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心更有何心——谈宝顶山摩岩造像心法要旨

　　心心心更有何心——谈宝顶山摩岩造像心法要旨

　　(一)

　　“大足石刻”是中国重庆市大足县境内所有石窟艺术的总称。主要作品诞生于9世纪末至13世纪中叶。其内容包括了佛、道、儒三教造像，多达75处，雕像5万余尊，铭文10万余字。它是一座艺术精湛，内容丰富，独树一帜的艺术宝库，1999年12月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宝顶山摩岩造像，是大足石刻中规模最大、内容最丰、极具代表性的一处。它位于县城东北15公里处的宝顶山上。据现有资料研究，它应建于公元1174—1252年间（南宋淳熙至淳佑年间），主持建造者，是本地僧人赵智凤亦名智宗。他属密宗金刚界僧侣，以毕生精力，历经七十余年，建成了这座“周围五里，造像盈万”的宏伟石窟密宗道场。造像以大、小佛湾为主体，加上四周十余处造像和大量的庙宇形成一个整体。从造像和铭文来看，赵智凤的佛学思想是以密宗金刚界义理为法统，同时兼融显教主要宗支教义；修行次地则是先显后密，显密圆融，成佛报恩。造像体现的思想中，除佛学外，儒家的伦理，理学家的心性，都占有突出的地位，道家的无为清虚和方术也有反映，呈现出涉世重伦常，修持重心法，心法至上贯彻始终的特点。在造像和铭文表现上他既遵守了“依经造像”的规矩，又因受石刻形式的制约，迫使其不得不采取本于经而不泥经的手法来处理。试想要在悬崖峭壁上长篇大论，繁琐演绎可能吗？同时应明白它是艺术品而不是文献汇编，何况事物因时尚所需，总要有新的发明创造才能顺应历史潮流。此本为常理，但今之学者对此亦有斥之为“纂改”或“伪经”者。笔者积多年研究之经验，在研究宝顶石刻中，如以某经某律某论死对硬套，其结果是本本都似，本本都不是。这正是宝顶造像和铭文删繁就简，自立系统的特点。正如清代郑板桥先生对文艺作品的要求是“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上述是我的一点体会，在本文论及正题前供同道参考，以期取得共识。

　　（二）

　　古今中外于哲学领域，“唯心”、“唯物”之争绵长不休，著述累牍，不外一曰物从心，一曰心从物。在宗教哲学中“唯心”则居统治地位。心为何物？近代科学称其为血液循环器官。然于中国古代的文、史、哲领域中，“心”则是主思维的器官，甚至在语言和文字的表述中，思维器官，思维活动，思维成果，乃至一切意识，如佛教之“八识”等，皆以“心”代之，进而包罗万象造就万物。佛教特重心法，各宗各派皆有心法传承不胜枚举，故人称佛教乃心教、佛法即心法，法随心生。心为本体之根源，人所感受的宇宙万象，皆出于自心所现，所谓“识外无境”，“见性成佛”“本心是佛”等。

　　《宗镜录》称：“一心能生一切万法，演出无边义趣，遍满法界，还摄种种法义，归于一心”。

　　《杂阿含经》卷三十六称：“心持世界去，心拘引世界，其心为一法，能制御世间”。

　　《大乘本生心地经?厌拾品》称：“我佛法中以心为主，一切佛法无不由心”。《观心品》称：“二界之中以心为主，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观者永处缠缚”。

　　《大日经疏》一行称：“夫法界者，即是心界”，“故法界者，唯是自证常心，无别法也。”

　　《坛经》慧能偈：“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

　　《顿悟入道要门论》称：“其心不青不黄不赤不白，不长不短，不去不来，非垢非净，不生不灭，湛然常寂，此是本心形相也。亦是本身，本身者，即佛身也。”

　　宋、明之际，世人仰如泰山北斗之“理学”乃援佛入儒的产物。但它对宝顶造像有明显影响，试看理学家们于心学之论述：

　　《语类》卷九，理学集大成者朱熹（1130-1200）称：“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

　　《象山先生全集?杂说》陆九渊（1139-1192）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

　　《王文成公全书?与王纯甫书二》王守仁（1472-1528）称：“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王虽晚于宝顶造像，但可见其学派心法之传承影响深远。

　　道家《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又曰：“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提倡“归真返朴”，何谓真？本心也。本心者，即善恶是非分别等诸念未起，与喜怒哀乐爱憎等诸情未发前之真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主张静虑养心。“以物养心，莫若以心养心。以心养心，则莫若以无心养心”。即守一不纷，可以应万，缘万归一，所以返本。

