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圆仁的足迹(1)
追随圆仁的足迹(1)
译 序
前 言
圆仁与遣唐使团抵达中国
圆仁在扬州
乘舫船至楚州
船行黄海:自海州至乳山
圆仁在赤山得到新罗人的保护和指点
圆仁在蓬莱申请通关文牒
在青州大受欢迎
朝圣之旅:经醴泉过黄河
走唐代的路:自南宫至曲阳
翻越太行山
古香道和普通院
圆仁在五台山之一:竹林寺
圆仁在五台山之二:会见高僧
圆仁在五台山之三:巡礼五台
圆仁离开五台山
圆仁访太原
圆仁在太原过盂兰盆节
圆仁在太原过盂兰盆节
圆仁沿汾河前行
圆仁在长安之一:学习经文和仪轨
圆仁在长安之二:大都会中的法事
圆仁在长安之三:灭佛
圆仁避难
圆仁觅船归国
圆仁回日本
后 记
附 记
鸣 谢
译 序
公元838年,日本请益僧圆仁随最后一届遣唐使团抵达中国时,他们的船队是沿着哪几条小水道进入唐代的大运河水运系统的?圆仁挂单的山东石岛赤山法华院的赞助人、新罗将军的名字,应写成张保皋还是张宝高?公元845年,圆仁为避“会昌排佛”之难,匆匆离开大唐都城长安时,勇敢地为他送行、赠他盘缠、替他写介绍信的朝廷官员,到底是两位还是三位?在翻译阿南史代(Virginia Anami)女士新著《追寻圆仁的足迹》的过程中,常常要就这样的具体问题同阿南女士沟通。她可能会突然从日本打来长途,说:“我现在在本州岛北部的青森地区旅行,先生(前日本驻华大使阿南惟茂先生)在开车;第六章可能要作一点修改……”她中文讲得很好,不过说到一些关键问题会用她的母语英文,不时夹杂一两个日文的语气词。对话时断时续,因为他们的车有时要穿过山区的隧道,手机信号非常微弱。几个回合下来,快断线时她会事先预告:“对不起,我们要进隧道了。”看来隧道很长,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会再来:“我们出来了……”
也许对于某些读者来说,圆仁是一个从未进入视野的陌生名字,我们所讨论的这些关于他的细节也太过遥远和琐屑;但是,这位生活在1200前的日本僧人在当今的史学研究中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圆仁(794—864)是日本佛教天台宗第三代座主,838年来中国,学习显密二教,足迹遍及七省,历时九年余。归国后于京都比睿山设灌顶台,建总持院,弘传密教和天台教义。他被列为日本求法僧人“入唐八大家”之一,而其日记体旅行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四卷在上个世纪被重新发现后,已成为我们今天研究唐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社会、民俗、语言和对外关系的珍贵史料,被誉为“东洋学界至宝”。他在日记中甚至记下了最为琐细的一些事情,但展示的却是唐朝中后期最为真实、生动的社会生活面貌,令我们在展读之余不禁感喟,历史不会死去,也不曾死去。
读过《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人,一定会对圆仁追寻佛法的笃定、对周遭世界的好奇以及坚持每日行走三四十公里的坚强印象深刻。我们想,应该就是这样一些品质,吸引着、鼓舞着美裔日本历史学者阿南史代在1200年后的今天投入巨大的热情与心血,前后历20余年研究圆仁日记,重走圆仁之路,并且痴迷于让这位遣唐使僧的传奇故事在当代复活。阿南史代目前是成功走完圆仁入唐求法之路全部路线的唯一一人:不仅去过了圆仁日记中提到的每一个地点,而且于2007年春组织了一次“遣隋使/遣唐使1400周年纪念之旅”,亲身体验圆仁的海上航行。
追寻圆仁的足迹在阿南史代那里不仅是一个历史研究课题,更像是一次精神历险。她在进入圆仁精神世界的过程中也在完成着自己的角色认同,我们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单纯、坚定的圆仁法师在当代的一个传人。圆仁日记中记载的许多地点可能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或者改换了名字,但她一定要亲自沿着各种各样的道路—高速公路、运河或乡间小道—前往确认这座寺庙、这个关口或这个村庄的存在,走访当地人和有关专家,以获得关于这处历史遗迹最直观的感受。这已不止是她的专注与执著,更是她独特的极具“现场感”的历史研究方法:“触摸历史的青苔”。在她眼中,这些普通的地点都深深打上了圆仁的印记,所以她尽力从圆仁的视角观照它们,像圆仁那样欣赏和体验这个充满精神意蕴的美妙世界。当她举起相机为五台山漫山遍野的野花拍照时,谁还能分得清这是阿南史代眼中的五台山,还是圆仁心中的五台圣地?有鉴于此,她像圆仁一样特别强调行走的重要性。“行走”,在她完成上一部作品《寻访北京的古迹》时可能还只是一个手段,但在这部《追寻圆仁的足迹》中已经是一个贯穿全书的主题。
如果说圆仁在精神气质上偏于沉郁,阿南史代则表现出非凡的热情与活力。她总结本书的写作时说,“这过程是如此开心!”而每一个与她交往、合作的人也都会说,“这过程是如此开心!”由于她的特殊经历,美国、日本、中国三种文化在她身上交融,所以她在书中颇有感触地描述了大唐帝国里各国人民和文化交流、融合的盛世气象。我们猜想,快乐的阿南史代要传递给我们的也许是这样的信息:如果又一个文明交融共进的盛唐时代已经临近,你准备好了为它做些什么吗?
雷 格
2007年9月28日
前 言
本书讲述的是日本僧人圆仁作为遣唐使团的一员,于公元838年渡海入唐求法的故事。圆仁进行这次充满挑战的旅行时已经45岁(按古代日本习惯计算),是一位著名的高僧。在中国追求和学习佛法的过程中,圆仁写下《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世界上最伟大的三部旅行日记之一,记录了他自838年至847年的九年求法生涯。这部珍贵的日记编为四卷,共7万余字。

