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间居士的“别调”
苇间居士的“别调”
燕益得
少年时代我即忱于书画篆刻,学习吾国的传统艺术,多看名作原迹是攻艺之路上的重要环节,所以我在经年研习艺术创作的同时,也喜欢购置一些古书画名迹以作攻艺之助。我非富豪,购藏古书画名迹,只买自己喜欢的或有益于增进个体艺术创作灵思的,至于日后增值与否多不考虑,因之我于古书画的购藏完全是一种对艺术的钟情和对艺术的思考。
我每游一地,必先光顾其地之书画摊肆,以有限的经济能力,寻访些人弃我取的心赏之物。忆昔上世纪90年代末,我由南通往淮安转车赴京,恰有七小时的候车时间,遂信步至淮安古玩市场闲游,除消磨无聊的候车时间外,亦有能于此淘得所爱之物的念想。淮安的古玩市场规模不大,但内中五色杂陈,只是以坊间常见的大路货居多,浏览环顾之余略感失望。我知道淮安是清中期“扬州八怪”代表画家边寿民的故乡,我思忖在此诸摊肆中或有边寿民的遗迹存焉?想到这,就同多位摊主询及有无边画待售者,一连问过几个摊主,或答没有或以清末民国间旧坊向我“讲故事”,我客气地敷衍着,失望的情愫又平添了许多。
这时一位卖家也许是观察我多时了,走来将我带至他的摊位,听过我的想法后,很神秘地从一个红木大箱中取出一边寿民四尺整纸《芦雁图》,得观名迹如见美人,我的心在画轴打开的刹那间怦然一动,见此边画中孤芦一株起于荒洲之上,润笔作芦杆,间以碎笔点芦花数朵,芦雁两只,一浮于水,仰首呼其伴,一自空而降,以徐徐之势舒翅下翔,整个画面的氛围活脱灵动,手法纯熟,纸上的包浆也是自然生成,未见人工做旧痕迹。当时我的心确有些激动起来,但因为曾有过“打眼”、“吃药”的经历,还是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心绪稍过平静后,我努力搜索记忆中有关边寿民画作的信息储备,我得观边寿民花卉、翎毛、蔬果原迹真品的经历不下十余次,在我的印象中边寿民作画善用泼墨,尤以泼墨芦雁最为人称道,画法以水墨粗笔泼染点垛,通过墨的浓淡、笔的大小来表现芦雁飞鸣栖息的动态和神情。此边画中的芦雁形象生动准确,大可一观。可是以前曾在扬州八怪纪念馆中得见一边寿民纸本《芦雁图》手卷,手卷中各种姿态芦雁数十只,皆活色传人,然其中用墨固多“泼法”,用笔则非常凝练,多含蓄之致,少奔放之态。眼前这件边画《芦雁图》与记忆中边画《芦雁图》手卷相较笔性大异,眼前这件边画笔墨粗豪,画中芦雁及芦杆画法全是放笔直扫,属于毫无节制的挥洒,大失边画惯有的蕴藉态度。而款识署名诸字,更窥犹豫迟疑之态,试想无论任何人,最熟练者应为自己的署名,何见自署其名现出犹豫者。展观此画的过程,大抵十余分钟,我的大脑却一刻未停,在大脑的飞速运转中,我可以坚定判断此画为边寿民同时期作伪者的赝作。我轻轻地将画卷起交给了摊主,表示对此无兴趣,摊主追问原因,我当然不能直说,这在行内是犯忌的,就推说:“家中已藏有边寿民芦雁题材的作品,想在边的故乡买件其他题材的作品。”摊主听罢向我言道,其外婆家尚存一边寿民《博古清供图》条屏,可带我去一看,价格看后再商量。我的味口早被他调了起来,浑不觉地跟着他走了。
