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路
朝圣之路
于坚
如今高原上骑马的人越来越少了,昔日传说中的骑手如今纷纷改骑摩托。一匹马过去卖两万人民币,现在卖八千,相当于中档摩托,摩托进入澜沧江源头地区不过几年,高原上骑手们已经把它玩得跟骑野马似的。通过电视,骑手们很快领悟了那些西方摩托车手与他们的共同之处,他们在摩托车上安装橡皮飘带,挂上青铜制作的老鹰头像,戴起墨镜和传统的毡帽,行装在放牧牦牛的劳动中打磨得风尘仆仆,将现代时髦与原始粗犷结合得毫不做作、时髦而准确自然。令人恍然大悟,摩托本来就是为野性、强壮的体格、行动、旺盛的繁殖力、女人和自由的奔驰而设计,起源自美国西部牛仔圈或者某个波西米亚部落的世界性时髦在这里回归了它的本色,而且比本色真实。我们经常遇见这些骑手,提起肌肉绷紧、似乎就要绷裂的大腿一踩发动机,扬起灰尘奔驰而去,转眼间,已经在山梁上腾空一越不见了。那些在电视里被观众大惊小怪的摩托障碍赛真是小巫见大巫。经常,后座上坐着女子,同样彪悍、吃得苦耐得劳,美如希腊女神,肤色比她们更深,因为离太阳最近,巨人安泰的妻子,摩托呼啸远去时,似乎后面有一大群孩子跟着跑呢。摩托车手阿金邀请我们去他的帐篷里喝酸奶,他刚花六千五百元买了一辆红色摩托车,翘首站在帐篷外面,擦得雪亮,好像已经获得了生命。藏獒漆黑如夜,站在摩托车旁边,藏獒也许视摩托车为兄弟,它吼陌生人,但不吼摩托。阿金一家分住在三个帐篷里,他父亲母亲和弟弟住一个,他哥哥家住一个,他自己家一个。有一个新帐篷还没有住人,那是给他弟弟结婚用的,四个帐篷散布在一条蜿蜒的溪流旁。不远处是尖利的山峰,像是从大地深处刺出来的短剑。高原上有些峰只有最高最尖的这一截,下半部被远古的泥石流埋掉了。天堂般的风景,只住着阿金一家。阿金的生活来源一个是靠养牦牛,一个是靠挖药草。牦牛是不卖的,家族成员之一,永不抱怨的奶妈,跟着这个家族直到老死。他们一家有两处牧场,冬天和春天的牧场在山背后,夏天和秋天牧场在这条溪水旁,溪流来自哪里,不知道;那座山是什么名字,不知道;那朵云是什么名字,不知道。教育给害的,我们经常忍不住要问些考察队的馊问题,都被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呢?在者自在。日常用品是到扎多去买,骑摩托车得六七个小时,那不叫远,从前,他们骑马或者走路去。每年都要搬两次家,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牧场轮着放荒,有利于恢复生机。他父亲有三个妻子,其中一个是阿金的母亲,都是老妈妈,坐在草地上捻毛线。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放牧牦牛,挤牛奶,制作各种奶制品,用奶酪到集市换成青稞粉、面粉,这些已经足够他们过E_子。他家养着一百多头牦牛。冬天的时候,在山上挖虫草,贝母、大黄……收入不菲。但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挖虫草的人太多了。许多牧民发了财,就在杂多盖房子。阿金并不想搬到杂多去,“我不喜欢杂多”,阿金说。牦牛群足够他一家安居乐业了,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很多钱,但他还是拼命地挖虫草,他对未来有一种担心。雪越来越少了,水越来越小了,草也在减少,与童年时代的高原相比,高原已经瘦了很多。他父亲是座高山一样的人物,岩石已经刻入他的灵魂,来自遥远的时代,他说的那种藏语已经很少人可以听懂了。他说起格萨尔王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个几天,但平常一言不发。阿金的哥哥在寺院里当喇嘛,帐篷里也有他的铺盖。睡觉的铺盖白天就卷起来顺着帐篷边放着,前面铺个毯子,就是简易的沙发。帐篷里的地就是土地,春实了,晚上睡觉把牛毛毡子一铺,很暖和。土和石头砌灶安在帐篷口,帐篷顶上有个口,烟子可以从那里出去,烧火用的是晒干的牦牛粪。牦牛真是大恩人,穿的、垫的、吃的、烧的……全靠它。阿金给我舀了一大碗酸奶,酸得要命,洁白得要命,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纯正的酸奶,我来的那个世界真是太甜了,什么都加了糖。阿金的妹妹卓玛与一个小伙子相好,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他住在另外一条溪流旁。高原,到哪里都很遥远,我以为阿金一家很孤独,没有邻居,就是有,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赶到的。可是等我喝了酸奶走出帐篷,外面已经停着七八辆摩托,一群高原汉子已经盘腿坐在外面的草地上了,獒没有叫,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阿金家有陌生人来访,这里没有手机、电话,天空中没有暗藏着无线网络,这是高原生活的秘密。遥远只对于生人,对于当地人来说,我们那种遥远并不存在。他们的时空与我们完全不同。这样的事情在高原上很正常,两个朋友在扎多一家小酒馆见面,吃羊肉,喝烈酒,互赠宝石。分手时说一年后的今天还在这里见面,一年后的今天,都来了。其中一个小伙子就是卓玛的未婚夫。抱着一只琴,已经弹起来,天国的音乐、流水、风、白云。牦牛也仰着耳朵。后来他们要求与越野车合影,琴手坐到方向盘前,边弹边照了一张,还不够,又戴上墨镜,再来一张。有一头牦牛是牦牛群里的美人,黑的身子,脸却是白的,有着温柔可爱的表情,大家早就公认,把它赶过来,也照上一张。另一只獒独自蹲在荒原深处,默默地看着一切,仿佛黑夜被它卷成了一团,藏在它的身体里。
在玉树