慈觉大师圆仁坐像
圆仁法师(794—864)出生于日本枥木县(旧称下野国都贺郡)的壬生家。为纪念他,该县特修造了壬生寺,寺里供放着1684年制成的圆仁坐像。
另外两部著名游记是中国的玄奘法师作于公元7世纪、记录其印度取经之行的《大唐西域记》和马可·波罗作于13世纪的《寰宇记》(即《东方见闻录》或《马可·波罗行记》)。然而其中圆仁的日记最有价值。马可·波罗目不识丁,圆仁却是用古汉语写作的;玄奘游记的大部分是他在归国后向弟子们口述的,而圆仁在他的旅途中几乎天天记述。他所记录的美妙细节为大唐王朝(618—907)编织了一部活生生的传记。
圆仁的足迹遍及今江苏、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和安徽七省,平均每日步行32公里,在一次令人望而生畏的艰难跋涉中甚至走出了惊人的46公里。他的这部旅行札记还提供了一个观察大唐帝国的政府组织及其充满活力的文化的独特视角。另外,他忠实记录了普通百姓的生活,那是在历朝历代的正史中通常遭到忽视的内容。他还见证了842年至845年残酷的“会昌排佛”运动,对那些悲剧性事件的描述极具史料价值。
那一时期,日本朝廷出资组建遣唐使团,派遣官员、僧侣、学者和艺术家到唐代中国,学习中国的先进文化。最早的一个使团是出使隋朝的,于公元607年派遣,由小野妹子担任大使。当时日本与朝鲜半岛上的百济王国关系良好,所以日本船只可以安全地绕着朝鲜半岛航行,沿着岛链一路到达中国的山东半岛。然而,于660年统一了朝鲜半岛的新罗王国与日本的关系恶化,后面的使团船只便只好横渡危机四伏的开阔海面,从南面的扬州或宁波登陆了。这样一来,航行变得比过去更加凶险,海难频频发生,约有四分之一的船上人员及数位大使未能生还。
派遣使团的频率是不固定的,有时两次派遣之间要隔上整整20年。圆仁于838年随遣唐使团入唐,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届出使中国的日本官方使团。旅行中的危险、高额开支形成的沉重负担,以及9世纪末期唐代政治环境的不稳定,被认为是后来日本终止派遣使团访唐的主要原因。就这样,圆仁的日记成为了关于日中关系早期阶段的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献。
鼎盛时期的大唐帝国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国际化社会,敞开怀抱迎接来自任何国家的人。圆仁作为一名僧人、学者受到佛教界的热情接纳,被引为同道。圆仁居留扬州时曾经提到,有波斯人和占婆(越南)人捐资修缮扬州的一座佛寺。圆仁在长安(今西安)住了五年,其间曾从天竺僧人学习梵文课程。他还得到东部沿海城镇居住的新罗人的款待和帮助——当时新罗王国统治着朝鲜半岛,所以圆仁称半岛上的居民为新罗人。不仅是僧侣,还有新罗地方官员、翻译、商人和水手,都帮了很大的忙。圆仁结束在唐朝的生活时再次受惠于新罗人:最终是一条新罗海船将其安全带回日本。

圆仁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圆仁撰写的四卷本《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首页。此书记录了他自838年至847年在唐代中国的游历,现存两个抄本,较早的一个存于日本京都东寺,现为个人收藏。枥木县立博物馆藏(复制品),原资料个人收藏。
在中国各地寺院学习佛法的诱惑力,使得渡海入唐成为日本高僧们深入研习佛经、跟从佛学大师修行的不二选择。从圆仁日记可以看出,他显然充满热情地深信,他的求法可以帮助他更深刻地理解自己的信仰。尽管圆仁日记总的来说是平铺直叙的,但从中偶尔也可见到情感的抒发。他的精神追求在日记中得以公开呈现——他以一种坦率的风格记录了自己的梦想和祈愿。
圆仁显然是想仿效他的师傅、日本天台宗创始人最澄和尚,去中国南方的天台山祖庭学习天台宗哲学。他还赋予自己另外的责任,那就是为他在日本的本寺提出的一些关于天台宗教义和修行的疑难问题寻求解答。然而,他的身分是学问僧,远高于留学僧,这使他获得唐朝政府允许他继续居留、学习的许可大受限制。唐政府的习惯做法是向外国留学人员发放全额奖学金,以确保他们的长期学习;所以,拒绝发放许可的背后可能还有经济方面的原因。然而,圆仁没有跟随官方代表团回国,而是花了将近一年半时间与地方的官僚机构交涉,以获得在中国各地旅行的正式通关文牒。
毫无疑问,圆仁在五台山和长安的寺院里的研习佛法,特别是他对密宗功法的学习,对日本佛教未来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回国之后,圆仁担任京都郊外著名的比睿山延历寺的住持,不仅在日本佛教界,而且在日本朝廷中发挥其影响力。他于71岁时圆寂,追赠谥号“慈觉大师”。不幸的是,圆仁的日记却从此湮没无闻。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以下称《行记》)有过几种抄本,其内容也见于公开出版的日本佛教著作总集,因此得以历经千年流传至今。冈田正之的早期研究成果,以及他于1926年出版的《行记》影印本,在一个更广泛的学者群体中间得到利用。不过,真正使这部重要文献引起全世界瞩目的是哈佛大学教授埃德温·赖肖尔(Edwin Reischauer, 汉名赖世和),他于20世纪50年代将圆仁日记从古汉语译成英语,并编写了一个注释本。后来由日本学者完成的日译本和注释本使得《行记》更容易为日本公众所接受。
我初次听说圆仁和他在中国的旅行日记,是上世纪60年代在大学里学习佛教史和历史地理的时候。得知该日记从9世纪流传至今,令我兴趣陡增。我还记得第一次翻开书皮时看到该书封二上程式化的地图的感觉;长安、五台山和扬州这样的地名第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我几乎立即产生了探寻圆仁足迹与经历的冲动。
多年后我真的见到了赖肖尔教授,但圆仁研究于他似乎已属于过去时了。当年他产生研究这部古代著作的念头,要归功于他就读的巴黎索邦大学的一位教授;他回到哈佛后便系统地完成了翻译工作。当我问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英译本,他只是谦虚地说:“呃,我想现在不会有人对那个古怪的故事感兴趣了。”他的回答只会激发我的好奇心。然而,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在中国居住,我才得以着手探寻圆仁入唐求法的实际路线。