　　外国亦有类似学说。如英国的贝克莱（1684-1753）说：“苹果不是真实存在之物，而是人看到苹果的形状和颜色，闻到它的香味，尝到它的滋味，把这些感觉结合在一起，而后给这个感觉的组合起个名称，叫做苹果，所以苹果只存在于人的感觉之中”。又说：“存在就是被感知。”[1]

　　上述几例在唯心主义哲学文献中，九牛一毛都说不上，但能使我们知其源远流长，在人类社会起着不可小视的作用。列宁说：“唯心主义不过是信仰主义的一种精巧圆滑的形态”[2]宗教哲学妙就妙在它的精巧圆滑，令世人既觉眼花缭乱，而又崇拜有加。

　　（三）

　　密宗教徒常把其修行场所，称为“大宝楼阁”，在宝顶即小佛湾，造像和铭文几乎全属密宗，是供观想、灌顶、受戒，修密法的道场。将其扩大显密兼容则称“广大宝楼阁”在宝顶即大佛湾，是对信众进行俗讲的道场，也就是普及佛法的地方。大佛湾的造像内容，可以说是囊括了佛教显密二宗的基本教义和修持方法，可称之为是一部有图有文的佛教基础理论教材。30余部造像，有据一经所造者，有据多经所造者，有据作者领悟创造性而造者。各部造像无不与心法有关，无不可与心法攀缘，今选表现心法明显而集中者加以评述。

　　一、六道轮回图

　　六道轮回图位于大佛湾南岩东段，编号第3号。此图是根据《有部毗奈耶》卷三十四经文而造，文曰：“尔时世尊告阿难陀，非一切时处常有大目乾连。如是之辈颇亦难得，是故我今敕请苾刍，于寺门屋下画生死轮。时诸苾刍不知画法。世尊告曰：‘应随大小圆作轮处中安毂，次安五辐表五趣之相，当毂之下画捺洛迦。于其二边画傍生饿鬼，次于其上可画人天，于人趣中作四洲，东毗提诃，南瞻部州，西瞿陀尼，北拘庐州。于其毂处作圆白色，中画佛像，于佛像前应画三种形。初作鸽形表多贪染，次作蛇形表多嗔恚，后作猪形表多愚痴。于其网处应作溉灌轮像。多安水罐画作有情生死之像，生者于罐中出头，死者于罐中出足。于五趣处各像其形。周圆复画十二缘生灭之相。所谓无明缘行乃至老死……。”

　　又据《智度论三十》载：“经说有五道云何言六道？答：佛去久远，部部不同，或言五道，或言六道。”《名义集二》：“阿修罗，旧译无端正，新译非天。”言六道，阿修罗称非天，因其嗔心重而好刹戮，故从天道中分离出来，另立一道，则称六道或六趣。

　　此图所刻内容和形式与经文基本相同。图上方刻三世佛。图中央立一高大的无常大鬼（亦称转轮圣王）。此乃“色界无常”这一抽像概念，具像化，人格化而成的形像。他怒发倒竖，嗔目裂口，双臂有力紧抱生死巨轮，表示众生于轮中之渺小无常和业力不可逆转。轮分四层圆圈组成，第一层于圆心部位，刻一行者端生，从心窝处发出六道毫光，把轮分为六道，毫光上刻有很多佛和菩萨像，表轮外恒沙佛和菩萨。这是“万缘发于心”，“六趣唯心”，“众生皆有佛性”等教义的展示，行者像左刻鸽，下刻蛇，右刻猪，表贪、嗔、痴三毒（三不善根）。《大智度论》卷三一称：“三毒为一切烦恼之根本”。众生受其缠缚有差异，故造作善恶不同之业，因此获不同果报。第二层刻天、阿修罗、人（三善道）、地狱、畜生、饿鬼（三恶道）共六道，表六种随业果报。第三层刻“十二缘起”的图像十八幅，表众生因“无明”而起种种烦恼，乃至“老死”，“老死”又起“无明”，如此生生死死，于轮中流转，无有出期。第四层刻投胎生死图像十八幅，均于罐形物中现人和各种动物头与脚，头表受生，脚表死亡，如此周而复始流转不停，表业力不休，果报不止，灵魂不灭，投胎转世，苦海无边等义理。于轮左下方刻文武二骄横官员表“贪”，右下刻一裸体雄猴，手捂生殖器，仰头望立手身侧的淫荡少女表“爱”。四者皆以手拱轮，表轮回不休全因贪爱而起。

