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的怜悯
吴哥的怜悯
吴景娅
吴景娅生于一九六二年,西南大学七七届中文系学生,毕业后曾当过中学和大专语文教员,报社记者及副刊编辑。现为重庆《新女报》副总编、《健康人报》总编。自一九八五年在《青年文学》上发表小说处女作后,已在全国众多报刊上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有散文集《镜中》《与谁共赴结局》《美人铺天盖地》出版。曾获重庆首届文学奖散文奖等。现为重庆作协散文创委会副主任,重庆散文学会副会长。
那个地方叫崩密列
去那儿,来回不过四五小时,却令人焦灼的遥远。
它在旅游地图的大小吴哥圈之外。途中,无数生死未卜的乡村,人气沉寂;一片片池塘红莲诡异,装饰着破旧河山;放了学的柬埔寨儿童穿着白衣蓝裙的校服,在黄沙飞扬的公路上自顾自走路,唱很难听的歌,神情凝重,像一群提前衰老的小动物。隔着车窗,我突然有了用心抱他们一下的冲动。那个意思就叫怜悯吧。
而依旧被丰盈的丛林包裹的崩密列啊,咄咄逼人,它的废墟感更空前绝后。它恐怕是上帝也回答不了的神秘:为何高棉帝国在吴哥建造了那么多浩瀚的绝世建筑群后,又跑这么遥远,再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
我查了许多资料,原来,崩密列是一座皇家陵园。
多么奢侈而惊心的死亡排场。想当年它大包大揽的富丽——巍巍东西南北四大门,不过供尸体出入;幽深美丽的花园、回廊,窸窣响动的也是鬼魂的足音;地下的人会偶尔爬起来、从雕了繁花的窗棂往外看么?那时森林一定还在远处,他们能见到的只是花团锦簇的时光以及与此毫无关系的守陵人。守陵人在这里,生与死、年轻与衰老都陪伴着死亡,小悲小喜无所谓生趣。鬼魂们会怜悯吗?说:这些可怜的人啊。会说吗?会的。死人自由的灵魂会怜悯生者被桎梏的身体。
其实,这里的主宰从不是人,更不是鬼魂。你看,人曾让无比巨硕的石头像幼儿手下的积木,怎样折腾怎样有情有义,竟可以像绸丝般的柔软,舞动于天空,不可思议地飘飘欲仙。但那柔弱的树木——自然界的雷电雨雪、抑或牛羊那样温顺的动物都可欺负一把的东西,却借助光阴的力量,滴水穿石,推倒了楼宇、门阁、园林、花廊,推倒了人的骄傲与自以为是,让一切豪华瑰丽的排场翻天覆地。人再盛大的陵园,结果,仍是地狱的杂乱无章……
我们在这地狱般的杂乱无章——像宫殿一样的陵墓上爬来爬去,如同找不到来路的壁虎,只得兢兢业业聆听死亡的心声。每次,触到如蛇似蟒的树根,都惊心一跳,如错握了鬼魂的手。
我被森森阴气慑住,只想尽快走出这梦魇之地。但发现已是无路可走的迷阵,我的下一步将踏向哪里?
他钻了出来,洞穴?还是破裂的石头缝?总之,他像鬼魂一样地出来了,向我微笑,拳头大小的脸,鼻子像标点符号似的不经意,嘴唇凹下去,凹到双颊的深渊里,整个黑乎乎的面孔像快下雨前无比混沌的丛林……好在还有精神抖擞的眼睛像柬埔寨国旗一样缤纷,算是人的招展了。
他把笑容进一步夸张。在一团模糊的脸上,笑,显出了奇怪,甚至,怕人。但很殷勤,逼仄的殷勤。
他伸向我的手,我连想都没想就递给了他,因为一切都似乎走投无路,我只能依靠他——这个笑起来丑陋、恐怖的当地男人。我把手递给他时,真像被枯死几百年的树根攥住,没有水分、未来与信任。而我们正爬向一个洞穴的入口,必须穿过深埋于地下的长长走廊。只有孤零零的我,与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穿越,漫长,无比的漫长,因为无比恐惧。这里也是无路的,乱石成堆,只能摸着石头前行。我一支手被他死死地、很敬业地攥住。另一支手,我用来凶悍地捂住自己的肩包。