整装待发的日本遣唐使船队
圆仁所在的日本遣唐使船队由三艘海船组成,每船150人,除官员、学者、画家、翻译、医生、神道教神官外,半数为水手。船队于838年从日本的难波港(今大阪附近)出发,穿过濑户内海、下关海峡至九州岛的博多湾,然后经五岛列岛顺风西行,两周后抵达中国江苏如东海岸。
该图原载于2003年10月号《中国国家地理》。
我渴盼着探访圆仁1200年前走过的那些地方。尽管当时还有针对外国人的旅行限制,但我还是访问了圆仁巡礼路线图上最初吸引我目光的那几个地方:长安(西安)、五台山和扬州。我后来作为外交官夫人在北京的驻在是与中国的逐渐开放同步的,于是我可以前往圆仁巡礼路上更多的地区了,而这对于理解日记中描述他穿越乡村地带的部分是非常重要的。
在今天找到这些与日记记载完全一致的地点,往往像是在做侦探工作。还好,许多地形地貌以及村庄保留了过去的名字,所以我才能在古代和现代的地图上确定圆仁每天所在的位置。更神奇的是,读过他对一些地方的描述后,你有可能看到同样的风景,触摸同一块石头,站在同一个路口,走同一条路。他使用过的运河现在仍适于航行;我们今天还可以从同样的地点通过关隘、跨过河流和桥梁。此类经历有助于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让这样一部古老的著作真正复活。
曾经有人问我,我在这些旅行中是否曾感觉到危险。回答是:从来没有过。只有五台山西台上的狂风产生了一点阻力。我乘小船沿着海岸线航行时遇到了大雾,那可能有点危险,但当年圆仁航行至同一个地方时就曾经历过这一切,二者是相吻合的。坦白说,为了拍照片而去征得人家同意的确让我有点紧张。实际上,我经常觉得有圆仁的神灵在场,帮助我完成这部作品;有时它又换一种方式,化作我必须面对的挑战。举个例子:有一天天气酷热,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徒步爬上一座山,结果上去一看,山顶上竟停放着几辆小汽车。看来,因为我没注意到有盘山路,我就不得不去体验一下古时候进香巡礼的艰辛。
这本书意在引领读者在当代中国重走圆仁法师的巡礼之路。我在过去的25年里尽力将圆仁走过的路线拼接完整,但其结果变成了这样:我一方面是在寻访圆仁的故事,另一方面又是在通过自己的各种邂逅发现生活的一个横切面。像圆仁一样,我也花时间同各地的人交谈。因此,我也为本书选取了一些人的照片,他们代表了我对当代生活的观感。
通过圆仁的传奇,我们洞悉了一个坚忍不拔的人物的内心世界。他特别强调以不断的行走作为精神修炼的方式,从而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所以请你也加入圆仁的旅程,看、听他在1200年以前所看、所听的一切。
圆仁在中国的故事可以分为四个主要部分:抵达中国和寻求居留许可;五台山巡礼之旅;在都城长安学习佛法;避祸和归乡。
圆仁所使用的日期是农历日期,年份则依据日本和中国的皇帝年号。因为许多日期出现在日记的引文中,所以本书保留了农历的日期和月份,但是将皇帝年号换成了公元纪年。本书提供的地名往往包含有唐代的名称和现在的名称。
圆仁与遣唐使团抵达中国
838.6.23~
公元838年农历六月二十三日晚6点钟,日本遣唐使团的三艘海船从日本海岸的有救岛启航。汉文学者藤原常嗣大使乘坐第一艘船,圆仁和弟子们则在另一艘船上。船队航行了八天,抵达今江苏省的如东海岸。当年所有外来船只都被要求在如东靠岸,此后就可以沿着运河前往国际大都会扬州了。
不过他们的登岸颇费周折。船只在浅滩受损,深陷于沙土之中,船体破裂,船上人员非常沮丧。一条小船前来营救圆仁一行,但使团大多数成员不得不走过泥泞的河滩地徒步登岸。幸运的是,当地人引导他们从附近的几条狭窄水道通过;几条小船满载着他们带来的贡品(“国信物”),带领他们深入内陆。他们在路上遇到检查漕运交通的地方盐官,与他们通过书写交谈,方得知自己身处何地。
七月一日,遣唐使团在中国土地上过了第一夜。圆仁一行需要些时日休整,同时等待扬州府安排官方的招待会,便在一个小寺院休息了两周;与此同时,大使及随行人员住在如东的国清寺。一位僧人送来桃子表示欢迎,但连日大雨和蚊虫叮咬让每个人都有点情绪低落。按照圆仁日记里的说法,这里的蚊子非常可怖:“其大如蝇,入夜恼人,辛苦无极。”
使团终于再次上路了。他们沿着开掘于隋朝的大运河在内陆航行,约40条舫船组成的船队首尾相连,由水牛在岸上狭窄的小路上牵拉着。在如皋镇歇息饮茶时,圆仁在日记中描述了水路北岸杨柳成行、富贵人家相连的情景。圆仁看到运盐的官船队,非常惊奇,写道:“……或三四船,或四五船,双结续编,不绝数十里,相随而行。乍见难记,甚为大奇。”
遣唐使团前行非常缓慢,因为很多人都开始腹泻。二十五日临近扬州府时,圆仁在日记中写道:“江中充满大舫船、积芦船、小船等,不可胜计。”他们在东城墙外停驻。
这些文字是他在唐代中国落脚后的最初观感。在今天重读圆仁日记,并且沿着他和同伴千年前走过的路寻访历史,于我是一种穿越时空的历险。我尽力寻找那些与过去有些许联系的图景。他对一切都留意,甚至屡屡提及花草动物。他的日记帮助我更仔细地察看周遭环境,寻找那些我可以效仿他乘船或步行前往的地方。这是个熟悉今天的中国的好办法。
当年圆仁所乘海船登岸的地点可能就在今天的兵房海滩附近——在一望无际的泥滩上他们的船搁浅了。不过,自圆仁登岸以来,由于泥沙淤积和围海造田,海滩已经向外延伸了15公里。我去寻海不得,只好等退潮后,问一群挤在拖拉机里回家的赶海人,海在哪里。根据我手中的地图,海岸线还在身后好远呢。他们大笑着回答:“你不是站在海里吗?海就在你的脚下呀!”圆仁一行一定是备尝艰辛,才抵达安全地带的。
东梁丰村是圆仁日记明确提到的第一个地名。我在东梁丰村原址附近发现的一条小水渠,可能就是圆仁船队登陆后乘小船进入内地的水路。圆仁最初遇到的中国人是一些卖芦苇的人。他写道:“白鹅、白鸭住住多有……有人养水鸟,追集一处,不令外散。”他对这里的竹林也印象深刻,提到“竹长四丈许”。今日纵横交错的狭窄水道网还是唐朝时的面貌,令我们很容易想见那些异国来客当时面临的窘境。