　　除上述图像外还有铭文开示，轮左刻“汝常求出离，于佛教勤修，降服生死军，如象摧草舍”。轮右刻“于此法律中，常为不放逸，能竭烦恼海，当尽苦边际”。“轮左又刻三界轮中万种身，自从贪爱业沉沦”，轮右又刻“君看轮外恒沙佛，尽是轮中旧日人”。图文皆反复告诫人们，因贪爱而堕落苦海。贪爱之于人如《礼记?礼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与天俱来的“生存欲”和“生殖欲”，对一切众生的束缚普遍存在。佛教认为贪爱是万恶之根源，只有勤修戒、定、慧去除贪、嗔、痴之心，才能出离轮回而成轮外恒沙佛。

　　六道轮回图沉重而严肃地向人们提出了生死命题，明示了“六趣唯心”。使人感知“心”的存在和于人生之重要。

　　二、缚心猿锁六耗图（以下简称锁六耗图）

　　锁六耗图雕刻于大佛湾北岩，观经变与地狱变之间，编号第19。图顶横刻“缚心猿锁六耗”六个大字，上款为“弥勒化身”下款为“傅大士作”有如通栏标题，可知此图主要是根据傅大士著作而造。当然亦有取材于《杂阿含经?六众生》、《达摩多罗禅经?修行观入第十六》等经的内容。

　　傅大士，姓傅名翕，字玄风，又称东阳大士，善慧大士等，更自称是弥勒分身在世。生于南齐建武四年（497年），卒于陈宣帝太建元年（569）。为齐梁之际一代名僧，著述颇丰，传记亦多。大士曾身着“道冠儒履释袈裟”真可谓提倡儒释道三教融合的先躯者。大士推崇维摩诘信仰，定慧双修，农禅并举，而且是“从无所从，师无所师、事无所事”[3]“流而不髡”[4]自学成才的火中奇莲。他的佛事活动有力地推动了中国佛教由贵族向平民的转化，对中国佛教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直到南宋的宝顶造像还传承其心法要旨，便是勿须远求的佐证。

　　记录傅大士生平事迹和著作较完备的文献，应是唐楼颖所编《善慧大士录》（以下简称《录》）和宋雍熙节钞本《双林善慧大士小录并心王论》（以下简称《小录》）。大士所著的《心王论》，《心王颂》、《心王铭》等名虽异文句也有些差别，但宗旨要道确是一致的。这可能是历代传抄刊印或他人著述挂于大士名下所引起的差异。现将《小录》所载《心王论》录于此，以资对照：

　　《心王论》

　　观空心王，玄妙难测，无形无相，有大神力，能灭千灾，成就万德。体性虽空，能施法则，观之无形，呼之有声，为大法将，持戒传经。水中咸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心王亦尔，身内居停，面门出入，应物随情，自在无碍，所作皆成。了了识心，惺惺见佛，是佛是心，是心是佛，念佛念心，念心念佛。欲得早成，戒心以律，净戒净心，净心即佛，除此心王，更无别佛。欲求妙法，莫染一物，心性虽空，贪嗔体实，入此法门，端坐成佛。名到彼岸，得波罗蜜。慕道之士，好自观心，知心在内，不向外寻。识心是佛，识佛是心，分明见佛，晓了识心。离心离佛，无所堪任，执空滞寂，于此漂沈，诸佛菩萨，非此安心，明心大士，悟此玄音，身生性诲，好用无改，是故智者，放心自在。莫言心王，空无体性，能使色心，作邪作正，非有非无，隐显不定，心性虽空，能贤能圣，是故今劝，好自妨心，刹那恶念，还却飘沈。清净智者，出比黄金，般若伏藏，并在身心，无为法宝，非浅非深。劝诸佛子，在意观寻，有缘者遇，得入法林。

　　何谓“心王”？佛教术语，喻其能主宰。“心之主作用，对于心所之伴作用，而谓为心王。”“心王者，总了别所对之境，心所者，对之而起贪嗔等之情也”《涅槃经》一曰：“头为殿堂，心王居中。”《大日经》三曰：“安住心王，等同虚空”。[5]