玉树县是青海省果洛自治州的首府,海拔三千五百米。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看上去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大街上空旷无人,有的小店还亮着灯,有人在喝酒说话。旅馆是过去的招待所模式,仅仅让你睡个觉而已,房间里除了有个图像不甚稳定的电视机外,就没有更多睡觉洗漱以外的多余东西,豪华在这里没有用处,身体之外的符号在这里没有优势,有辆珠光宝气的车子算个啥呢,如果它无法在戈壁滩上奔驰,无法在陷入泥石流时一吼而起。在这里,身体太重要了,养尊处优相当于受罪,要讨生活,就得随时准备迎着毒日头,与那些行动敏捷的藏羚羊一道穿越荒原。电压不稳,房间里光线昏暗,催人睡意,才九点钟左右,大部分居民已经睡去。黎明时拉开窗子,就看见远处有一座独立的山屹立在光辉中,山顶上有一个红色寺院。拔腿就朝着它去了,有一种吸引力。世界的宗教建筑总是一种吸引力,去看看,谁在那儿。穿过古老的居民区,随时会遇见举着转经筒缓慢行走的老人,就像一只只已经得道的老山羊。自来水龙头被锁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接水的小姑娘不想站在里面,她把桶放进去接水,自己站在外面听着水声。安放着转经筒的小庙与居民房紧紧相连。普通的土墙,标语、缺口、外乡人乱贴的广告什么的,忽然消失了,墙上出现了一排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转经筒,前面的转经者刚刚离开,还咕噜地响着,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来,跟着一把一把地转起来,转了十几个,一个巨大的转经筒出现了,已经高悬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溢着金光,下面,转经的人一人把着一个柄,跟着巨筒转三圈才离去,一边转,一边念念有词。一老妈妈低头离开了,我插进去,跟着转起来,握着转经筒的柄,我感到一种悬空的力量,你必须用力去推动它,但转动起来的东西是一种无形的,
那绝不是一个铜皮和木头制造的圆形器物。转经筒令人着迷,许多转经的人整日转着经筒,从不疲倦,仿佛经筒已经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在另一个转经房里,我看到人们搬来椅子,坐在经筒下,长时间地转着,聊着天。转经房与水井、辗房、榨油坊、小卖部、厕所……一样,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或缺的东西。这里是本地居民的客厅,谁都可以进去,具有社交的功能,人们在这里见面、聊天。而更重要的,是使人们保持着敬畏之心。神与我们同在,做什么事都要想着它。宗教生活在这里不是那种刻意做作的仪式,就是挑水吃饭一类的事情。就是孩子们放学归来,也玩耍着转转经筒,也许他的学校永远都不告诉他谁是释迦牟尼,但通过故乡的这个转经房,他冥冥的感觉到神灵的在场。所有经筒的新都已经被完全磨去,看起来就像古老的家具,公共的家具,将所有居民的家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街区,房子低矮、破旧,有些地方很脏,势利眼会以为这是贫民窟。其实人们幸福得很,他们的故乡深处住着神灵。穿过居民区就开始上山,上山的路经幡飘扬,山顶的寺院叫做结古寺,这是一个花教的寺院。经过粉红色的僧舍,大殿里没有人,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似乎都在聆听某个没现身的人在布道。神像一座座金光灿烂,很新,看起来是不久前才塑的,也许更久,由于高高在上,不能碰,那种崭新里依附着的俗气犹在,没心思琢磨,出门,忽然飘来一喇嘛,在我身后把大殿锁了,原来进去是要收费的,我不经心闯了进去。下山的时候看见城,孤零零的,像是广漠中卷起的一堆狂石,周围荒凉、原始,有人打马远去,扬起一股烟。
城里人欢马叫,灰尘被风簸起来又落下,女人大笑着弯下腰。在中国内地,一般笑得比较矜持,抿口而笑。此地没有江南的那种杨柳腰,情绪的表达很直接。男子酒气冲冲,坐在街边不停地喝着。人们戴着毡帽,穿着氆氇。在这个地区谋生的人身体必须强壮,能吃肉喝酒,耐得住高海拔的地理环境,耐得住大漠孤烟、飞沙走石。必须有点信仰,不那么过分地唯物,多少得有点英雄气质,浪漫精神。多少得会唱几只歌,跳个舞,牵匹马来,你要有本事一跃而上。云淡天高的时候,在荒野上高歌一曲,可以缓解孤独。如果天生嗓子好的话,那可就艳遇无穷了,姑娘们喜欢那些嗓子里藏着大地高山的汉子。随时得准备匹马单枪行事,结伴而行乒,是暂时的,到了下一个岔路口,情投意合的兄弟也许就此分道扬镳了,只是空间中的分道扬镳,不是情义上的分道扬镳。天地之间隐藏着无限生机,魅力无穷,没有历史、档案、前科,谁可以重新开始。这边的世界太辽阔了,天高皇帝远,孤独、自由,远离中国内地那种高密度控制。这是伟大河流开始的地方啊,长江、黄河、澜沧江都从这里冒出来,在河流的终结处可没有这种气氛,水已经满了、流烂了、累了、浑了。这里什么都是潺潺的、汩汩的、清清的,就是走在黄沙大路上的女子,也是野胜十足,没见过世面,只是痴迷着海枯石烂的爱情,眼睛亮如刚刚脱离黑暗的宝石,热情如炉中烈火,随时要喷发。一马停下,跟着那马背上的无名英雄就远走高飞了。古代有个诗人叫岑参的,本来是儒雅文人,到了这边,潜伏在内心的野性解放了,开始写“满川碎石大如斗”,相当豪气,这景象今天依然。超现实主义的地方,许多康巴人甩着长袖子在大街上游荡,长辫子缠在额头。卖电视机的商场前,站着打扮得与时髦的广州女子一模一样的姑娘。一条河穿城而过,沿河是个牛羊肉市场,扒了皮的牲口血淋淋地挂了一街。河水被屠宰牲口的血污搞得浑浊不堪,这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地方。有人傲慢地牵着长得就像熊或狮子的獒穿街而过,那家伙脑袋上带着红色绒圈,表情深奥。在这个地方,从前,纯种的藏獒叫花子般地满街乱钻。现在,濒临绝种,因此身价百万,牵着个纯种藏獒,你就是国王,行人自动让路,驻足观看,赞叹。何况那康巴汉子本人就是非凡的男子,高大、挺拔,坚硬如岩石,腰间别着短刀,头上系着红色丝带,本人也许没有什么勋业,但那相貌就是大家想象中的大英雄的样子,天生英雄,绝不是贴假胸毛的家伙,偶尔说话,天真得就像刚刚从石头下流出来的水。有谣言说,有些欧洲女人偷偷入境,专门找这些康巴人借种,这是我在昌都城里听一位司机说的。一黑壮的康巴人朝我走过来,要干什么啊,你的毛衣我们这里没有卖的,把你的卖给我吧!他是站在街头卖山货的藏民之一,他们成天站在街上向过往的游客兜售刀子、石头、兽皮什么的。另一位忽然从氆氇里摸出一物,在我眼前一晃,一只皮带子吊着的白铜火镰,古代的工具,取火用的,现在都用打火机了。要价1500元,我还500,他把长袖子伸过来,露出粗拙有力大手,要把我的手捉进去手谈,就是掰手指谈价格,我可谈不来,在我的文化中,习惯用嘴而不是手,赶紧灰溜溜地藏起自己的手。笨重如车间的大卡车出出进进,司机被烤得焦黑已经在高原上行驶了无数昼夜,真个是风尘仆仆。