如东国清寺:晾晒的衣服
圆仁在日记中说到,这里是藤原常嗣大使停留休息、解除旅途困顿的地方。圆仁后来在此与官方使团会合。他们颜色各异的僧袍晾挂在庭院里一定是一景。最近重建的国清寺外的这个景象让我想起了他们的驻留。

国清寺:青花瓷香炉
如东人告诉我,他们知道1000多年前的日本遣唐使团就下榻在国清寺。我走进大殿,一个书记僧将我微薄的捐款记录在一个有无数日本游客签名的大登记簿上。然后,我恭敬地上香,就日本官方使团当年受到的款待表达感激之情。
圆仁乘船通过始建于隋朝的大运河前往扬州。今天,一队队的驳船从水面上通过,这让我想起他在日记里描述的那些运盐的船只。唐朝的官僚政府,特别是主管盐业的官府权力之大令圆仁印象深刻。如今,大运河上的驳船主要运送沙石,如皋仍是一个繁华的港口。
关于遣唐使团抵达如皋的具体地点仍存有争议。当地历史学家徐琛先生一直致力于研究圆仁的日记,将日记中的地名和距离与已知的地理环境相比较,以绘制出圆仁一行旅行的路线图。徐先生兴奋地证实了圆仁日记的精确性:“〔七月〕廿日 卯毕,到赤岸村。问土人,答云:‘从此间行百廿里,有如皋镇。’”
圆仁还写到了他们在如皋歇脚喝茶的事。“比至午时,水路北岸杨柳相连。未时到如皋,茶店暂停。”因为是官方使团,他们已处于地方官员的保护之下,每停一站都受到热烈欢迎。
理解圆仁日记的最佳途径莫过于跟随一户船家在大运河上航行!这艘载重近百吨的运沙船船主姓徐,从安徽省来到如皋贩沙,一次行程要花一星期左右时间。由于圆仁曾抱怨这里的蚊子特别厉害,我就问徐家13岁的儿子,他们是否也为此所苦。这个船家男孩领我进了船舱,将罩在大蚊帐里的课桌和床指给我看。显然,此地蚊虫肆虐依旧,一如圆仁所言:“痛如针刺。”
圆仁在扬州
838.7.25~
圆仁和使节们终于于838年七月二十五日抵达扬州。这是一次为期三周的漫长旅行,途中既要休息,又要沿着河汊和水渠找路—这些水渠将大海与这座伟大的城市、淮南道的首府连接起来。当时日本遣唐使团里流传着一句话:“到了扬州,一切不愁。”对这一届使团来说此言不虚,因为无论是在官府还是在各寺庙,他们都受到了盛情款待。
圆仁抓紧时间学习中国佛教的修行方法,在许多寺院听讲座、抄佛经。“其扬府中有余寺。”圆仁这样记载道,并且注意到这些寺庙如何轮流举办斋僧活动。他描述了僧侣们抄写经文、绘制佛像、买日历或是庆祝新年的很多细节。“暮际,道俗共烧纸钱。俗家后烧竹,与爆声,道‘万岁’。街店之内,百种饭食,异常弥满。”他还提到,寺庙的工作之一就是区分好米坏米,将最好的米还给官府。在另一处,他说自己有天早晨见到了彗星,还听见僧人说这是不吉利的。
他同样惊奇地发现扬州是一座国际大都会。这里除了帮助使团作翻译的新罗人,还有波斯人和占婆(越南)人——圆仁说,他们曾捐资修缮扬州的一座佛寺。今天的扬州城市规划做得很好,修整了河渠水道网络,在旧城区限制建筑物高度。不过这已经不是当年令圆仁惊叹的那座熙攘繁华的大城市了。
圆仁即将在扬州逗留七个月,寻求得到去天台山——他所属的佛教天台宗的中心——学习佛法的许可。然而,请求一再遭到拒绝,因为扬州府认为他已经是“请益僧”,地位太高了,没必要持着我们今天所谓的“留学签证”再去天台山学修。官僚体系的硬性规定以及长期以来资助外国学生给国家造成的经济负担,使得圆仁久久不能成行,而且不幸的是,扬州都督倾向于不给他优惠待遇。没有通关文牒圆仁哪儿也去不了。他准备听天由命,与其时已完成对都城长安正式访问的使团一起回国。

江苏扬州:大明寺栖灵塔
我发现栖灵塔是个俯瞰扬州城的好去处,站在顶层可以看到唐代扬州古城城墙遗址在盛夏午后的氤氲中隐现。城墙显示出扬州府的庞大规模和重要性,它不仅是府治所在,而且是一个物资集散中心。我猜想,圆仁一行进城之前也许就是在此宿营的?

唐代扬州古城城墙遗址
扬州唐代古城的城墙遗址上现生长着茶树丛。栖灵塔在远处耸立。我坚持要在城墙上走一走,找一找唐代的感觉。这让当地政府官员甚感诧异,因为似乎很少有人有兴趣这样做。

大明寺鉴真像
中国著名的高僧鉴真和尚历经五次渡海失败,终于在754年成功东渡扶桑传法。此前他就曾是大明寺的方丈。他建立了日本律宗,首先将天台教义介绍到日本。圆仁提到自己在开元寺的“东塔”里看到了鉴真的塑像,这座塑像是根据鉴真在日本奈良建立的唐招提寺中的鉴真塑像复制的。如今,鉴真和尚的塑像依旧在鉴真堂受到人们瞻拜。图为僧人们在鉴真堂中布置彩带,为我2006年3月在此开幕的摄影展作准备。对我来说,能在鉴真和尚的本寺展出“圆仁之旅”的图片,真是一个特别的机缘,有如轮回一般。应予说明的是,圆仁被认为是鉴真大师一系再传弟子。圆仁初入佛门时的师傅,即是鉴真座下弟子道忠的徒弟。

能修和尚
现在大明寺的住持是能修和尚,他鼓励国际交流,而且充满热情地致力于在寺院中建立鉴真学院。他的温和举止与个人魅力令我揣度,历代大德高僧们头顶的光环一定就是这样来的吧。

竹西中学校园开元寺遗址:梅山园了座主石碑
圆仁和随行僧人就住在开元寺,该寺坐落于唐代扬州城东北角的城墙内侧。圆仁在此研习佛经,还经常舍钱设斋招待僧人。圆仁解释说,多数城市都会有开元寺或龙兴寺,因为它们都是在那些年号使用时创建的。开元寺后来焚毁于宋代的一场席卷扬州城的大火。我第一次去该寺遗址寻访时只见到一家饮水机厂,不过那里现在建起了一个公寓住宅楼群。图为扬州博物馆前馆长晏炳森先生在解读附近的竹西中学(该学校的一部分建在开元寺遗址上)后花园里的一通石碑。石碑系为纪念圆仁在此居留,由日本天台宗第254代座主、时年94岁的梅山园了长老于1992年所立。