　　锁六耗图上部：中央刻一披发行者趺坐于莲台方凳之上，怀抱一猿婴（表心猿），头顶出一化佛坐园龛内。佛左刻菩萨，俗人7身（表人天五欲等）佛右刻鬼卒、地狱、饿鬼、畜牲、阿修罗、穷人。方凳下六条绳牢缚着犬、鸦、蛇、狐、鱼、马六种动物，以喻眼、耳、鼻、舌、身、意（亦称六根、六窗、六贼、六耗）。

　　行者心窝分左右各出一道毫光。左光端由下而上，刻一“善”字于圆圈中，其上刻“十善四弘四禅八定，厌苦求寂期出三界，孤调自度悟世观空，自利利他上求下化，慈悲□□□□□□。”再上刻“福”，“乐”二字于二圆圈内，再上刻“人天五欲，四禅八定，二乘寂灭，菩提自在，如来究竟”。这一组图文表发善心作善业得福乐，得解脱之意。右光端由下而上，刻一“苦”字于圆圈中，其上刻“贪婪杀害荒迷酒色，嗔嫉奸姣诌曲诳，愚痴眈欲作恶无耻，多疑好胜恃己凌物，百行五常三皈五戒。”再上刻“祸”、“苦”二字于圆圈内，再上刻“地狱极苦，饿鬼饥渴，畜生患难，修罗斗战，人中贫贱。”这一组图文表发恶心作恶业遭祸苦，下地狱。

　　行者两侧刻有“天堂及地狱，一切由心造，作佛也由他，披毛从此得”。行者坐凳正面刻有华严四句偈“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惟心造。”

　　行者左壁刻有：

　　“心猿颂”：“牢缚心猿脚，壮锁六贼根，心神得清净，福乐自然清。”

　　“咏乐诗”：“乐是无疆福，福乃善由因，超凡入圣道，尽在此心修。”

　　还刻有：“起诸妄念恣攀缘，造善造恶轮生死。”

　　行者右壁刻有：

　　“咏苦诗”：“苦厄人皆惧，灾祸有谁争，想非天地赐，心恶自然生，若了心非心，始得心心法。”

　　行者座下，于犬、鸦、蛇、狐、鱼、马旁依次刻有：

　　“眼如走犬，逐五色村。”

　　“耳如乌鸦，逐空□起。”

　　“鼻如毒蛇，□□□□。”

　　“舌如野狸，寻尸旧□。”

　　“身如大鱼，常思浊海。”

　　“意如野马，奔走不闲。”

　　锁六耗图下部刻有：

　　“独坐思维赡部州，几人作业几人修，不因贪爱因名利，不为新冤为旧仇，意逐妄缘如野马，心随境转似猿猴，多缘执此迷真性，致使轮回不肯休。”

　　“咏心歌”：“心心难伏难擒，形象不大难度浅深，收之则吉应，放之则祸侵，智明通大道，浊乱起邪淫，静则万神皆助，动则众魔来寻，若将真心为至宝，何愁本性不成金。”

　　“咏心偈”：“方寸心非心，非浅亦非深。

　　宽则遍法界，窄则不通针。

　　善则生福乐，恶则祸殃侵。

　　苦乐多般事，皆缘一寸心。”

　　“眼：终日求来填不满，生死事因何却□见。

　　耳：是非闻来烦恼起，这火坑谁人替得你。

　　鼻：恶气闻时皆远离，身归空香嗅亦如是。

　　舌：千经万论由公说，心若悟炉炭一时灭。

　　身：筋缠血裹岂为亲，百年后化作一堆尘。

　　意：三界本来无暂止，少贪嗔达取无生理。”

　　论六耗颂：

　　“堪恨随身六耗鬼，奔走飞腾何日止。

　　从前贪爱执迷人，好引心神都是你。”

　　锁六耗诗：

　　“眼耳鼻舌身共意，暗使心神不自由。

　　若能锁得六耗住，便是神仙大觉修。”

　　左刻：

　　“西方极乐国，此去非遥，南海普陀山，到头不远。”

　　右刻：

　　“天堂地狱，只在目前，诸佛菩萨，与我无异。”