黑暗,没完没了,疯狂而傲慢,有了垂死的气息,扼住人咽喉。好不容易有隐约的光射进来,却陡然让我重温他丑陋与恐怖的笑容,那是比黑暗更叫人心惊肉跳的事情。我试着唱歌,发出的却是嘶嘶像马受伤的哀鸣,连自己都害怕。倒是他温和的声音让我心存侥幸与感激。我发现,声音远比容貌对人有着安慰,它容易平等,至少更难伪装与整容。丑陋的人有和平的声音,多少是上天的仁慈。更可贵的细节是,他不把自己的声音放大,那样会制造强烈的回声,吓住我。而像给婴儿哼摇篮曲一样,用柬式英语哼着won、two、three,指导我脚步的进退。
阳光终于像宏大的瀑布哗啦而来,淹没我的头、身子、恐惧及绝望。我的眼睛宛如重新诞生,不带任何偏见地看着光天化日下的断壁残垣……废墟仍有人间情义,携带着文明的亲切。而他穿着像军装又像制服的草色衣装,人瘦削得如同一堆被晒枯了的柴火,抽烟的姿态完全是弱者的方式,更别说笑容了,他怎么可能吓人呢?他小心翼翼并温存,近乎献媚。
我们坐在崩密列最大的一座帝王陵宫前聊天:他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当过兵,一支手掌被地雷炸掉。他举起给我看,光秃秃的手臂,是比我想象更绝望的枯枝,被星星点点的阳光照耀,更显忧伤与孤独。它落下来时,我见到另一支手——也就是刚才很敬业攥住我的那支,即刻去安抚它,像一只鸟去为另一只鸟梳理羽毛……
他又举起光秃秃的手臂一指,朝着正午太阳聚集的方向,激情飞逸地说:看,那就是古代通往中国的官道。它多宽大。
看得出,他很想继续当我的向导。但身处青天白日很安全的我,已不需要他了。我用中文和英文给他讲了这个意思,他不知是没听懂或假装不懂,继续跟随我,嘴里热忱地滔滔不绝。给他吃重庆的麻辣牛肉干,他专注地吃,被辣出极端痛苦的表情,仍吃,仍痛苦,嘴角挤出笑,说着我已听不懂的英语或中文。
因为我再没心思听他讲话。太阳当头,看一切都像上帝一样明察秋毫。他有着真诚与狡猾,慈祥与可恶,更是可怜。以至于我反复考虑,要不要给他一二块美金,以示感谢?怜悯?或者,解决一个麻烦?
又是一次漫长的穿越,有关心灵的。我神态与言语已有不耐烦,他的执著快惹恼我了。给他钱,是否意味着我在一场人性的博弈中败下阵来?我像要教化柬埔寨人的教官,坚守素质教育的原则。可他根本不关注我的脸色,反而笑得更体贴、更灿烂,步子也加快,生怕被我落下。
我们较劲、互探虚实。有几次我都很怕、很担忧他会伸出光秃秃没有手掌的手来,以悲怆的名义,向我索要一二块美金。有几次觉得他该这样干了……但立刻就发现自己的错:他只是突然低下头,疲倦、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跟我走到太阳偏西之时,我仍患得患失没把钱的事想清楚。
离开崩密列的大道上,坐着二三坚定的乞讨者。其中,有一瞎眼、双腿皆无的中年男人——又一个地雷受害者。他像大树被掠夺了枝叶只剩低到尘埃中去的树桩头儿,牢牢实实抓住轻浮黄沙下的泥土。他拉着中国胡琴类乐器,一曲又一曲,旋律不悲不喜,只有悠长,把黄昏死死拽住的悠长。白色的牛犊听也不听,它焦急地在寻找白色的母亲。这些崩密列的神物,它们的生死早已注定着牺牲。然而此刻,山青水秀,它们活着,就彼此寻找、缠绵与依靠。
而拉胡琴的人没去关注牛的动静、人的来去以及死亡的远近,他想看也看不见的。自顾自地投入,像舞台上演出那样前俯后仰,面容不见悲喜,唯有承受。
那个跟随者突然向我说再见,用字正腔圆的中国普通话。他绝然地消失在黑森林中,幽灵一般地迅速,带走拳头大小的脸,奇怪的笑容……他依然拼命、用心地笑着,尊严地笑着,直到黑暗已强烈地逼近我了,那笑还挥之不去。
我像弃儿一样站在没有了他的大道上,四周空旷……
回到中国,上网查寻,才知他们就是靠帮助人走过黑暗,讨生活的。我要了他的劳动,不回报,还轻蔑、嘲笑劳动者的正当欲望。
人骨子里都有兴致勃勃扮演猫那样猎手的欲望,只是猎住的对象,始料不及。我多不幸,因为区区一二块美金,欠了柬埔寨一个永不得翻身的债。