邗沟
这是扬州城的古老水道之一,在开元寺南流过;圆仁当年出寺院时应该就是从上面跨过的。839年正月六日,他应邀参加附近一座寺庙的讲经募缘法事。该寺“请本国和尚特到听讲,兼催本国诸官等结缘舍钱者”。圆仁提到,他们捐出的50贯钱实际上是一个很小的数目。

扬州:唐代石塔
这座建于838年的石塔后面有一株1200岁的银杏树。见到这些唐代的历史遗迹还完好地保存在城市中心真让人高兴;我甚至想知道当初这条路和上面的行人是怎样的面貌。
圆仁在附近的扬州市场上用砂金交易现金,认真观看金子如何称重,并记录了兑换比率:砂金大二两,价值九贯四百文钱。他也记录了这些钱能买什么东西:买白绢二匹,花费二贯;给一个僧人做一身衣服,花费一贯七百文。我在当地早市买过东西,菜贩们仍使用旧式杆秤,不过他们显然不用给人兑换现钱了。圆仁还写道,铜铁买卖受到严格限制,以确保政府有足够的金属铸造钱币。

运河船队
当年的舫船首尾相连,组成长长的船队,由岸上的水牛牵引着逆流而上,这令圆仁印象深刻。我站在旧日港口所在地,发现类似的运输船队依然活跃在大运河上,只是动力变成了马达。圆仁一直没有拿到扬州府衙允许他继续求法的通关文牒,只好于839年二月二十一日,心有不甘地与尚未离开的使团成员一起乘船离开扬州府北上。他们滞留在北面的运河港口楚州,等待与大使一行会合。他们指望在楚州找到船只渡海回日本。
乘舫船至楚州
839.2.24~
圆仁起初似乎有意放弃,跟随官方使团回日本去。他没再继续申请许可,而是和使团成员一起,乘十艘舫船沿大运河向北进发。839年二月二十四日午时,他们停泊在山阳县。圆仁写道:“申后,到楚州城。……入开元寺,住于厨库西亭。”他们在那里与刚刚结束对长安正式访问归来的大使及随行人员会合。所有人在楚州待了将近一个月,准备乘新罗人驾驶的海船回国,因为他们的船能够渡过深海。楚州今天是江苏省淮安市的一个区,以周恩来总理故乡闻名。

江苏宝应:大运河上的运沙船
圆仁第一次到达楚州时并不知道,自己后来还会四次途经此地。今天,大运河依然是这一地区水路交通的主动脉。本图摄于淮安以南的宝应大桥上,距圆仁写下“去〔楚〕州六十五里”的地点不远。

楚州:淮阴三线船闸
地处淮河与大运河的交汇点使得楚州的地位非常重要,因为淮河直通大海,船只可以从海上进入淮河,并通过设在楚州的船闸进入中国庞大的运河系统。如今,这里还像1200年前一样繁忙,来自淮河入海水道的船只络绎不绝地穿过船闸驶入大运河。圆仁曾数次途经楚州,他的船走的就是这样的路线吧。身处这样的地点,不由人不生发出思古之幽情。
唐朝的时候,楚州的新罗人非常之多,官府甚至专门设立了一个“勾当新罗所”管理新罗人事务,其负责人称押衙,通常由新罗人充任。日本朝圣者的事宜就由押衙来安排。圆仁说,新罗人享有相当的治外法权,庞大的新罗人聚居区有其自己的管理者,圆仁本人就经常接受他的援助。他们一旦决定了为日本僧人提供安全港,便自己承担责任。楚州的新罗人刘慎言不仅为圆仁做译语(翻译),还不辞辛劳与麻烦,给日本使团以支持。圆仁将“沙金大二两、大阪腰带一”送给刘慎言。送出这样贵重的礼物,说明圆仁可能已经开始四处打听继续留在中国的可能了。后来,刘慎言还为圆仁写了介绍书信,让各地的新罗人帮助他,并邀请他待在新罗人聚居的地区。
淮安市政府办公室的一位历史学家荀德麟先生向我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还指点我去看了城中几处唐代遗址,比如漕运公署遗址、文通塔、官府衙门及从前的新罗人居住区等。

江苏淮安:楚州总督漕运公署遗址
这个公署是水上交通运输的管理、监察机构,“总督天下漕运事务”,在唐代权力极大。圆仁和随从们不得不接受总督漕运公署的安排,以获得许可在水道上航行。宋代及其后历代的公署遗址现在已向公众开放。孩子们可以在遗址的石基上自由玩耍,而且可以在发掘区域内任何地方随意放风筝,令我大为惊奇。这倒不失为一个融合新旧、古今的好方法。

淮安市楚州区:文通塔
有几个原因使得这座建于708年的唐代宝塔非常重要。它是龙兴古寺唯一的遗存。从前寺院的大半现被淮安中学据为校园。圆仁是顺便提到这个寺庙的,因为一个从扬州来送信的同伴就暂住在这里。同伴带来一封重要的书信,说另一位比圆仁年轻的留学僧圆载在中国学习的请求已经得到了批准。圆仁839年的日记写道:“〔二月〕廿六日 早朝,全雅来。缘总管不交住(开元)寺,移住龙兴寺,相去五里。”先前我并不知道开元寺的位置可能在哪里,但这个小小的细节给我提供了一个寻找圆仁当年客居之处的线索。但是与龙兴寺“相去五里”,要从哪个方向算起呢?

