开给我们看。他细细的指头指点道，噶瑞画派的特点就是喜欢用色淡雅，线条清晰细腻，画面朴素。美萨、美林则讲究金色，色块艳丽，画面明亮。翁孜的二楼平台沿墙一溜摆了十来个碗，粗瓷碗里是各种颜色。唐嘎画用色，以蓝、绿、黄、红四色为主。

　　许多年前，中原地区还处在明朝皇帝治辖时期，远在西藏东部一个峡谷间，有一座辉煌的寺庙。根据村长只言片语的介绍，我这样写道。一个从印度来的画师受大活佛嘎玛巴五世之邀，专程到嘎玛寺画壁画和唐嘎。某日清晨，印度画师的居室有人敲门。画师开门一看，脸上立刻漾出笑容。敲门者是个亮目明齿身材丰满壮实的藏族村姑，这个村姑是比如村人，和村民结伴来嘎玛寺修寺。后来我回拉萨后，翻看了一些资料，了解到嘎玛寺建于1185年。该寺几经扩建，那位印度画师去嘎玛寺按理应在嘎玛五世的时候。

　　画师迷恋上了比如姑娘，而这个村姑，每日背土或背石经过画师作画的地方，当然也对面壁作画、笔下涌现生动可亲的诸多佛神形象的大胡子外域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嘎玛寺的一偏殿又修好了，瓦寨九村来捐工以求积善的民工们开始下山回家，村姑与印度画师的美好日子也该结束了。令村姑喜出望外的是，印度画师坚决地说：“我跟你一块走。”说毕，迅速返回房间，手忙脚乱收拾画箱，背上行囊，说：“走吧。”村姑睁大了眼：“这……这怎么行，是大活佛请你来，你走了，我……”言下之意是对不起大活佛，这对信徒来说，是很大的罪孽。印度画师一把拉了村姑，来到活佛雅洁的阁间。画师在精致的雕花木门前跪倒，村姑也忙跪下去。画师大声说：“活佛，我要走了，和心上的人一起走了，以后活佛召唤，我随时来寺里服务。请活佛准许我下山。”活佛的声音从窗格里传来，声调欢娱：“这是你的缘分和造化，你就下山去吧，我祝福你。”侍从喇嘛出来，递上黄布包裹的一本经书，说是活佛送的礼物。印度画师双手捧过，和村姑一起叩了三个头，就下山去了。我猜想，那黄布包裹的经书中，记载了佛祖对噶瑞画师用色、造形的要求。我还猜想，印度画师当初经瓦寨去嘎玛村时，正是清晨朝霞初出之际。妙音佛化就的石山后，第一缕晨光正好照在印度画师身上。印度画师留在了比如村，读者也可想象，他就是比如村最早的唐嘎画师，或许还是嘎玛德勒的祖先。

　　走出比如村，回头望去，送我们到村口的翁孜嘎玛德勒瘦小的身影依稀可见。（刘伟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