桔红
我选择了日出月升,两次去膜拜了吴哥窟。它是整个吴哥古迹的城中之城,皇冠上的无极。
当它在晨曦中一半铅色一半紫渐渐显影时,我竟水波不兴:以为早就稔熟它,如同稔熟自己身上的隐密记号和十拿九稳的爱情。
然而,黄昏,真正走近它,走近它的高不可攀,突然感到宿命的可悲:它是我无缘平等的不可一世的君王,无以描述与企及的玄灵空间。
五座神塔啊,多么恐惧的庞大与高度。仰头,再仰头,直冲云霄的石梯构筑了来世的诱惑。石头,经常被我们轻笑的家伙,在这里,在吴哥,却彼此亲密无间、丝丝如扣、化平庸为神奇,然后推波助澜往上爬,谁也阻挡不了沉重的它们上天的欲望。竟然,它们就轻盈地站在云端之中,蟹青色的冷调,拥有岁月赋予的不可侵犯的庄严与神性。
它们是塔的外表,山的内核——印度教中的须弥山,宇宙的初始,也是终极,更是中心之所在。
印度教与佛教都有壮丽的山崇拜,唯其高深,与欲界的人、畜、地狱、饿鬼远离,山才能做到震撼人视觉,以达到灵魂的征服。
我一直都容易被山征服,包括这次,我承认被深深震撼,灵魂都快出窍了。
高处的东西,真让人不胜寒啊。因为建得如此感天动地的吴哥窟,不过是高棉帝国顶盛期的苏利耶拔摩二世用来供奉毗湿奴的神址,更是他为自己修造的陵园。他想像自己与毗湿奴合二为一。
我对毗湿奴这位印度教中三神组合之一的神,很特殊地私爱:他掌管着繁荣,维护着世界,以三步之行便可量出地界与诸天的大小。他的家国韦昆塔在辽远天边的山坡上,全用宝石、金子筑就。他可谓有权有势有钱的天大人物,却浪漫,反对暴力。并且,与莲花惺惺相惜。他的肚脐生出莲花,莲花中又诞生了梵天;他的夫人吉祥天女也是在天神与阿修罗搅动乳海时,坐于莲花上,出世。
那样的景情让人怦然心动;善与恶彼此拔河、撕拼,混沌的乱世,大美的女人却以莲为舟,从容登场。而爱莲的毗湿奴已爱屋及乌,他望见了吉祥的渐行渐近,他们有了莲一般忽略肮脏的宽厚之爱。
世上怕再没有比他更爱莲的人了。他居住之地,韦昆塔下有五大池塘,莲花济济一堂。他置于白莲之中,像罗丹的《思想者》,思考并创造。而幸运的苏利耶拔摩二世则只需要建造了,按照神的旨意。他的吴哥窟不就是毗湿奴家居生活贴切地摹仿吗?虽然,它又是一场死亡排场,但,嘹亮、坦诚、不自欺欺人。
死亡,是吴哥窟宏大的主题,也是铺张的细节。苏利耶拔摩二世对死亡的态度智慧而浪漫,他看清晰它的巨大与深刻,并让它化为高不可攀的神塔,因为我们对死亡永远一无所知,便将永远恐惧、敬畏、付出、眼含热泪,无以讨价还价。
我们中国人往往用硕大和广阔来化解对死亡的恐惧。硕大的土堆,踏实地安放在广阔的土地上,我们入土为安了,只需安眠,不相信登天,甚至没给灵魂的升腾准备高耸入云的石梯。
而吴哥窟对死亡的表达远比我们多元丰满、仁慈辽远。
它懂得绝望,甚至把这种绝望雕刻于世上最大的回廊浮雕上——东西南北各八百米长的浮雕艺术,美轮美奂,讲的是印度史诗《摩诃婆罗达》与《罗摩衍那》的故事,浇的是整个人类爱恨情仇的块垒。
死亡,从每一道石头的雕刻与受难中迸溅而出——战争,你死我活,胜利者高高举起敌人滴血的头颅,而战死沙场士兵的母亲,抱着儿子呼天抢地。 死亡经过了千百年文学艺术的过滤,却仍如刚刚发生似的血腥扑鼻,残忍而悲哀,并借了夕阳渐近的足音,制造铺天盖地的音响效果,回廊、石柱,每一个角落充满呼号,谁也逃不掉死亡的追捕,高贵者与卑微者都被浩劫一空。芸芸众生向上天伸出救助的手,但天上空空荡荡。神在哪里?也许,就是他们尽职尽责呆在天上,见着人们因贪婪和愚蠢的胡作非为,也只会幸灾乐祸地冷笑、袖手旁观。他们要的就是人类发抖,自作自受。
而吴哥窟的另一面,又以柔情蜜意歌咏着死亡的合理性。它对凡人“好生厌死”的俗念不屑一顾,把生死视为一体,如同手心手背的翻覆,山阴水阳的照拂,缺一,另一面便不成立。
它毅然把死亡推到高远的极致,蟹青色的塔尖,像坚挺的阳具直插云天的柔软,天地交合,死亡又意味着绵延不息地诞生。