　　中刻：（字径盈尺，大而醒目）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锁六耗图无论是形像或铭文，所体现的心法要旨与《心王论》的核心思想“是佛是心”，“是心是佛”，“戒心以律”，“净心即佛”的主张完全是一致的。首先告诫人们，天堂与地狱，成佛与披毛，福至与祸侵，等等“苦乐多般事，皆缘一寸心”的道理，使人们对“心”引起足够的重视。进而教导人们如何修心，守住“真心”、“本心”。《心王论》极重戒律，所谓“为大法将，持戒传经。”“欲得早成，戒心以律，净戒净心，净心即佛。”“欲求妙法，莫染一物，心性虽空，贪嗔体实”，“是故今劝，好自防心，刹那恶念，还却飘沈”。《心王经》曰：“真如佛性没在识见六识海中，沉沦生死不得解脱。努力会是守本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灭，自然与佛平等无二。”《心王铭》曰：“了本识心，识心见佛”知佛在内，不向外寻，即心是佛，即佛即心。故锁六耗图要求修行者不仅要缚心猿而要“牢缚”，不仅要锁六耗而要“壮锁”，这便是“戒心以律”，使之六根清净，心不放逸，“莫染一物”，便是神仙大觉修。在“咏乐诗”中指出“超凡入圣道，尽在此心修，”在“咏苦诗”中指出“若了心非心，始得心心法。”“心心”佛学中常指“心心所”或“心所”、“心数”表多种心聚集意，如善心、恶心、非善非恶心，乃至百六十心等，涵盖了“六根”、“六境”、“六识”、“五蕴”、“十二缘生“等佛学义理。如“五位百法”的色、心等法，“百法”分心法八种，心所有法五十一种等。[6]佛教各宗列数与剖析虽有不同，但无不视心法为至高之法。锁六耗图以大量的铭文和具体的形像，反复强调“收心敛欲”和“知识自心”的重要，真可谓“心王战六耗”。希望众生皆能识心成佛，但造像者面对人欲横流，交相争利，人心浮躁，世无宁日的现实社会，深感教人知自心难，悟心性之奥秘难，由凡入圣更难。故不无遗憾地写下了“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由此可见造像者沉重的宏扬佛法的责任感和觉醒众生恨铁不成钢的决心。

　　三、牧牛图

　　牧牛图位于大佛湾南岩东段，编号第30，依山傍势，曲折起伏地刻在30余公尺长的岩面上。共分为十二组，图文相配，十牧十牛穿于山水林泉之中，造型生动，宛若一曲田园牧歌。

　　图首刻有“朝奉郎知润州赐紫金鱼袋杨次公证道牧牛颂”十九个大字。杨次公、名杰，濡须人，号无为子，举进士，宋神宗时官拜礼部郎，又出任润州点刑狱等职，精内学，通音律，为一代名家，著有《无为集》、《别集》传世。惜已寻不到刊载“牧牛颂”的文献。今只能见到刻于宝顶石岩上的十二组文字与图像。