马匹蹄子踏踏,不习惯柏油路面,偶尔打滑。摩托最多,毒烟呛人,载人的车是小面包,三块钱,城里的旮旯角落随便你去,没有这些车不敢走的路,汽车在这里下贱得很,就是一工具,可没有谁把它当轿子。步行的最多,很多人背着行囊,自己带着吃的,大步而来,越过荒原直抵城市,这里没有所谓城乡结合部,城区与大地直接联系,离开大街几步就进入到野外。步行者横冲直闯,见缝插针,混乱、鲜活,还没有被现代化一刀切,红绿灯形同虚设,没人敢阻止来自荒原的居民骑马进城。太阳白热,刺得人睁不开眼,最好戴上墨镜。广场上正在安装格萨尔王的铜像,我估计这是历史上第一个。他一直活在大地上,一直活在人民记忆的深处,澜沧江湄公河各民族语言的深处总是藏着英王,在柬埔寨,那是吴哥国王。在云南,那是皮罗阁或者阁罗凤。在老挝,那是澜沧王。在缅甸,那是阿奴律陀。在泰国,是勇敢而伟大的坤兰甘亨。在越南,那是传说中的英雄雒王。玉树,一个屹立着格萨尔王的地方,气象万千,蕴藏着复活。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西部,中国的西部是成吉思汗,是格萨尔王,是南诏王阁罗凤或者大理王段思平。
玉树出去三十多公里,有著名的巴塘天葬台。这个天葬台是公元n00年由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创始人觉哇久丁桑贡大师选定的,据说这就是佛经中所描述的“地有八瓣莲花相,天有九顶宝幢相”的风水宝地。一处不高的山岗,彩色的经幡在阳光和蓝天下飘扬,白塔闪闪,没有丝毫死亡之地的凄凉景象,好像死亡正在被赞美。唯一阴森的是两块用来解剖切割尸体的圆石墩,黑乎乎的,边缘有一圈暗红色,几只模样疯狂的狗在旁边低头啃啮,身上的毛是红的,比较惨怖,我担心着它们抬起头的瞬间就成为魔鬼。但没有,它们啮了一阵,躺下来晒太阳了。山岗安静,天葬在黎明时就已经结束,某人的肉体已经被鹰鹫们叼着飞进朝霞。
玉树放着一大堆石头,占了25亩地,东西长283米、南北宽74米、高3.4米。这些石头
都是藏传佛教的信徒们从大地上搬来的,许多石头上刻着经文。普通的石头,搬到这块圣地就成了嘛呢石,仿佛出家了。三百多年前,由藏传佛教高僧第一世嘉那活佛多德松却帕旺将第一块石头放在这里起,到今天据说估计已经有25亿块石头放在这里。许多行者,风尘仆仆背着行囊来到这里,将一块已经揣了很多日子的石头往嘛呢堆上一扔,放心地走了。嘛呢石来自于千千万万个不同信徒之手,大小不等,可以根据每个人的意愿放置在不同的地点,我记不起世界上还有哪儿有如此巨大的石头堆,并没有垒成坛或什么形式,只是一块块放在这里。如果一人搬来一块的话,就有25亿人来过这地方。是的,同一个人也许来过一百次,但每一次都是一个人,这一个而不是同一个。无数匿名者共同完成的伟大业绩,从不张扬,在旅游界鲜为人知。石头堆间盖了一个庙,三百年前嘉那活佛放下的第一块石头,被供奉在庙里。那石头放在供桌上,是一块灰黑的石头,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石头。它放在那里,仿佛正在打坐。没有别人,阴暗空旷的大殿里,好像有群鼠的眼睛在发光。只有我和守庙的老喇嘛,那石头多年被酥油涂抹,腻腻的,仿佛正在微微地呼吸,它肯定是个灵魂。我也往嘛呢堆上放上了我的一块。我曾经去到缅甸的仰光,仰光有个世界著名的大金塔,塔顶上镶着信徒们在数世纪中捐献的数万颗宝石,灿烂夺目。这是自我完善的小乘佛教与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的不同,大金塔上镶嵌着的是自我完善者献给诸神的财产,空是一种幸福。嘉那活佛的嘛呢石堆只是一大堆大地上取来的最普通的石头,任何人都可以搬一块来,扑通一扔,那就是一个善果。旅游局的资料说,嘉那嘛呢堆目前正以每年30万块的速度扩大,它的积累在“文革”中一度中断,嘛呢石被运往城镇做建筑材料,玉树的老房子有许多是嘛呢石建造的,石头的磨难,从大地上出来,成为信仰者的证据,又回到世界中,为人们建造栖居。现在,石头又滚滚而来,每天,从黎明到夜晚,环绕着嘉那嘛呢堆转经的人络绎不绝。转动、环绕,也许是人类各种行为中最神秘的行为,普通的石头,当世界环绕着它转动,它就获得了神性似的,无人再敢轻易取走了,“文革”例外。
我们沿着昂曲前往昌都。昂曲现在已经不是小溪流,而是一条河了,清澈发蓝,有时候顺着公路,有时候隐没在山间。现在地势已经没有源头地区那么平坦,类乌齐与囊谦之间是开阔低缓的山谷,公路经常开辟在峡谷的底部,峡谷中一有险峻奇特处,就会出现经幡和嘛尼堆,被崇拜起来。嘛尼堆上刻着经文,令人在大地上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也是镇压着那些制造灾难的魔鬼。溪流纵横,山势平和,忽然进入了一片天堂般的谷地,旧得发黄的村庄,多年前完工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在大地上被建造起来又隐匿于大地,朴素接纳了它。古老的秋天,我少年时代在父亲单位的农场见过,热泪两行就要夺眶而出,突然间一座土红色的巨殿出现在大地上,一个楔形的坛,巍峨如希腊的某种建筑,有意大利中世纪的感觉。拔地而起,屹立于秋天灰色的光芒中。通向罗马、印度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尘土像是从未动过那样摆着。我们的汽车像贸然闯入天堂的野兽,低头停了下来,哑巴般地愣住。有几个穿着暗红色袈裟的僧人坐在大路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这是查杰玛大殿。在藏传佛教地区,除了布达拉宫,这是我见过的最高大雄伟的建筑了,就像红色的希腊神庙,但没有柱子,整个外墙用泥土和草一层层春起来,墙面用石灰和矿物质颜料刷出具有象征意味的红白黑三色线条,巍峨入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周围是开阔的土地和仿佛朝它顶礼膜拜匍匐在地的乡村,崇高而神秘,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在梦里。孤独伟大的建筑,没有旅游者,几个老人沿着大殿周围的木头柱廊慢慢地走。中世纪的下午,狗在寺院的回廊下睡觉。转经者们已经围绕着查杰玛大殿转了一生,他们都是本地居民,生命的意义就是环绕着这个圣殿旋转。对于当地人来说,查杰玛大殿就是大地上最神圣最美丽者,心灵的归宿、智慧的高峰、美学的经典、人生的依托,没有谁会想到要去与它试比高低。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最勇敢的男子、最伟大的君主都要在大殿前面跪下来,这不是谦卑,也不仅仅是信仰,这是依托。转经人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扳一下安在墙上的经筒,那些经筒美轮美奂,有的箍着铜皮,有的绷着羊皮,都已经被转经者们流水般的手磨出了圣光。转经人一过,经筒就咿呀响起,那声音像是来自一排老蟾的嗓子。神态安详的穷乡僻壤,世界已经到达终点,远方并不存在,故乡、神殿、白发被秋风轻轻梳起几根,人们神一样微闭着眼睛,已经不用看了,大殿的一寸一尺,都已经烂熟在心中。