山阳城隍圩砦图,1873年石碑细部
我们如果不是全凭运气在附近勺湖公园的一座亭子里发现了这通石碑,可能根本无法确定开元寺①的确切位置。石碑上这幅制于清代的地图标注了龙兴寺②,而开元寺的字样就在龙兴寺上方。能够发现来自历史的实证真是让人激动,于是朋友们做了一个铅笔地图拓片,以便继续研究。经研究,我们发现地图碑铭是上下颠倒的,这么说开元寺实际上是在龙兴寺以南五里,也就是今天的淮安图书馆,在月湖旁边,离大运河不远。

楚州区:勺湖公园
文通塔的北面是唐代的楚州府衙门所在地。圆仁839年、845年和847年途经此地时,就是在这里多次申请在城中居住的文牒,经常遭到拒绝。遗址上开了一家饭食做得很好的饭馆;吃过午饭后,我到塔后转悠,在“衙门”遗址附近发现了一座官府样的建筑。我想这就有点气氛了,毕竟这里是楚州刺史于当年三月十九日设宴为日本遣唐使团送行的地方。
圆仁住在楚州开元寺的时候,有消息传来,说同在使团中的留学僧圆载禅师已经得到朝廷许可,可以去天台山国清寺学修了。圆仁于是将在日本拟定、准备请天台宗大师们解决的30个佛学问题托付给圆载。他还给了圆载一件袈裟,那是日本延历寺座主赠给天台宗方丈的礼物。他写道:“惜别,惆怅。”
我相信,就是从那一刻起,圆仁决定了另寻办法留在中国。他不能改变朝廷的拒绝态度,但在楚州发现一些新罗人有与地方官员沟通的特殊渠道,并且愿意支持他。日本大使也说:“如要留住,是为佛道,不敢违意,要住即留。”这样,在我眼中,楚州不仅是一个水运的十字路口,而且也是圆仁思想面临抉择的一个十字路口。
船行黄海:自海州至乳山
839.3.26~
圆仁一行沿着淮河向大海方向进发。他们于839年三月经过古港口海州,九条船组成的船队就从这里出发,驶入黄海(时称东海)。这时出了件
事——该故事在日本流传时又添加了一些虚构成分——圆仁和弟子请求留在岸上。这是他们第一次试图与使团分开,滞留在中国。但是,他们
被地方巡警捉住,送回船上。后来,845年至847年间,圆仁还曾数次回到这个地区觅船回日本。

江苏连云港:海州古城楼
在唐代,海州是一座重要的滨河滨海港口。现在它只是连云港市的一个行政区,不过仍保留了很多古代的遗迹、遗址,比如这座古城楼。

海州百子庵
我在这座古城寻找佛教遗迹时,与这个名为百子庵的尼庵不期而遇。两位尼姑帮了我的大忙,为我指点这个地区的佛教圣地。一位尼姑来自天
台山的国清寺,那就是圆仁到中国伊始即梦寐以求的地方。

连云港孔望山:摩崖石刻
圆仁845年再次路过海州,正是唐武宗“会昌排佛”最烈的时候。所幸,刻于公元200年左右的孔望山汉代摩崖石刻未遭灭顶之灾。据信这是中
国最早的摩崖石刻之一。这里也是唐代的龙兴寺所在地,不过该寺如今已更名为龙洞庵,香火依然很旺。

连云港渔船
由当地新罗侨民制造和驾驶的九条船组成的船队启航,准备横渡黄海。圆仁在839年的日记中写道:“〔三月〕廿九日 平明,九个船悬帆发行
。卯后,从淮口出,至海口,指北直行。”连云港今天仍是一个重要港口。我就在港口中看到许多船只,包括一支海军舰队。

山东乳山港
大雾和细雨使得乳山港以及停泊其中的船只处于氤氲之中,一如当年圆仁亲眼所见的图景。乳山因为酷似女人乳房而得名。

连云港:领航员
他们沿着海岸线航行了大约26天时间,由于大风、大雾或是根本没有风而行动受阻。我也曾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乘船出海,马上意识到这航
程是多么凶险。在这种情形下,我的领航员不愿意冒险深入大海。经历了与使团船队所遭遇的相类似的大雾天气,我终于理解圆仁何以经常记
载他们在船上祈求神道教的住吉大神保佑的事。
重编的使团船队终于于四月二十五日驶入乳山湾。圆仁描述道:“其乳山之体,峻峰高颖,顶上如锋,山根自岭下而指六方。”他们在岸边扎
下营帐,等待风向转变,以便继续他们的航行。
在乳山停靠时,圆仁询问新罗翻译,他和弟子们留在中国的事是否可行,回答是“稳便”。可能就是在这一天,四月二十九日,圆仁最后下定
决心不跟遣唐使团一起回日本了。
圆仁在赤山得到新罗人的保护和指点
839.6.1~
圆仁和日本遣唐使团所在船队绕过山东半岛海岸时,经历了旅程中最为凶险的一段。他们受阻于一场历时两天的狂风暴雨。圆仁这样描述他们的心情:“同共发愿兼解除,祀祠船上霹雳神,又祭船上住吉大神,又为本国八幡等大神及海龙王,并登州诸山岛神等,各发誓愿。”圆仁师徒幸免于难。他们并未忘记在船上所发誓愿,回到日本后在比睿山建了一座小神宫,供奉(山东)当地诸神。
他们的船队终于于839年六月七日平安驶入石岛湾。石岛湾畔有赤山,圆仁是这样描述的:“纯是岩石高秀处……山里有寺,名赤山法华院,本张保皋初所建也。”圆仁这里提到的张保皋又称张宝高,是朝鲜半岛著名的军人和商人,还曾任当时新成立的新罗政权的大使。自然,这座寺庙是由新罗僧人主持的。圆仁和弟子们下了船,当地僧人欢迎他们留在那里。圆仁的日记记录了他当时在那里遇到的每一个新罗僧人的名字。圆仁后来又曾来此地避难,并再次融入石岛的新罗人社会。
二十三日,官方使团的船队从石岛湾启航返归日本,圆仁没有一起走,他的两个弟子惟正、惟晓及仆人(行者)丁雄满(万)也留了下来。他设了个巧计,装作意外地被船队抛弃了。现在该怎么办呢?请教了新罗住持及几个僧人之后,圆仁受到启发,决定去圣地五台山朝圣巡礼,因为五台山比天台山近多了。不过,圆仁师徒现在算是在中国非法居留,因为他们没有官方发放的通关文牒。(没有签证!)其后的七个月里,他们就栖身于法华院。不仅是僧人们,还有新罗通事、押衙张咏,都给了他们强有力的支持。张咏八年后还将扮演使圆仁得以回归日本的主要角色。文登的官府向当地官员们下令,要他们密切注意圆仁的行踪。所幸,法华院对官府还有一点影响力,僧人们给圆仁出主意,劝他在文登县衙先申请初步的通关文牒。
圆仁的牒状是这样写的:
“远闻中华五台等诸处,佛法之根源,大圣之化处……今欲往赴诸方,礼谒圣迹,寻师学法。恐所在州县关津、口铺及寺舍等不练行由,伏望使君仁造,特赐公验,以为凭据。伏请处分。牒件状如前。
谨牒
开成五年三月五日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状上”