　　第一组

　　图：一牛昂头倔犟地向山上奔去。牧人紧挽缰绳向后拉，怒目相视与牛抗争。

　　文：突出栏中不奈何，若无绳卷总由他；

　　力争牵尚不回首，只么因循放者多。

　　第二组

　　图：牧人背背斗笠，右手扬鞭，左手力挽缰绳，强行将牛头拉回，牛显得十分倔犟。后有竹林山雀等。

　　文：头角往□□□□，时□□□□□□；

　　□□□□□□□，□□□□□□□。

　　第三组

　　图：牛昂头翘尾，从山上奔来。牧人左手高举鞭，右手缓牵绳。

　　文：芳草绵绵信自由，不牵总是不回头；

　　虽然暂似知人意，放去依前不易牧。

　　第四组

　　图：牧人头戴斗笠，左手既牵牛绳又撑着斗笠，背背竹鸡笼。牛身后有一虎，向牛吼啸，但牛安闲而立，未被风雨猛虎所动。

　　文：牵回只似不同群，放去犹疑性未止；

　　取放未能忘鼻索，□放□□放者空。

　　第五组

　　图：牛于牧人右侧温顺而立。牧人右手轻握着绳，左臂搭六组牧人肩，手提鞭，与六牧人耳语嬉戏。

　　文：放去收来只自由，鼻头绳芯亦当□；

　　虽然立意□□□，步步由自不放伊。

　　第六组

　　图：牛于牧人左侧，跪地于溪间饮水。牧人，右臂搭五牧人肩上，左手轻握牛绳，侧耳倾听五牧人嬉戏耳语。

　　文：放来霞似会人言，□□□侵更可怜；

　　坐看□绿全不顾，由有绳卷虑狂颠。

　　第七组

　　图：牛悠闲立于山涧边。牧人面呈微笑，眼视前方，右手指着牛，左手提着未系牛的空绳，立于山涧岸边。

　　文：牛鼻牵空鼻无绳，水草由来性自任；

　　涧下岩前无定止，朝昏不免要人寻。

　　第八组

　　图：牛于牧人右侧，低头伸舌舔蹄，鼻绳绕于牛颈上。牧人向左偏着头。两手于胸前作击掌状坐于岩间。人牛都显得悠闲自在。

　　文：万象忘机无所得，牛身全白尾由黑；

　　比霞千颂故其中，□坐孤岩谁取则。

　　第九组

　　图：牛于牧人身后，鼻不挂绳，引颈向上，似于岩间寻食。老牧人，束发长髯，横笛独秦，肩披蓑衣，屈一腿，垂一腿，坐于岩石上，左侧立一仙鹤，身前云雾环绕。

　　文：全身不观鼻嘹天，放者无拘坐石颠；

　　任是雪山香细草，由疑不食向人前。

　　第十组

　　图：牛头向西，四腿跪地，作伏卧休息状，显得十分安静。牧人头向东，袒胸裸腹，于树下仰天憩睡，头侧一小猴倒吊树枝上，用前爪拉牧人衣，牧人似无感觉，仍然熟睡如初。

　　文：高卧烟霞绳放收，牧童闲坐况无忧；

　　欲寻古尊□踪□，去住人间得自由。

　　第十一组

　　图：刻一法师头披卷发，袒胸露腹手结定印，结跏坐于龛中。

　　文：无牛人自镇安闲，无住无依性自宽；

　　只此分明谁是侣，寒山竹绿与岩泉。

　　于法师像右下侧，刻一鹿口衔莲花，花上有一小方碑，碑上刻：

　　假使热铁轮，于我顶上旋，

　　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

　　第十二组

　　图：上部刻一圆月托于云上。下部刻一莲花于几上，莲花上立一方碑，碑面刻文。

　　文：了了了无无所了，心心心更有何心。

　　了心心了无依止，圆昭无私跃古今。

　　人牛不见杳无踪，明月光寒万象空。

　　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

　　佛门中以牛喻心，以牧牛喻参禅证悟由来已久，亦十分常见，在印度佛教早期的《阿含经》中即有以牧牛十二法喻比丘修习。西晋竺法护译有《佛说水牛经》，符秦昙摩难提译有《增一阿含经?牧牛品》，姚秦鸠摩罗什译有《佛说放牛经》等。这些经书对后来的《牧牛颂》、《牧牛图》牧牛诗、词的诞生都有直接作用。在众多的《牧牛颂》中，似乎以普明禅师所写之颂流传最广，步韵相和者亦多。这些颂与图中多分为：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服、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忘（双泯）十个过程。所以又常称《十牛图》、《十牛颂》，但因“独照”是有人无牛，“双忘”是无人无牛，其实皆只有九人八牛。宝顶这幅牧牛图可谓是真正的十人十牛。其第十一组有人无牛就是“独照”，对应颂是“无牛人自镇安闲……”。第二组无人无牛，只有明月和莲花，应是“双忘”，对应的颂是“人牛不见杳无踪，明月光寒万象空……。”可见这两组与常见的其他《牧牛图》末二组的含意是相同的，不是简单地在十图后加两图两颂，而是在前十组中组合有异。而且第二十颂是普明禅师所撰，非杨杰所为，这是可考而公认的。可见宝顶牧牛图是将杨杰、普明的牧牛颂合并而成，所以各颂文皆无“初调”至“双忘”的标题。

　　牧牛图的表现手法都是画在牧人的调教下，牛由狂犟全身黑色，逐步由头至尾变白而温顺，再分不同次地配以环境，由虎啸狼嚎，狂风暴雨，逐渐演变为山清水秀，风和日丽莲花绽放，仙鹤起午等等。借以形象地表现修行者，领悟佛法，调伏心意，降服心王，由凡入圣的渐悟过程。相配颂词更深刻地揭示出修行者不同次地的领悟和心态，因诗无达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故很难得出“标准”的解释，但总的是展现修行者从受“三毒”之染，贪爱缠缚，心猿意马的烦恼中，勤修戒、定、慧、清心寡欲，领悟禅机，直至无挂无碍，悟色界无常，物我两忘，经“四禅六事”（一禅“数息”，二禅“相随”，三禅“止”，四禅“观。”四禅加二事即为六事，一“还”，二“净”。秽欲寂尽其心无想，谓之净也。）之后，而达无相大圆融，魔佛总成空，凡圣消融的境界。