查杰玛大殿是澜沧江上游最伟大的宗教场所,藏传佛教最精华的寺院之一。我孤陋寡闻,在藏区,它声名赫赫,有个谚语说,“先去朝拜拉萨的大昭寺,再去朝拜查杰玛大殿”。查杰玛:赶殿建于1273年,是达拢噶举派的主寺。现在这个大殿是“文革”之后重建的,但规模和气势与过去一样,黄钟毁弃了,灵魂、信仰和手艺没有失传,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建起来,看上去已经历尽沧桑。重建者的智慧不在于建造新,而是要复原旧,这是神的建筑,神是最旧的,比大地还旧。传说大殿里珍藏着许多稀世宝物,格萨尔用过的马鞍和战刀、八瓣莲花的金刚像……都在里面,用三把锁锁在某处,钥匙由三个喇嘛掌管。三人同时在场,才可以开光。对于不速之客,三个喇嘛同时在场是奇迹或者命令,总是,一喇嘛收自家的麦子去了,另一喇嘛去了拉萨。两个在,第三个必然不在,这是一个诗意的借口。为什么要亲眼目睹呢,听听传说就够了。高原上谁也没有见过伟大的格萨尔王,他被人民保管在语言深处。我迈进查杰玛大殿的,门槛很高,一棵很躺着的老树,殿门高大厚重,料子来自古代森林,只有最古老的树木有这样大的方。殿门半开着,里面透出阴森,寒气微微逼来,洞穴般深邃,光线阴阳交错,空中垂着各色经幡,一抬眼望见巨大的佛像一座座微闭眼睛,高踞在黑暗的天空中,若隐若现。神像坐在四周,大殿中间是个小天井,昏暗的日光从天宇垂下,阴郁秋日的下午,大殿里好像空无一人,我蹑手蹑脚地走着,生怕惊动诸神,一齐睁眼看我。忽然看见两排喇嘛们正坐在正殿前面的蒲团上闭目沉思,仿佛坐在高山脚下,他们刚刚念毕一段经文。这场合太遥远太占老了,完全在我的经验之外,新人初来乍到,无法适应,心中害怕,头重脚轻,觉得自己像粒灰尘似的飘着。所谓进入另一个世界,那得从世界观、灵魂的重塑开始,岂止是物是人非。大殿靠墙的地方经书堆积如山。从来没有见过堆到这么高的书。一个喇嘛提着一桶水从外面轻轻进来,绕过我,推开一门,抬腿进去了。对我这个穿着如此奇怪,还拿着照相机,射击般地瞄来瞄去的怪物,他无动于衷,好像我本来就是殿中的一物。
神奇的昌都
澜沧江正源扎曲汇合众多细源,逐渐成河,一路向南。与此同时,另一个源头也在扎曲 的西部逐渐聚集起来,形成了昂曲,也向着南方袭来。昂曲和扎曲在昌都境内终于会师,成为滚滚洪流一股,叫作澜沧江的大河就此开始。藏语“昌都”的意思是两河汇合之处。这一带开始进入横断山脉,群山逐渐涌起,峡谷逐渐往深处切下,有些地方从谷底到山顶高差两千多米,险象环生,地质结构不稳定,是泥石流、滑坡多发地区,土壤是红色的,因此影响了水色,清澈蔚蓝的澜沧江开始变浑,翻着土红色的波浪,难得见底了。
昌都是西藏东部的重镇,前往昌都主要是通过川藏公路,从西端的拉萨或东端的成都乘客车,要走五天左右。也可以沿着澜沧江从上游或者下游的滇藏公路抵达这里,那是最危险的道路,比较快的路线是从成都乘坐飞机。从成都起飞,一小时二十分钟到了邦达机场上空,孤独的机场,简陋地修在几个荒凉的山头之间,一条跑道,几排房子。隔着机舱的窗子,看见头上扎着红带子的康巴人正在把机舱内的行旅往外搬。要降落在这个机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经常是飞到这里,无法降落,又飞回去了。航班并不多,成都飞邦达机场的航班每周只在一、三、五飞行。飞机在灰色的云层里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跳了下去。顷刻,机舱门打开处,我们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机场,海拔4334米。距离昌都还有130公里,开车得个两小时,也许是世界机场距离城市最远的了。一个半小时前,世界还珠光宝气,红男绿女,香水缤纷,玻璃门转成一片。电梯不停地输送着此起彼伏、弱不禁风的奢侈、时尚,火锅里熬着已经散失了天然的美味佳肴。现在,你面前站着的都是高原上的人们,天真、坚强,持有另一种世界观,相信神灵,轻视物质,吃喝不是为了品位,而是身强力壮之必须。脸膛黑里透红,与太阳、风沙、冰雪和牦牛整日厮磨的结果。化妆品在这些岩石般的皮肤上太可笑了,粗糙但耐看,手掌厚实、脚板稳沉,善于劳动远足,许多人显然刚刚从长途卡车或者马匹上下来,空气里弥漫着男子汗液和酥油的气味,说着流利的藏语或者笨拙的普通话。落后于时代的机场,看起来更像是县城里的长途汽车站。下了点雨,非常冷,嘴唇发紫,刚刚落地的汉族人担心着自己的心脏。忽然阳光又出现了,如一只金色大鹏,翅膀一晃,展开了万里蓝天。公路在荒凉的群山之间展开,看不见人和建筑,蔚蓝色溪流夹在山谷底,秃鹫背负天空,慢慢地走着。
昌都是昌都地区行署、昌都县府所在地,城里大都是新的水泥房子和街道,沿着澜沧江两岸分布,城里也许只有强巴林寺的大佛是旧的了。过去昌都有三多“寺院多、僧侣多、活佛多”,地委的赵副书记说,他热爱这个地方。北方人,来了就永远不想走了。他很担忧,他的政见与众不同,“保护也是发展”,他的意思是要保护那些古老的事物。饭馆大多是四川盆地来的汉人开的,经常听到餐馆里歌声起伏,人们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唱歌,独唱、合唱。这是过去时代的传统,人们干什么都要唱歌,歌子是劳动和生活的节奏,沿着河流,你经常可以看见两岸村庄盖新房的人们边唱歌边春屋顶。歌唱不只是嗓子出众者的个人表演,更不是歌舞团的专利,唱歌与说话一样日常,不存在专业与非专业,不唱歌你就是哑巴。人们总是在歌声中收割、播种、节日、婚嫁、交往,大地上到处是歌声。昌都城是本地最先现代化的地方,行政中心,水泥钢筋不断扩大,离大地越来越远,人们继续了唱歌的传统,成为喝酒吃饭时最后的保留项目。往往是饭吃到一半,酒酣耳热,一人起立或者全体起立,就唱起来。