摊主的外婆是位很爽快的古稀老人,听完我的来意后,径直向我说到:“东西可以拿出来让你看,也可以卖,但谢绝还价,你如果要,五万元一分不少。前几天一位南京人来买,为还两千元,在这里耗了半天,我愣是没卖给他。”我表示看过东西再说可否,摊主的外婆随之将画放到了我的面前。此画是传统卷轴装裱,为清末民初常见的装裱形式。待画轴全部展开后,只觉一许古淡虚静之气扑人眉宇。画面上方的欧盆里盛放着一株冰清玉洁的水仙,博古盆中盛着的果品我未知其名,下方两个姿态各异的银瓜有致地排列着,而排列的位置恰到好处,既稳稳地把整个画面“压”住了,不至于使画面有“头重脚轻”的弊陋,又因为处在右下方的位置,自然地同款识、欧盆、博古盆等形成了一条近乎“S”形曲线的构图链接,静中寓动、平中存奇的趣味油然而生。画中的笔墨意趣散溢着古淡致趣,不要什么藕断丝连,不要什么秋风春雨,只是在渐进式地微妙地经营着笔墨的变化,不强烈,也不抢眼,仿佛没费什么力气就令画中诸物在糯软的宣纸中“立”了起来。睹迹思人,欣赏着这件作品,我好像已能够洞见边寿民在创作此画时,手中的笔一如一把刀,他的这把“笔刀”时而细致、时而古拙、时而轻轻地跃起,让人还一点看不出他手中“笔刀”跃动的痕迹。我想象着边寿民的内心一定是一个宇宙,外部世界的喧嚣大抵难以改变它的密度和质地。画面左上方的题识曰:“欧盆供冰姿,宣瓷贮金实。位置茗碗间,意味殊清极。安得素心人,幽赏共晨夕。甲子十又二月写为云翁老长兄清品,苇间居士边寿民。”这件作品,从画风着眼与边寿民早年画风相类,但老到及意韵远过之,题识中的“甲子”年款因手边没有相应工具书无以判定此画的创作年代,心中纵有难舍之情,还是不敢贸然出手相购。我正在买与不买的念头中徘徊着,摊主的外婆示意要将画收起了。望着这件边寿民的画作徐徐卷毕,我的心猛然一阵怅惘,凭直觉我已认定此等高古格趣非边寿民莫能为之,但上世纪90年代末的五万元,对我毕竟不是小数目,最后还是理性地勒住了自己强烈的购买欲望,与摊主的外婆打起了商量。我对她说:“画很喜欢,也非常想买,订金付您五千元,可否先拍张照片带回京研究一两天,一周后再来淮安交易。”摊主的外婆答到:“画不能随便拍照。”接着说:“我们家原来也是大户人家,不会卖假画蒙人的,这件边画原先是悬于周恩来总理外祖父万氏府中的。”她怕我不相信,指点着画轴外侧起首处的题字讲,“这是我们淮安‘小四王’王崇年的题头,王崇年是安徽怀宁邓石如的外孙,他经眼过目的东西怎会有假的哩”?淮安的方言有一种飒飒生风的味道,她的话使我更加移步不得。我细细品察了轴头上的题字,几个隶书小字果然不俗。我固不知这淮安“小四王”王崇年是何许人,马上出手购得此画的想法已然确定了。我对摊主的外婆讲:“这张画很好,价格方面完全尊重您的意见,绝不还价,只是手中现金没有这么多,而且很快就到乘车返程的时间了,一周后我拿钱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否?”摊主的外婆表示同意。由是,我持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回了北京。
越一周,我携款五万元如期由北京至淮安,见过那位摊主的外婆后,顺利地交易成功。当这件边寿民的《博古清供图》归于寒斋后,我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自己喜得佳品的欣悦,随即约请两位对鉴画颇有水准的朋友一起品鉴这件新购之作。两位朋友欣然而至,我们一起查阅了边寿民的年谱。边寿民生于1684年(清康熙二十三年,农历甲子年),就画中题识的年份来看,这件作品显见不可能是边寿民一出生就画好的。按边寿民的生年推衍,这件作品应为1744年(清乾隆九年,农历甲子年)所作。确定作品的创作年代,就能确认此画是边寿民花甲之年的佳作。我向两位朋友征询对此画的看法,一朋友曰:“从此画深层气象的笔墨风格,以及由此反映出来的气韵、精神,包括纸张墨色、印泥颜色的年代古旧程度等可以定为边寿民的真迹。”