在这里,死亡还是人生最活色生香的盛大派对。是的,一切都盛大而体贴:影影如云的菩提树亦盛大无朋,掩盖着狼烟的过往;比吴哥任何地方都蜂拥的仙女雕刻,像浪花那样繁荣。她们本来就是浪花的女儿,来自水的干净与激情,丰乳肥臀,摇动腰肢,爱意款款,凝望那些池塘之莲,穿过污淖,宛如蝴蝶挣破蛹的囚禁,迎着黑暗来临前天光最后的沸腾,二次为生。
坐在虹桥上的我,目睹这一切,心领神会。
许多天来,我经常独自坐在五百多年的废墟上,聆听各种声音。
我听到树的语言,在塔普轮寺的巨树与巨树之间。树的悲哀,人哪里懂得:它们身不由己,从出生的那天起,由着鸟们或狂风把种子带向这些人类制造的盛大废墟,在宫殿与陵墓的某个夹缝间落脚谋生。它们刚发芽就得为死亡做准备:坚硬的石头常弄得它们痛不欲生,天罗地网随时都可取其性命。它们是屈辱卑贱、失去自由的物种,但也没有比它们更壮观与自尊的生命兵团。它们像伟人那样高不可攀地站立,高瞻远瞩,沉着坚定,几百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人类概念的生死与它们何关呢?就是整个所谓文明的毁灭,也不会打扰它们继续欣欣向荣向大自然表达爱与忠贞。
我欲辩已忘言。吴哥窟傍晚的天空正从金黄变成桔红,像一种预谋,爱恨交织的预谋,艳不可遏的霞光慌慌张张要落下来,仿佛都听得到落下来的声响了。
这是柔肠百结的黄昏,激情、期待,一支女人的手种满了金盏菊,忘了收获;一场永远达不成的爱,因爱得太刻骨铭心而搁浅。吴哥垂下头,低眉顺眼,梦呓中神态,它在陈述一个真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永恒,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短暂——因为远处华盖般的菩提树冠下,桔红仍惊人地活跃。一群僧人你打我闹,年轻的笑声便是与死亡最好的和解。
我想起下午在圣剑寺,四十五岁的同伴被一位二十一岁的和尚爱上了。
从没见过男人用如此灼热的眼睛去追逐女人,胜过语言追逐的虚构、肉体追逐的简陋。他与她照相,紧张的脸快要崩溃地红,手却悄悄地伸过来,汗津津地、神圣地抓住她的手臂。甚至向我们的男伴打听她的身世,低声咕哝:我喜欢她。
我们被他弄得捧腹大笑。他瘦小,神情在少年与男人间徘徊,忽略我们的嘲笑,笃定、从容地表白。他说:看她一身花裙在曲曲折折的石巷跑来跑去,就喜欢了。说话时,他雪亮的牙齿让语言显出了罕见的真诚。我们噤了声。
也许冥冥之中,他一直在这里等她。等来了,但时空全都乱七八糟错位,爱变得滑稽,他注定成为笑柄。因为爱这东西,已是财富、地位、年龄、美丑的等价值交换,有着秩序、标尺与聪明,谁傻乎乎地情难自禁、奋不顾身、死而后已,谁就是与普天下对着干的神经有问题。我们都擅长掌控爱情了,再不会充当爱的肥料。只是,也把自己变成爱的废墟,永别了生机勃勃的意乱情迷。
原来,造物主安排我们的大悲还不是终极的死亡,而是活的过程粗枝大叶,潦草无趣,彼此不信任,不呼应。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生生世世候着你,你永远不知,永远缺席。就像灵魂般的吴哥,它矛一样刺穿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他,在我们的沉默中竟采取这样的姿势离开——眼已迷离,不见悲喜,裹了裹桔红的袈裟,翩然而去。莲花却在黑夜到达之时,选择了又一次死亡,它承受,死的永恒与短暂。
责任编辑孙俊志
出自: 《海燕 》 2008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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