不唱不行,要是来了客人,那就更要唱一唱了。歌舞团的姑娘们发现了增加收入的好机会,组成专门唱歌的小队,为食客凑个热闹,挣点零花钱。她们会唱的歌就多了,不只是地方上的,革命歌曲、流行歌曲、俄罗斯歌曲都能唱,而且首首唱得情真意切,感觉不到是要收费的,这是因为天生一路唱下来。姑娘们会唱许多仓央嘉措的情歌,我过去以为这个圣者的歌已经失传,只是民间文学调查队艰难寻找到的少数印在书上的几首,其实在民间一直在暗暗地唱着,他的歌一直活在高原深处,也许这些歌子的原作者是否仓央嘉措并不一定,但姑娘们说那是仓央嘉措,那就是仓央嘉措。在她们看来,仓央嘉措并不是一个作者,谁是作者并不重要,仓央嘉措,那就是爱情、真、善和美丽本身,每个人都可以加入到这个作者里,只是一定要确定源头或者版权归属的知识分子们不知道罢了。也有无数的歌曲被创造出来,好听就传开了,都不知道作者是谁,没有人关心这个,一首歌在高原上像风那样传开,是这首歌的光荣。席间,有人告诉我,唱歌姑娘们唱了一首住在拉萨的民间诗人美兰多吉的歌:“我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就像那慈祥的白度母。”美兰多吉是谁,酒意朦胧,我已经搞不清楚了,但这歌声令我刻骨铭心,二十世纪以来高原下面甚嚣尘上的现代派文化,有哪首诗歌或者作品,如此歌颂过母亲?我想起母亲过七十岁生日时,想给她置一身新衣,走遍昆明大街,竟然买不到一件为母亲之美设计的衣服,裁缝们消失了,中国世界的服装设计师如今只为模特儿和青春服务。昌都的母亲和少女都很美丽,穿的是古代传下来的藏式衣裙,没有年龄,只是青春和庄重在色彩上略有不同。夜里比较冷,要穿外套。一阵风卷过去,把柳树吹得很疯狂地晃起了脑袋,我从来没有觉得它们是有脑袋的。
在距离昌都十二公里的澜沧江岸,有一块赭红色的台地。上面建了一个水泥厂。1977年,水泥厂的工人在施工过程中发现了石器、陶片。考古队后来发现,这些器物具有新石器时代的全部特征。卡若遗址还发现了用“勒瓦娄哇”技术(Levallois Technique)制作的器皿,与中亚、南亚或者欧洲、近东地区旧石器文化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考古学界将这一发现命名为“卡若文化”。“若”,有碉堡、围在一起的意思。澜沧江在山谷底哑哑地流着,高处的山崖上残留着两堵墙,翻译说那是古代的城堡。水泥厂后来废弃了,遗址还留着。高塔、车间、炉予,糊着过期的水泥灰,有一种旧工业的美。废弃的东西总是美的,落后的事物、古老的事物总是美的。大楼上的窗子给拆了,像是幽灵们被挖去了眼球的眼眶,人去楼空的工业废墟总是有点奥斯威辛的味道。许多生锈的自来水龙头、阀门、开关遗留在墙上。翻译说,将来要利用这些建筑搞个博物馆,很后现代的想法。工厂后面有一个用围墙围起来的空地,长满荒草,铁门上了锁,这就是卡若遗址。一位老人看守着这片空地,钥匙找不到了,找来个石头,像遗址上最初的居民那样,把锁砸开。从上游澜沧江到下游湄公河,我多次遇到被锁住的古迹,钥匙找不到了,也许人们不认为古迹与锁有什么关系,博物馆教他们使用了锁,但锁起来,钥匙和锁同时也被遗忘了。我记得在缅甸的莆甘,我们想看一个十二世纪的塔里面的佛像,一把生锈的锁挡着。这样的文物在别的地方,肯定是修建得监狱般坚固,还有重兵把守,还安装着红外线报警器。那天我们运气好,在一棵菩提树下找到了管钥匙的男子,他正在呼 呼大睡呢。七十年代的遗址和五千年前的遗址,都是人类活动的遗址,给我的感觉并没有时间上的差距,这座荒凉的水泥厂,就像是原始人的水泥厂,只是生产的不是带有花纹的美丽‘陶片而是丑陋的灰。卡若遗址、水泥厂遗址、而澜沧江是历史更悠久的遗址,这是一个中国盒子般复杂的隐喻。我在旧水泥车间里走了走,有股气味,某种东西曾经在无人的时刻停留,然后离开。
扎曲、昂曲和澜沧江这三股水都是土红色的,红色是这个地区大地的主色。人也受到土地的影响,僧袍是深红的,人们的皮肤被阳光烤成古铜色,妇女们喜欢穿深浅不同的红色服饰。昂曲和扎曲的汇合处在一处红色高崖底下,那高崖一看就是风水宝地,犹如后面的群山飞出的一只巨鹫,高崖就是鹰头,神鹰头闭目吐出两股水来,在它嘴下合为一路奔腾而去,澜沧江就此开始。写这段时,我以为鹰鹫是我自己创造的形容,后来一看历史,宗喀巴早就说强巴林寺所在是“两水间雄鹰落地式的岩岛”,也许我是在旅途中听某位僧侣告诉我的,也许是梦里面宗喀巴告诉我的。宗教独具慧眼,总是为它的寺院选择奇山胜水,就在这高崖上,建造了藏传佛教的强巴林寺。1373年,宗喀巴大师途经昌都,环顾大地后预言,将来在此地定能兴寺弘佛。1437年,宗喀巴的弟子喜饶桑布在这高台上建了寺庙,寺内主佛为强巴佛。强巴寺在昌都地区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里是规模最大的,按格鲁教派规定,可拥有二千五百名僧人,寺院里有二十二口专门装水的大铜锅,每口锅得装一百多桶水。
有强巴林寺在,昌都就不会是一个无聊乏味的地方。人们有去处,有牵挂,有信任,也有玩场。强巴林寺是昌都的精神和文化中心,不仅宗教活动在这里举行,这里也是昌都人的娱乐和社交中心,情人们也喜欢在这里约会,一道祈求神灵的保佑。每天,从黎明开始,强巴林寺的白墙外面,就环绕着转经的人们。转经的路线从昂曲这边开始,转向杂曲,然后转向澜沧江,圆心是强巴林寺,周而复始。许多人一天不去那里走一趟,心里就不踏实。许多地方他们一辈子只去过一次,而强巴大寺陪伴了他们一生。强巴林寺绕着走一圈得半个小时左右。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上路,跟着走,就进入了古代的道路,进入了中世纪的某日,好像是走在通往罗马的大道上。这时代所有的道路都改变了,而转经的道路依然是古代的道路,汽车决不会加入这条道路,它的速度不是通向诸神的。偶尔有一辆给寺院送物资的大卡车闯进来,像悔过的大象似的低头缓缓跟着走。转经的人终日不绝,人们一个跟着一个,一群跟着一群,大家都慢慢地走,走一步是一步,每一步都是在走向结局的样子。有的人赤着脚,有些人衣衫褴褛,气氛有点悲壮,看上去像是跟着部落领袖背井离乡的迁移运动,其实这是吉祥幸福的归家之路,内心喜悦,信任,安全,已经被接纳。没有终点,神不是终点,信仰环绕的是一个圆。路边的石头炉子里燃烧着柏枝,青烟袅袅,这种植物在藏区像香一样被用来表达对神的敬意。转到某一段,有个很小的千手观音殿,世界最美丽的小殿,里面的墙壁上画着观音,美丽动人。前面供着油灯,两边是已经发黑的转经筒。转经筒的基本模式是一样的,大的要七八人方可转动,小的如一只鸟牵在手中,但没有一个相同。转经筒千转万转,日复一日的手灸心印之后,像是已经受孕于转经者,被托生了似的,千差万别,美轮美奂。强巴寺色彩鲜明,殿宇巍峨,穿红色袈裟的僧侣们沿着白墙走过的时候,就像来自天空。一个侧门开着,里面是辩经场,场子是铺着鹅卵石的空地,一群穿着深红色袍子的喇嘛席地而坐。秋天的前端已经到达高原,场子上散落着金色的树叶,不知道来自何树。护法神殿里挂着无数的长刀、匕首、猎枪……全是来自放下屠刀,缴械皈依佛祖的信徒们。许多武器已经挂了多年,不只是生锈,已经快风化了。