山东石岛赤山
赤山果如圆仁所描述的那样高峻,法华院就处于赤山群峰环抱之中。圆仁曾在赤山法华院内挂单八个月,学习了很多新罗佛教功法,并和这里的僧人一起诵读《般若心经》。他写道,一些经文是用梵文诵读的,另一些则用中文,不过用的是新罗的声调。他还描述了僧人们辩经的情景。我见到这座寺庙完全得到修葺,真是又惊又喜。佛殿都漆成了明亮的朱红色。我见到几个僧人,他们都熟知本寺的新罗渊源,也知道圆仁曾在此长期居留。

石岛湾
日本遣唐使团船队应该就是从这里驶入地平线的;圆仁则在岸边目送它们远去。

新罗将军、大使张保皋
法华寺的这幅画像纪念的是本寺的创建者和资助者张保皋。尽管圆仁从未与张保皋会面,但张通过他在中国沿海地区的新罗关系网给了圆仁很大支持。今天,山东沿海地区又出现了一些韩国商人的大社区。

今日法华院

石碑遗迹
圆仁日记帮助这里的人找到了法华院原址。
1923年,两个日本人试图重走圆仁的求法路线,却没有找到法华院的任何遗迹。他们请人制作了一通刻有圆仁求法路线的石碑,并将其赠送给青岛博物馆。今天的法华院亦立有其复制品一通。

法华院:圆仁及弟子蜡像
新近开放的圆仁纪念堂设计了五间房屋,专门纪念圆仁及其在唐代中国度过的时光。蜡像表现的是他们给府衙写牒状的场景。

石岛农妇
我问在寺庙后面栽种盆景出售的吴女士是否知道寺庙的历史。她说这座寺庙与韩国人、日本人有密切的关系,每年都有许多韩国和日本游客来参观。她还指给我看附近山上高高耸立的张保皋纪念塔。

山东文登:海草屋顶的民房
圆仁不得不在文登县衙同官员们交涉,求得允许他留下或继续旅行的通关文牒。在去往文登的路上,我发现仍有一些民房是用海草做屋顶的,这是一种在海滨地区传流已久的手艺。当地人告诉我,造一个屋顶要用500公斤海草。不知这是否就是圆仁途经这里时所见的景象。
圆仁再三申请许可未果,便和一个官员一起去了文登镇,并于840年二月二十四日得到通关文牒,可以作有限的旅行,但若想获得进一步的文牒,须到更高一级的登州刺史府申请。圆仁写道,他们不得不等在县衙外,直到听见鼓声召唤,才能进去见官陈情。二十二日,圆仁得知文宗皇帝驾崩,新皇帝杀了长安城中4000个在先帝那里得宠的人。圆仁得到通关文牒后,即和弟子们赶往登州寻求进一步的许可,以便开始他们的五台山朝圣之旅。
圆仁在蓬莱申请通关文牒
840.2.25~

圆仁和弟子
圆仁带着两个弟子和一个仆人沿着山东海岸向登州(今蓬莱)的府衙进发。他们这是第一次单独行动,全靠沿途的好心人布施饭食、提供住处。他们在经过的村庄一般都会受到热情款待。在一个地方,他们“不报直入宅里,得主人怪,但主心殷勤”。(野雪绘)

山东威海盐田
圆仁在日记中提到在盐田遍布的的地方艰难跋涉的事。甚至在今天,这里仍然有片片盐田,沿袭旧法利用海水晒盐。

山东龙眼港
如今的高速公路和当初圆仁所走的路线基本相同。高速路有一个出口通往牟平,圆仁就是在那里的庐山寺住了一晚。他在日记中提到的一些旧地名在现代的地图上依然有用,比如牟平的龙眼港。这里每周有两三班客轮开往韩国。
圆仁日记中对美丽风景的描绘和关于黎民百姓艰辛生活的记录比比皆是,例如:“从登界赤山到登州行路,人家希,总是山野。牟平县至登州,傍北海行,比年虫灾,百姓饥穷,吃橡为饭。”

蓬莱安香寺村:穿迷彩服的小男孩
现代化的高速公路网在富饶的农田上纵横交错,然后进入蓬莱,这个原来叫做登州的要塞。这个地方已经不再是圆仁描述的那样荒无人烟了。有一个出口标着“安香寺”。圆仁在山东北部作艰苦旅行时,曾在这个只有80户人家的小地方歇脚、吃午饭。我们走进村里一条小巷,看见一个小男孩拿着步话机,他是负责看护旧石磨的。

安香寺
村子里的安香寺在唐朝的时候叫做通金寺。它的一座残破的佛殿现用作仓库,我们对此很感兴趣,还进去看了看,这让村民们非常吃惊。我们认为其中的一把古董椅子可以再现圆仁的午间小憩。“(三月)二日 平明发,行廿里,到安香村迟彦宅斋。行廿里到登州,入开元寺宿……乍行山坂,踏破脚,策杖膝步而行矣。”我问村民们有谁知道迟彦家,但一无所获。假使时间允许,我也愿意像圆仁在840年所做的那样,走上20里山路从村子赶往城里的寺院。

蓬莱阁
圆仁在日记中记述,大海在登州(蓬莱)的北面,有一座小庙向海而立。从这些文字可知,他指的是蓬莱阁的龙王庙(明王庙),庙里至今还生长着一株千年古槐。每逢天旱,人们都要把龙王像抬到太阳地里,让他“出汗”,以此祈雨。蓬莱阁附近有蓬莱水城,是中国最古老的海军基地;从蓬莱阁俯瞰的海域正是渤海与黄海的交界处。