闻听此语,我心一喜。可是另一位朋友又表述了不同意见,曰:“此画古雅静穆,如没有极深绘画功底和艺术修养无以达此,其他如纸张等也无问题,但此画与边寿民晚年画风不合。盖边氏晚年画风多以写意画风为主,而此画分明工整谨严,在边氏晚期的主流风格中无疑稍显突兀,是故应持保留意见。”这位朋友的话,让我心中一悸,他的话十分有理,我确是没有充足理由应对之,心境由开始的欣悦陡然生出了惴惴的感觉。品赏完这件作品,我们三人边饮茶边闲谈,夜深时方散去。那位朋友的话则搅得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重新将这件边寿民的画作打开,在网间搜得边寿民同时期作品若干,两者比对,确未发现风格若此者,但就款识题字细究,颇相合也。品鉴如边寿民这类画家的作品,我认为除从画风去把握外,对于画中题识书风的判断认知也至关重要。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曾请益于刘九庵先生,他即同我言“扬州八怪”的画笔多为书笔,他们的创作均是书画同法同参的,而书笔较之画笔尤难造假。鉴定“扬州八怪”的画作在画笔不能确定的前提下,从书笔入手,当能得出准确结论。昔年聆教刘老的这些话,犹在耳畔。这件边画中题识,多达50余字,字体风格以唐人褚遂良楷法为本,间杂己意,信笔直写,一无造作犹疑之态,与边氏法书诚一辙也。我的心中渐渐有底起来,唯还存那一丁点儿的不踏实,之所以如此,就是基于那位朋友对此画画风问题提出的意见。
我心存的这一丁点儿的不踏实,在那段时间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几成心结。我的一位同事Q君,知道事情原委后,自告奋勇地同我言:“可以带你去面谒史树青先生,史老法眼如炬,一定能够解开你的心结。”Q君的话真使我大生拨云见日之慨。史老是国之硕儒,四海风范,如能得到他老人家的法眼定夺,区区疑惑必能迎刃解之。过了两三天,Q君果然践言引我至史府请益问难。史老其时虽已近耄耋之年,但精神矍烁,一袭灰色中山装,大方而得体,在无形中又予人一种平易的感受。史老热情地将Q君同我延之入座,寒暄过后,即让我将画作展现。画作展开后,史老静静地品读起来,他老人家看得异常仔细,时而凑近画面细察,时而佐以放大镜悉心观照,大约看了足有十几分钟时间,才重新归座笑吟吟地同我和Q君讲:“恭喜你们啦!这确为边寿民花甲之年的精心之作。至于你提出的此画风与晚年画风不合的问题,不能机械套用,如此必然会犯教条主义的错误。”史老呷了一口茶,又说道:“清人的笔记有记云,边寿民的案头尝置一圆匣,中空,内佳画若干。匣面上镌字曰:‘弃箧’。其友王孟亭来访,询及此匣何为?边寿民对曰:‘我以画为活,今年六十,老将至矣。为置一箧,外圆内方,虚其腹,封而窍之。及吾手能为时,得佳者入窍而实诸,以备我老,名弃箧。’”我惊异史老过人的记忆力,这些生僻的掌故竟能信手拈来。之后史老又向我道及此画画风的相关问题,“晚年的边寿民能以画备终老之计,证明其时的边寿民画名甚高,若不然佳画无人问津,‘备老’也就成为空话。以画备老说明边画的市场行情很好,有市场行情就要顺应买主的点品需要,这件《博古清供图》很有可能是边晚年应买主点题而作,因此与之晚年的总体画风有所出入。但是,这件作品无论气息、技法、题字、印色等皆无疑问,与之早年的细笔画风相较差异也是霄壤之别,此作不啻一扫其早年细笔画风的拘泥之态而更见平淡玄远,没有阅尽千帆的经历,笔下难得这么超脱和淡然。”史老的话可谓句句金针,在娓娓道来中,为我拓展出一片宏阔的艺术史场景。需要特别点出的是,正是因为这件边寿民的画作,使我得缘结识史老,并得以在此后的日子里经常聆听史老讲述有关历史、文物、掌故等诸多知识,不断地增益了我对吾国传统文化的热爱。