嘎玛寺是藏传佛教噶举派的祖寺,距昌都113公里。沿着扎曲向北,一百多公里的毛路,只可以走小车、摩托或者骑马,马匹和汽车的速度差不多,得走一天。司机还得胆子大,一般的司机是进不去的。路线毒蛇般地搭在悬崖边上,当仁不让的家伙没法在这里通行,随时要考虑着如何在一公里外就给对面来车让路,有的弯连九十度都不到,车头过了,屁股悬在半空,猛踩着油门挣扎过去。给我们开车的是康巴人扎桑和土金尼玛,两个朴素天真的青年,与他们相处只会友情日深。这是旧世界留下的天堂之一,得以幸存,全因为家伙们还来不及修柏油路。山区,河水清蓝,离它的源头还不太远,刚刚走人世界的样子,森林和积雪的山峰退到一边,给河流让路。扎桑们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害怕开车,在交通信号密集的城市里害怕开车,越原始的道路他们开得越好,完全凭感觉,车子给他们开得跟猎狗似的。汽车在日通附近越过一个水泥大桥,到了扎曲的西岸,进入土路,景色愈发原始,一路上地形变化很大,时而高山巨峡,时而森林草甸。海拔4500米的碧拉山腰生长着一片柏树,老得就像恐龙,彼此搀扶,郁郁苍苍,穿过的时候担心着它们会倒下来。据说是唐代的,树龄已有1200年。越向上游走风景越好,河流两岸变成了开阔的平地,麦子已经黄了,牦牛低头吃着草。藏式的土掌房坐落在山坡上,一般是两层,没有受到内地马赛克建筑的影响,墙壁大都是就地采泥巴春的,颜色与大地一致,从世界中出来,成为人的栖居,又隐匿在大地上,被大地保管着。也掺入了些无害本质的现代因素,现代建筑材料被引进一部分,许多人家把窗子改成了铝合金材料。藏族民居的窗子都很大,几乎是半面墙,铝合金窗子开关起来很方便。窗子直接朝着田野,没有围墙。出现了巨大的石头山,有一座就像一个白色的大萝卜,超现实的景象,做梦也想不到大地还有这样的场面。扎桑流畅地开着车,经常停车与路上的人寒暄两句,人们住在辽阔而且交通不便的区域,但人们彼此的联系却相当密切,扎西带着不少东西,给这个村的大妈捎去一袋面粉,给等在那个路口的哥们丢下两瓶白酒。就是素昧平生的人。你要去他家吃顿饭,借个宿,那也是随时敞开着大门的。扎西没有手机,他将要到来的消息是如何传递到大地上的,这是一个古老的秘密。土金尼玛有一个小灵通的手机,他用过几次,每次都是打给他的妻子,也许那是他手机上的唯一号码。沿着扎曲行使了大约五个小时,汽车转进谷地深处,又进入一个小坝子,嘎玛乡的乡政府就在这,立即出现了这一路上唯一的水泥盒子,白色的,两层楼,高踞在几栋灰暗的藏居之间。一扇大铁门被拉开了,车子进入了水泥场院,一狗追进来咬,被轰了出去。几个孩子闻声赶来,站在门口张望。这个乡政府辖地688401,8亩,牲口20079头,草场391226,5亩,森林259166,4亩,耕地7384亩,467户3023人,12个村委会,有43个自然村,平均海拔4200米。有一个汉子喝醉了酒,沿着乡村大道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忽然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地睡去。一辆土渣渣的摩托车驶 过村庄,忽然看到醉汉,歪了一下,绕过他,继续飞驰。一群马长发飘飘地奔来,马背上都安着彩色的毯子。骑手们下了马,把马匹拴在乡政府大门对面的树上。这是一群彪悍的人,不说话,留着长发,梳成了辫子,盘在额头。乡政府落脚的地方只有五六家人,每家之间都有大片的空地,乌鸦们低头点击着,似乎为一把无形的锤子所控制。我们得在这里睡一夜。晚餐是罐头、土豆、鸡蛋、麦饼和酥油茶,我们是乡政府的客人,这已经是很丰盛的了。乡政府住着几个干部,自己的家都在大地上,这里只是随便住住,住得很马虎。干部给我们弄了吃的,大家就坐着看电视,等着睡觉,偶尔说两句藏语,我一直没搞清楚谁是乡长。乡政府一关灯,嘎玛乡就进入古老的黑夜,唯一的灯在天空中,随后被乌云挡去,大地上伸手不见五指,不需要用窗帘。
嘎玛乡后面,大地忽然高上去一大截,如果从那边来,扎曲就是在峡谷下面,地缝里,但在嘎玛乡,世界却是开阔平坦,河流走向远方。白云低垂。我们的汽车沿着高峡攀登,道路刚刚修起来,峡谷里有瀑布,乡政府正在利用它的水力修一个小水电站,运输水泥,就铺设了便道,汽车也勉强通行了。峡谷垂直上去200米,又是一个大平台,高山草甸,无际无边。一个草甸接着一个草甸,巨大的地区,地图上看不见,空着。嘎玛寺到了,背靠一个山包,对面是绿色的大草甸,溪流汩汩,一位穿着暗红色袍子的老尼姑正跪在水边,用一个漏斗不停地舀水,远处是石头垒成的小屋和灰色的天空。几片经幡在植物和天空之间中飘着。这场景就像一幅十六世纪的西方宗教绘画。另一边,几个穿红色袈裟的喇嘛正坐在原木上晒太阳,这神话般的世界里矗着一幢灰蒙蒙的泥土舂成的大殿,单檐歇山,没有金碧辉煌,隐匿得几乎看不出来。一部分正在维修,曾经遭遇了一场大火。现在主持寺院的活佛娶了个老婆,没在寺院里。
噶玛寺是由噶举派高僧都松钦巴于38岁(公元1147年)创建的,名为噶玛丹萨寺,都松的意思是三世,据说都松钦巴能知过去、现世、未来三世之事,噶玛噶举派因这个寺院而得名。因该教派创始人玛尔巴和米拉日巴在修法时都穿白色僧裙,故噶举派又称白教。噶玛噶举是噶举派的黑帽系,西藏史书《贤者喜宴》说,都松钦巴剃度时智慧空行母和上乐诸神给他戴上由空行者头发制成的黑帽,从此都松钦巴就戴黑帽。后来,噶玛噶举派开始在教派内实行活佛转世制度,黑帽成为转世仪轨中的重要证物,被认定的转世活佛要戴上黑帽。这种传统也被其他教派效仿,“活佛转世”体系因此在西藏地区流行开来。都松钦巴是噶玛噶举派的创建人,在西藏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日后的噶玛噶举派有着深远的影响,被追认为噶玛噶举黑帽系一世活佛。