　　明月图即是“心月图”。“心月”乃譬喻之词，心性之明明净譬如月也。《菩提心论》曰：“照见本心，湛然清净，尤如满月，光遍虚空，无所分别”。亦称“心月轮”。“真言之金胎两部，胎藏界观众生之肉团心为莲花，以其开合分因果；金刚界观之为月轮，以其圆缺分凡圣。其月轮标帜菩提心圆明之体也。《金刚顶经》一曰：“时菩萨白一切如来言，世尊如来我遍知已，我见自心形如圆月。一切如来告言，汝已发一切如来普贤心。获得齐等金刚坚固。”《菩提心论》曰：“一切生悉合普贤之心，我观自心形如月轮，何以月轮为喻，谓满月圆明体则与菩提心类。”可见第十二组图像由圆月与莲花构成，在月与莲间刻偈颂，是密宗金、胎两界心法融合的产物，所以有异于常见禅宗牧牛图中的“双忘”，只有圆月的而无其他。

　　圆月与莲花下还刻有“了了了……”一颂，笔者认为可称“了了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他是对牧牛证道最高境界高度抽象的表述，今按笔者理解试解于后：

　　“了了了无无所了”

　　“了”即“了识”、“了知”、“了悟”。也作是“空”和“完”讲。“无无”即是“有”否定之否定，即是肯定。全句意为：空空空无所不空。表现的是了悟法界大彻大悟，“般若空相”、“法性无我”的思想。

　　“ 心心心更有何心”

　　“心”即“本心”、“真心”、“菩提心”、“心王”等。“心心”即“心数”、“心心数”，“心所”、“心心所”等皆“心所有法”的简称，也就是为心所有的各种思想现象，诸如：“六著心”六种执着的心，即贪著心、爱著心、嗔着心、疑着心、欲着心、慢着心。《大日经》称人有百六十心等。《大日经疏》称：“夫法界者，即是心界，以界本不生故，当知法界亦本不生”。傅翕《行路难二十篇》称，“夫心性虚凝，量同法界”，“唯有无心质士合此虚宗”。此篇反复使用了一个，极重要的术语“无心”。是以“无心”为《行路难》的灵魂。第七章称：“无心舍离于生死，涅槃无心亦不追，涅槃无心即生死，生死无心般若晖……善解于此无心药，三有诸病尽能治。行路难，路难遣之而复遣，识此遣性本来空，无心终是摩诃衍”。无心可超脱生死而得涅槃。

　　全句意为：无论那种心皆无实性。阐明心法的极至就是“无心”。“无心”即是“心性本空。

　　“了心心了无依止”

　　“依止”是佛教术语，“依赖止住有力有德之处，而不离也”。如“依止师（职位）同依止阿阇梨，谓禅家受学参禅之师也”[8]《录》卷二称：“智者应须观察审谛思惟，使心不外不内亦不中，尤如虚空无所依止，即得解脱生死之苦，证真涅槃常乐”。这种观点也是从《维摩诘经?弟子品》中脱胎而来。本句意为：了悟一切心所有法，知其无依止，亦明解脱生死苦，证真涅槃常乐，勿须外求，本心清净，无挂无碍即是佛。

　　“圆昭无私耀古今”

　　“昭”即光明、明显、明亮，《韩非子?解老》曰：“其光昭昭”，明白《孟子?尽心下》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昭”通“火召”，“火召”又同“照”故三字为近义通用之词。《圆觉经》曰：“一切如来起因地，皆依圆照清净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又曰：“生死涅槃，同于起灭，妙觉圆照，离于毕翳。”本句意为：诸法圆融，使人昭昭，佛法无私，光耀古今。正如裴休在《圆觉经?序》中称：“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故曰圆觉，其实皆一心也”。还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了了偈》既是牧牛图的结束，又是圆觉道场的开始，它位于圆觉道场的门洞壁上，所以它具有承前起后的作用。宝顶山牧牛图，论其规模当属全国最大者，无论图文都极有创新，它对渐悟与顿悟，禅宗与密宗，胎藏与金刚，杨杰与普明，禅机与识境，十图与十二图，皆大备一体，统而融之，匠心独具，天衣无缝，绝非简单的照抄照搬禅宗牧牛图，实属难得。把牧牛图视为禅宗独有是不全面的。