这件边寿民的画作归藏寒斋后,我假以镜框悬之寒斋素壁达三年之久,朝夕觌视而无半丝厌倦。每每赏玩之时,思维就像荒原上的野马撒欢式地乱跑起来,我忽而想到清乾隆年间淮扬一地的繁华与热闹,数百里的温柔之乡何以能让边寿民结庐荒洲潜心绘事?忽而又想到十八世纪的中国日趋西风东渐,西洋传教士远渡重洋,为封闭的大清国带来那多新鲜的洋玩艺儿,这其中就包括西洋绘画。边寿民此画在技巧运用方面明显葆有西洋静物画法的凹凸意识,他按照器物及花果的轮廓,依其中的内里结构由淡墨至浓墨层层烘染,见出阴阳起伏、凹凸变化,最后细加收拾使墨色浑然和谐之至。此类画技,放诸边寿民以前既有画家的作品似乎少见,这约略与西洋绘画注重体积感、立体感的技法存乎某种联系。边寿民的这类画法是否出于西洋画法的启示?边寿民是否在荒洲的草庐中尝与金发碧眼的西洋传教士抵掌夜话,切磋画技?如果我的这些臆想在历史的实境中真实地存在过,那该是一幕多么令人神往的场景!
进入到2000年以后,艺术市场日益火爆起来,作为“扬州八怪”的边寿民,抑或作为“扬州画派”主将的边寿民,其画作的市场行情年年大幅上扬。关于边寿民是不是位列“扬州八怪”之内,历来一直存有不同说法。其实,“八怪”一语乃淮扬一带的方言土语,淮扬人如言某人相貌粗陋,即以“丑八怪”呼之。清乾隆年间,淮扬本土及客居淮扬的诸画家,因不受正统艺术理念的束缚,直抒失意文人的块磊,其画风迥异于当时画坛的主流画风,所以淮扬一地的人称之为“八怪”。“八怪”的实意应指画家们不同流俗的画风,决非一个固定的量词概念。故而究竟哪几位画家是真正的“扬州八怪”?迄今仍无为各家信服的统一说法,而综合各家之说,约有十五位之多:华、李、李方膺、金农、罗聘、黄慎、闵贞、郑板桥、高凤翰、汪士慎、边寿民、高祥、陈撰、李、杨法等。“扬州八怪”的画作向来是艺术市场上的重镇,在清季已是“赝鼎遍天下”,在历经二百余年沧桑岁月后的今天更是一纸难求。边寿民固素有“边芦雁”的美誉,但边寿民芦雁题材的作品于当世之真品百不及一。而我所购藏的这件边寿民作品可许为真品中的“别调”之作,因之显得弥足珍贵。这件边寿民《博古清供图》自归藏之日起,时有买家欲作交易之想,但均被我婉拒。我当然知道“物常聚于所好”的道理,一件名品不会永远属于自己,这连富有天下的皇帝都无能做到,更何况我一介寒酸布衣。我之于收藏从来不纯为金钱,全然是以个人爱好艺术的兴趣为出发点。一个人从事各类收藏活动,若一味执着于赢利而热衷于斯,那么事实可能会让自己倍感失望的。
前辈学人奚恺元尝言:“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最大化财富,而是最大的幸福。”我不否认财富是提高自我幸福指数的有效手段,但财富也并非可以涵盖幸福的全部。我于古书画收藏的过程就是一个最幸福的过程,以此边寿民画作的购藏过程为例,其间甘苦备尝,历经曲折,至最后经史老一锤定音,诸疑云烟散九霄,这就是我最渴念的幸福,也是我从事收藏活动最受用的一种情感。
(责编:唐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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