这是圣者创造的寺院。远离普遍追求破旧立新的世界,可以肯定许多地方还留有都松钦巴留下的痕迹,也许他的手迹还留在某处原封未动。当时我懵懂不知,没有知识,冒昧来访,但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寺院有一种古老的力量,令我顿生敬畏之心。主寺内的光来自屋顶阁楼的窗子,投到下面的时候创造了一个深渊,喇嘛们在大殿里打坐念经的时候。被照亮的是顶。壁画、佛像靠墙隐没在黑暗中,点起酥油灯也只依稀可见。大殿由几十根木头圆柱支撑着,正在维修。左边是祖师殿,里面塑着噶举派的几位始祖的塑像,完好如初。楼上是僧舍,僧侣们正在咿咿呀呀地念经,大都是年轻人,生猛、天真,像是战士,没有人会说汉语。一个胖喇嘛带我去看护法神殿,一个小殿,经幡缠绕,香烟迷茫,挂着许多刀具、兽皮,铺着毛毡,几个喇嘛正坐着喝茶,抬头笑着看我,伸手来摸我的头,就像闯入了中世纪的一幅壁画,唯唯而退,我完全是在一场梦游之中。庙里还有许多阴暗的房间和楼梯,没在暗处,还有没有露面者在着。资料上说这个寺院藏着许多珍宝,明朝使臣当年来噶玛寺时赠送的万岁牌旌旗缎带、丝绸刺绣品,近百幅传世唐卡、佛像、陶器、高僧遗物、贝叶经、瓷器等。还有一棵柳树,是噶举派第二世祖师噶玛拔希从内地带来的,依然活着,根深叶茂。
噶玛寺附近的一个村庄里住着唐卡大师。这村庄只四五户人家,远远看去,就像是大地上的一堆土疙瘩,色彩朴素,其貌不扬。看不出来与五彩斑斓的唐卡有什么关系,唐卡在外面世界上,可是东方美术史上辉煌的一页,我想象中的唐卡大师是伦勃朗那样的人物。大师出现了,一位白胡子老农,站在院落里,正在指挥小孙女喂鸡呢。带我们去看他的画,到了一个大房间,一看就知道是这家堆放农产品的地方,胡乱摞着几匹画布,地上散落着颜料筒、画棒、土豆、青稞粉什么的。有些已经勾勒好线条,靠在土豆堆上等着上色。大爷领着儿子以及同村的几个小伙子一起画,说是要共同富裕。作品供不应求,要提前半年预订,价格数千到上万的都有。只有一幅留着不卖,是二十年前画的,那时候唐卡没有现在这么值钱。大师已经画了六十年,他说起画画的事来滔滔不绝,他不是说他的绘画理论,而是说如何画,我们已经成了他的徒弟,只差立即动手了。画唐卡最重要的是勾线,这个不能有错,哪一个像就是哪一个像,都是有样式的,这个两个月就可以学会。佛的基本造像是一样的,但在每个画师的手上,色调、细节、工夫、灵气就不同了。图式是不能标新立异的,但可以在细节上发挥。都是同一个图样,看上去千差万别,就像千跟千手观音的无数只手和眼,都起源自一个身,这是一个深刻的隐喻。我们告别了大师,汽车来到野地里,原野上只有黑压压的植物和还在天边依稀亮着的雪山,道路消失了,连扎桑们也嗅不出它在哪里,磨蹭间陷到泥巴里,轮子打滑,走不动了,大家都下车去推,不动。正在无奈,突然,黑暗的土地中钻出来几个藏族人,不出声地帮起来,用手扒开稀泥,往车轮下垫石头,一起推,汽车开出了泥坑,指给道路,又在土地上消失了,有一个声音是女性的,看不出是谁。
左贡在澜沧江与怒江之间,只有一条街道,但是很现代化,两边铺面都是金属的灰色卷帘门,铺子关门的时候,街道就很荒凉。水泥玻璃钢筋塑料以及长盒子式现代建筑模式一应俱全,没有丝毫想象力,给人的感觉是,有住的就不错了,还要怎么着。其中一个卷帘门的楼上有一家小歌舞厅,几个身份暧昧的姑娘坐在里面烤火。唯一的文化场所,可以唱卡拉OK。有些气味浓烈的年轻人在里面的一个小型卡拉OK厅里漫不经心地唱流行歌曲唱得很不流利,听得出来,他们小时候唱的不是这些歌。才九月,天气已经转冷,夜晚来临,外面已经刮北风了。一姑娘忽然拿起话筒摇晃着满头的卷发唱起来,看来她年纪不小,唱的是崔健的《假行僧》,这是八十年代的老歌。我这一路已经走了近两年,顺着澜沧江——湄公河南到北,从北到南,已经走了几千公里,许多地方就像在刀锋上走,没有余地,只要一步不小心,那就玩完,我可不是假行僧。澜沧江上游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崔健这个人,湄公河就更不知道他了,这是我这一路唯一一次听到崔健。我认 识这哥们,1992年,在北京,我们一起喝过酒,我喜欢他的歌。
左贡出去,向南翻越海拔5080米的东达山垭口,河流就进入了澜沧江大峡谷。造物主的巨斧劈开大地,这是斧头砍得最重的地区,红色的伤口切得相当深。这里就是澜沧江大峡谷,是横断最激烈的地方,河流两岸滚落着巨石,而且还在滚,总是千钧一发,场面犹如一个巨大的矿山,到处是将要碎裂的山体,有许多地方在开裂,裂缝里可以看见澜沧江的鳞。地理学上这一带被称为北澜沧江断裂带,它西起青海省杂多,向南延经囊谦、妥坝、芒康直到于云南省德钦以西附近。这个断裂带属于深断裂,在云南境内最强烈,造成了很大的高差,澜沧江在德钦县境内流程150公里,这一段江面海拔2006米,直线往上到海拔6740米的当地最高的卡格博峰,相对高差4734米。从江面到顶峰的坡面距离为14公里,每公里平均上升337米。道路不能再沿着河谷修建了,而是修在山腰上。2006年的时候,这些道路依然是土石路,坑坑洼洼,非常危险,永不停止的泥石流、塌方使得在这里修建永久性的公路简直是幻想,人们对与大地搏斗已经厌倦了,道路刚刚修好、理顺、达标,不久就被塌方或泥石流重新搞得乱七八糟、凸凹不平,大地像一个顽皮而又残忍的捣蛋鬼,让筑路部门永不安宁。有个退休的养路工对我说,他养了一辈子的路,从来没有哪一天他负责的路段是平安无事的。永不完工的大工地,垮了又修。在澜沧江大峡谷这一带,大地就像河流一样永远在运动改变着,爆发着,使人类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荒唐可笑。灰尘滚滚,碎石砾砾,下一个坡就是数十公里,汽车滚石般地沿着既定路线,随时处于失控的恐惧中,司机提心吊胆,抓着方向盘像是抓着悬崖绝壁上的藤子,就像困在弹子游戏机里,只要稍微出格,就完蛋。有些地方,打开车门你无法下车,车子的外厢板直接与绝壁连成一体。
抵达芒康