　　四、祖师颂与维摩殿

　　“祖师颂”刻于小佛湾，“祖师塔”（亦称经目塔）南面二层祖师像左侧。上刻“祖师颂”三字，下竖刻两行“一二三三，四五六六，心日心心，大事足足”。我对此写有《祖师颂解》一文[9]，对颂进行了论证诠释，今只录结论于此。“作如是贯通解释：修行者首先应了悟百六十心相（其代表为60种），进而修持五位百法等心法。超越百六十心，从而自 识其清净虚空之本心也就是菩提心，最终于生身尚在之时超越三阿僧祇劫，即身成佛，而得大我身，岂非大事足足乎？”此颂是对密宗心法的高度抽象，极度概括的表述。

　　维摩殿雄居宝顶山之巅，殿宇宏伟，殿外古柏参天，殿内起一方台，四周可绕行，台上刻石而成维摩居士卧床示疾像。此像居高临下，大有烁群昏而独照之势，可见宝顶造像者对维摩的崇敬信仰无以复加。《维摩诘所说经》对中国佛学影响深远，天台、华严、净土、禅宗、密宗无不受其影响。《维摩诘经?佛国品》曰：“随其方便，则成就众生，成就众生，则佛土净，随佛土净，则说法净，随说法净则智慧净，随智慧净，则其心净，随其心净，则一切功德净。是故宝积，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弟子品》曰：“如佛所说，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心亦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一切众生心相无垢。”《菩萨品》曰：“菩萨者，不可以身得，不可以心得，寂灭是菩提，灭诸相故，不观是菩提，离诸缘故……无处是菩提，无形色故，……”。可见维摩思想对傅翕的“心法”和“无心说”的形成有直接影响。傅翕不仅思想理论受维摩影响，修行实践也多效法维摩，甚至民间以傅翕像为造像维摩像的根据。维摩，傅翕，柳居直，赵智凤诸人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一，四人均为“持戒的居家优婆塞”，即都是戴发修头陀行的佛教徒。其二，四人皆无师自通，无有明确的师承，如维摩无师。傅翕“起于双林”“师无所师”。柳居直“自盟佛前”。赵智凤，无谪传之师。其三，皆佛、菩萨下凡。维摩，本为东方无垢世界金粟如来，于释迦在世时化身为居士。傅翕是弥勒分身。柳居直乃毗卢佛转世。赵智凤造其像于佛侧。其四，皆于传道中多显灵异不胜枚举。维摩，以“香国香饭食与会者”。傅翕，双瞳放金光，梦中与释迦合掌，屡兴烧身之举，以饭饲虎而成石饭等十分怪异，致使太守王杰言其诡诈妖妄而加囚禁。柳居直“十炼”，皆是剜眼，割耳，断臂，烧顶等等怪异之举。赵智凤，普施法水，德洽远近。其五，植根民间，广施方便法门。以上五点，也可谓是“居士派”的特色。

　　综前所述，宝顶摩岩造像体现的心法，从维摩诘到赵智凤，可谓是法脉相通，圆融各宗心法，而自成一统，现将其心法逻辑浓缩如下：

　　有心——感知其心——了识其心——调伏其心——无心

　　┕—六道轮回图—┘┕—锁六耗图—┘ ┕—牧牛图—┘

　　自作一偈为本文结语，敬请方家不吝赐教。

　　皓月临空门自开，

　　月圆不见人牛来。

　　无心即是虚空月，

　　不垢不净不去来。

　　2005年5月完稿于大足

　　注释

　　（1）《哲学名词解释》上册（人民出版社）。

　　（2）《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列宁选集》）

　　（3）《善慧大士录》卷一。

　　（4）“流而不髡”即戴发修行。髡：（KUN）古代剪去犯人长发之刑罚。

　　（5）（8）丁福保《佛学大辞典》

　　（6）王恩洋《百法别释》（《佛学研究》1999年第8期）

　　（7）刊印《牧牛颂》书皆称“普明未详何许人”，《中国佛学人名辞典》载有七个普明。经龙晦教授考证推论，认为应是雪峰义存的弟子益州普明可能性最大。

　　（9）郭相颖《祖师颂解》载于《大足石刻研究文集（3）》。

　　参考文献

　　1、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

　　2、汤用 《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3、张勇《傅大士研究》。

　　4、吕建福《中国密教史》。

　　5、郭相颖主编《大足石刻铭文录》

　　6、龙晦《牧牛图跋》与《再跋》

　　7、黎方银《大足石刻》

　　8、胡良学《大足石刻禅宗“牧牛图”管见》

　　9、陈灼《缚心猿锁六耗龛研究》

　　10、肖天石《静学与内圣心法概述》

　　11、赞宁《宋灯会元》

　　12、普济《五灯会元》

　　13、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