蓬莱阁旁小湾中的船
选一个晴天站在水城城墙上,可以看到一条远远伸入渤海的岛链。早期的日本官方使团来华,往往绕过朝鲜半岛,走这条更安全的路线。实际上,遣隋使团都是这么走的。值得注意的是,只是在日本与朝鲜半岛上的百济的联盟解体后,日本使团才选取了直接横渡辽阔大海的路线。
既然从朝鲜半岛来中国的路线相对好走,那么圆仁日记中屡屡提及登州的新罗侨民也就不足为奇了。他写道:“城南街东有新罗馆、渤海馆。”2002年我曾在蓬莱饭店招待所住宿,那时粉红色的合欢花正在盛开。这里就是前面说到的新罗馆旧址。
圆仁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僧房墙上那幅褪了色的画。该画是先前的日本使团成员委托绘制的,叙述缘起的文字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日本国”三字,还有日本供养人的官位姓名。所幸,圆仁尽可能抄下了画旁的所有文字。日本与该寺的特殊联系以及日本供养人的名字就这样因圆仁的偶然到访而得以流传后世。他成了这幅画的最后一位见证者,因为几年以后开元寺就在“会昌排佛”中被毁。
据当地历史学家李克说,1949年的时候寺院原址上还立有几座佛殿,有五年时间被一所学校占用,但为了建住宅楼,这些老建筑终于被拆除了。我们站在已不存的朝东的山门前,李先生给我指点佛殿原来都在哪里。这幢住宅楼的位置是一座招待来访僧人的佛殿所在地点,而且我们认为也是圆仁滞留登州十天所住的地方。

山东蓬莱:开元寺遗址
可以想见圆仁到达登州开元寺时是怎样地筋疲力尽。开元寺位于蓬莱城的西南角,是当时城里最大的寺庙之一。很不幸,我发现这幢住宅楼建在了开元寺和它院内的古井——寒玉井——上面。

明代登州府城图
这幅地图显示开元寺①在登州最西南角的城墙内侧。有一条路从该寺通往登州都督(刺史)府衙门②的旧址——刺史(使君)是朝廷在此地的最高权力代表。正是在那里,圆仁亲眼目睹了承接圣旨的全过程:“……大门北砌上置一几,几上敷紫帷,上着诏书,黄纸上书……从内使君出来,军将二十人在使君前引,左右各十人。录事、县司等见使君出,伏面欲到地。”

通往都督府的石路
圆仁无数次走出寺门,沿着这条石板路去登州都督府,每次要走四分钟左右。圆仁向刺史请求颁发允许他们去五台山求法的通关文牒。另一个请求是允许携带剃刀和钵盂,因为作为和尚他们每天都要剃头和化缘,而这两样都是违禁物品。刺史是个信佛的人,他给了圆仁一些路上吃的东西。但是,他只能向圆仁发放临时的州牒,并且告诉圆仁,州牒须到青州节度府公验,才算通用的通关文牒。

山东蓬莱:粮食
圆仁在日记中常常提到粮食的价格,比如:“城正东是市,粟米一斗三十文,粳米一斗七十文。”尽管我们知道唐代的一斗相当于现在的5.9升,但还是难以将1997年蓬莱一家粮店的粮价与840年该地的粮价相比较。不过,我仍然把1997年蓬莱市场上的粮价作为资料抄录于此:5公斤一袋的大米售12元,10公斤一袋的白面售29元。

仆人和驴
圆仁准备继续他的旅行时,军事押衙王长宗布施给他一头驴,供他驮粮食用。在登州逗留十天以后,圆仁一行四人再加上一头驴又上路了。840年三月十二日的日记记载道:“便发,向里,到黄县界九里战村少允宅宿。主人无礼数。”第二天他们在战斋馆的午饭吃得极简陋,因为“主人极悭”。我的一个朋友的妻子说战斋馆是她的祖居地,我没敢告诉她圆仁日记所记载的在此地的不愉快经历。(野雪绘)
在青州大受欢迎
840.3.21~
青州是唐代最大的一个节度府的府治所在地,青州府下辖面积有时甚至比今天的山东省还要大。所以说,圆仁于三月二十一日抵达的是一个重要的城市。他和弟子们在龙兴寺待了十天,同时去州衙上呈牒状,并得以拜见尚书(带尚书衔的节度使),尚书最后给了他们所需的前往五台山和都城长安的完整的通关文牒。圆仁写道:“〔四月〕一日 朝衙得公验。尚书赐给布三端、茶陆斤。”
圆仁现在有了正式的旅行许可,即将凭此文牒以一个高级僧人的身分上路。他们师徒终于可以在抵达中国一年半以后真正开始他们的朝圣巡礼了。

青州市政府大楼

龙兴寺碑
龙兴寺碑是中国最大的北齐(550—577)时代的石碑,立于573年,现位于青州偶园。据说在唐代,龙兴寺和它的下院住着几千个和尚,其规模可见一斑。圆仁抵达青州时,就住在该寺的新罗院。
青州博物馆建在龙兴寺遗址上。现任馆长兴奋地讲述了他们的佛教珍宝的故事。我来参观过几次,很感激他们的盛情款待,也感谢他们允许我在博物馆里拍照。博物馆副主任孙新生先生高兴地领我观看他们出土残破的佛像的地方——毗邻的一所学校的操场。佛像是一个挨一个整齐地码放着的,每尊佛像都按照佛家传统用稻草仔细裹好。他说,那些面朝下摆放的佛像比那些面朝上的保存更为完好。

青州博物馆:立佛造像
圆仁没有想到的是,由于朝廷下令灭佛,五年之后龙兴寺精美的佛像被毁,僧人被勒令还俗,佛经也付之一炬。1996年10月,在一所学校的操场出土了一批珍贵的佛像,其颜色仍然鲜艳夺目。这是一尊东魏(534—550)时期的佛像。

青州博物馆:菩萨立像
青州市建起了这座博物馆,以陈列和修复这些终于重见天日的佛像。专家认为,这些破损的佛像可能是12世纪龙兴寺由道士们接管时被僧人们小心掩埋起来的。这尊菩萨像也是东魏时期的作品。

山东青州:造像锔子
这是一尊北齐时期佛造像背后的光轮。上面的裂痕早已有之,也许是845年唐武宗灭佛时留下的。我们可以看到裂痕被铁锔子锔了起来,这说明佛像早在古代就曾修复过。

青州:唐楸
这棵唐楸也许见证了840年四月一日发生的事情:圆仁受到青州节度使接见,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通关文牒。他在日记中还提到了节度使去“ 毬场”的事以及当时马毬的盛行。

青州古城
我发现,青州古城还保留着一些古时的奇趣雅韵。这个社区的居民大多数为穆斯林,是元朝的时候迁过来的。青州人口9万,其中有3万是穆斯林。

青州驼山:远足的老人
人们仍然喜欢沿着古道去青州郊外驼山的佛窟远足。(驼山因形状酷似驼峰而得名。)这很像是唐代来自四面八方的香客们沿着古香道前来上香。

青州驼山:石窟中的唐代佛造像
驼山有很多唐代佛窟,我们可以据此了解当年圆仁一路上目睹的佛教的盛行及佛教雕刻艺术的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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