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难之后的生命沉思

　　劫难之后的生命沉思

　　李炳时

　　南亚海啸一劫，藉由无远弗届的影像传播，予世人极大的生命震撼。在电视画面和报章照片中，大量集中的尸体映入眼帘，沙滩上不少瘀黑和肿胀的尸身，其保持的姿势，似乎依然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下，对生命形成阴惨的反讽。

　　生命的无常，不但在于生命随时“不在”的飘忽，还在于生命当下“存在”的确定。不待巨浪掩至，看到一个活的生命，即可意识到它死的归宿。如果人不会死，我们就不会说某人“依然健在”。死，即使未成事实，但和眼前生的事实，同样肯定。没有死亡的预设，我们反而不能感受到生命的实在。生命中，只有死亡这个可能性永远在场。即生即死、方死方生，才是生命的如实观照。生与死既成一体，盛事与灾难，亦作如是观。

　　全球的捐输，使一个本然的图像逐渐清晰起来：不但个人的生命系于生死相扣，每个人和其它人的生命，同样处于生死相扣之中。只有从他人的死亡，才肯定自己也会死亡，这一生命同体的感受，召唤我们向其它生命伸出援手。如果袖手旁观成为一个公认的生命准则，则每一个置身险境的生命都不会获救，从而，拯救他人的生命，同时就是拯救自己的生命。没有灾难，就没有赈灾的付出，因此，我们和灾民一样，共同承担了灾难的代价，都成为灾难中幸存的生命。

　　面对成堆的尸体，我们不再辨别他们的贫富、种族、信仰、人格，他们从个体抽离出来，成为一个生命集合体，虽然已死，依然拥有无分彼此的生命尊严，否则，我们何以动容？既然我们能对众多死者产生一体的悲情，为何在我们依然活着的人之间，却有那么多非我族类的划分，互视对方为冠仇，拚个你死我活？这岂非一名不孝子，父母生前不尽孝道，只懂得在他们坟前追悔莫及？同样，我们能对成千上万陌生的灾民付出爱心，对我们认识的人就更应止息干戈，化敌为友。如果不以一体的生命为本，仁爱便成为不仁的布景板，生命的重建，不过准备下一次生命的毁灭。

　　一旦总体生命的价值不获肯定，个体生命则命运堪虞。因此，生命的悲剧，还在于我们对生命的关怀，仅仅局限于人类。我们一边为荧光幕上堆满的生命尸体而感伤，一边怡然享用堆满饭桌的另一些生命尸体。残酷的嗜杀，大自然怎能与我们匹敌？为了人类的口腹之欲，每一天，全球被屠戮的动物有如汪洋大海，相比之下，南亚海啸的死亡人数，只是沧海一滴。然而，这里存在一个致命的恐怖逻辑：为了我们的利益，异己的动物生命可以牺牲，为何异己的人类生命就不可以？凡是异己的，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除去！

　　动物何罪？罪在其肉可食，则为何我们不吃人肉？罪在其智力低下，则为何我们要关怀智障人士？罪在其抵抗力量之微弱，则为何我们不应仗势欺人？罪在其不是人，则为何我们既然不是猪，却不自割己肉供猪食用？人类所谓的法律，不过用一己之私的家法，冷血践踏普遍的生命大法而已。但愿我们在大快朵颐之际，想一想口中之物是否曾经属于一个鲜活的生命，想一想牠在淋漓血泊中被宰杀的痛苦和惨状，想一想如果互换位置，自己被人割而烹之吃之又如何，从而，使我们对生命的真谛，产生更深刻的反省和启悟，在抽掉水份的爱心基础上，重建我们的生活方式。

　　用爱心抚平生命的痛苦，让生命重新振作起来，作为文明的原生形态，宗教至今依然提供极重要的精神资源。存在主义者说，生命是孤独无助地被“拋”到世上来的。宗教的价值，在于给予生命一种超越自身的可能，惟有在这一超越中，生命才不致于被拋得颠沛流离，取得坚固的支撑和温暖的安顿，有主宰，有奔头，在遭逢横逆的时候，更显烈火真金，生死的冲突与煎熬，得以克服和化解。例如基督向世人作出天国的许诺，佛陀指出众生皆具佛性，迟早都能修成正果、离苦得乐等等，均向生命注入丰盛的希望。事实上，我们人生所有的理想和奋斗，以及对失败和死亡的排拒，其深层的意欲正是要突破生命的局限，以达致无限之境。我们亦常说，要站在高层次的、前瞻的视野去观察问题，作出行动，即显示出一种超越的观念模式。人类的科学精神，正以超越之极致，与宗教联接。而在浩瀚无边的生命博爱中，宗教之爱与世俗之爱更是无分彼此，互相燃点，共融一体。故从本质上，宗教是生命的DNA，不属于特定的信仰者，而属于生命全体之本有。劫难之后，我们理应打破宗教和世俗的界限，进一步自觉寻求可作依持的生命之道，让未知的祸福之数消融于彻底的真知和真爱，使全体生命发出重生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