越向南走,世界越热闹,养路的人多起来了,人间烟火也逐渐稠密。滚滚黄灰中会忽然冒出一队骑自行车的西方旅游者,衣冠鲜艳,红黄蓝绿,镀铬材料、尼龙布闪着现代工业的光,在原产地俗不可耐,在此地看上去就像刚刚从宇宙飞船走下来。行头都是西方户外运动用品公司生产的名牌,但在这里完全失效,没有人知道这些名牌,土著们流行的名牌是解放牌胶鞋,耐用而且便宜。他们与灰头土脸的当地人格格不入,营养过剩、精力充沛、无忧无虑、神气活现,正沿着一条很时髦的旅游路线度假呢。从昆明骑自行车向西北,经过大理、德钦沿着澜沧江进入西藏,直到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大约一个月,在那里把自行车卖掉,然后乘飞机回到欧洲。当地土著停下来,默默地望着这些从天而降的西方人,不知道他们这么干是为了什么,也许觉得如此冒着烈日在高原上瞎逛很无聊,吃饱了撑的,劳动者们也只是一笑了之,递上一瓢本地山中流出的泉水,请他们解渴。灰尘散开处,也可以遇见走一步磕一个头的香客,他们是前往拉萨朝圣的。这些香客的出现使滇藏公路神圣起来,香客们有的已经在路上走了一年半载,局外人以为这是受罪,其实那是一种漫游,与塞万提斯在《唐吉诃德》那本书里描写的差不多。有时候看见他们在落日中停下,在泉水边搭起帐篷,点燃篝火,黑暗里他们在唱歌。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西方人在下游地区比上游地区要自在得多,在下游,他们暗藏着重返前殖民地的优越感,那里有普遍的咖啡和刀叉,一些日常生活的风俗已经深受西方影响。但在澜沧江上游地区,当地人无论如何亲切友善,骨子里总是将他们视为外人。天主教就从十九世纪一直在努力打进澜沧江上游地区,一百多年下来,势力只到达西藏的边沿,建立了若干个孤伶伶的教堂而已。芒康天主教堂相当有名,这是西藏境内唯一的一个教堂,如果从上游往下数的话,它是第一个,距离我前面说过的那个澜沧江源头的花教寺庙,还有几百公里。芒康天主教堂建立于865年,从1865年到1949年先后有17位来刍西方的本堂神甫在这里布道。神父们与佛教势力进行了悲壮的较量,多次被赶走,又回来。如今这个教堂附近的百分之八十的居民近六百人信奉天主教,每个人都有教名,如马达丽娜、加比额尔、德里翠、圣保罗、约翰什么的,但并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如果叫一个人的教名,那就有闹着玩的意思。现在的神父是藏人,每周礼拜,念的是译成藏语的《圣经》。佛教对天主教已经容忍,有些家庭,佛教徒和天主教徒共处一室。当我们千山万水地来到,却发现老教堂已经不在了,原址上屹立着崭新的建筑物。多年前,我曾经到过澜沧江边的另一个教堂——茨中教堂,夜里聊天,听教堂主管老吴谈起上游的芒康教堂,说起那里的嬷嬷如何滑着雪橇在冬天到来,说起在欧洲已经失传的布道方式,说起法国牧师传下来的古法酿制的葡萄酒,就像说起中世纪,令我想入非非。中世纪并不遥远,沿着河流上溯三天的路就到了。新教堂扩大了规模,马赛克、玻璃、水泥钟楼,很呆板,受到此时代好大喜功风气的影响,我怀疑这不是教会人士的主意。教堂里贴着一个清单,说明新教堂是各地的教会捐资修建的,用了两百多万人民币。十九世纪的遗物只剩下几棵树干发黑的老梨树,我发现当年神甫们似乎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也许是本地工匠们自作主张,为教堂选择了风水宝地,站在教堂的钟楼可以看见宽阔的澜沧江峡谷,气象万千,而它安全地靠山而建,像孩子依偎在母亲怀中。
芒康又以盐井出名,这一带澜沧江岸的岩石下藏着盐,人们在遥远的时代就发现了,沿江岸打了几口盐井,几百年来一直在出卤水,江水落下去的时候卤水就升起来。西岸出的是红盐,供牲口食用,东岸产的是白盐,人吃。居民沿岸搭建了一排排晒盐的木头架子,凝结着许多钟乳石般的盐柱,不是采盐的季节,棚子里没有人。江水在峡谷中咆哮着,如血盆大口喷出的血液。芒康也多温泉,前往温泉的道路很原始,崎岖坎坷,是供托运盐巴的马帮走的,现在,小车也可以摸索着进入,在道路末端,居然出现了马赛克瓷砖砌的游泳池和宾馆,已经被开发成旅游休闲的场所,这是我在澜沧江上游所见的第一个休闲地。过去,温泉自然地沿江散布,江水涨起来就消失,落下的时候就出现,任何人以及野兽都可以钻进去泡泡,洗洗,就像从河流中打一桶水来饮那样。如今被度假区的围墙隔离起来,收费,主要供各式各样的会议使用。
大峡谷逐渐开阔,山势越来越雄伟陡峭,可以感觉到大地的形势正在发生阶段性的变化。澜沧江已经流到了高原的坡面,在深切的裂缝里冲突着,似乎在平稳的高原上养成了惯性,惨重的下跌令它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时而逆流形成不动之态,犹豫着是继续走呢还是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短暂的平静被河流暗藏在底部的力量推着,表面看上去是逆流。其实大趋势依然在滚滚向前,忽然崩溃,垮掉,爆发万马逃亡之势,河流起义似的响起来,震撼河谷,令听见的人胆战心惊,感觉自己脚下的实 地也在粉末般溶解,后退两步,风景再壮丽也无心欣赏了,开着车赶紧逃吧。江水落下的季节,才看见河谷里散布着那样巨大的石头,一坨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犹如一颗颗黑暗的光头,只有这样的脑袋才能想象出这样的河流,这河流令我害怕,走在它旁边,就像走在狮子的身旁。
早上从芒康开车出发,将近下午的时候,梅里雪山出现了,澜沧江鞋带般地消失在它脚下,世界像大幕那样退去,一座雄伟的山峰组成的大雄宝殿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升起,诸神的头上戴着巍峨雪冠,比天空还高,好像刚刚获得谁的加冕。这是伟大的山峰,整个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最伟大的山峰。冰川从山顶淌下,犹如诸神的披肩,那是明永恰、斯农、纽巴和浓松四大冰川,它们是世界稀有的低纬度、低温(零下5度)、低海拔(2700米)现代冰川。这个世界上,令人意识到伟大的山峰并非一处,但许多伟大者藏在人迹难至之处,普通人只能知晓少数探险英雄转述的传奇故事,比如珠穆朗玛。梅里雪山不同,它与世界的距离很近,站在一条公路上,你就能朝拜它。再坐上一两个小时的汽车,渡过澜沧江,你就到了它的脚下。有些轻狂的唯物主义者因此估计它比较容易征服,可直到今天,那些征服狂的登山靴已经多次踏上地球上的各座高峰,只有梅里雪山,自1902年英国的一支登山队开始征服,直到今天,没有任何一支登山队能够成功。最近的登山活动是一支日本登山队在1991年进行的,结局非常悲惨,遭遇大规模雪崩,队员全部遇难。伟大者平易近人,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对它轻狂。
自从在澜沧江源头的下跪后,我再次在大地上跪下,朝着卡瓦格博三叩。你不必去阅读经文,或皈依寺院,你不必作为藏传佛教的信徒才下跪。我像一个原始人,一个第一次看见卡瓦格博的最初之人那样下跪,我再次感觉到促使第一个下跪者下跪的那种伟大的召唤。宗教是这之后才开始的,宗教其实是从大地得到的觉悟,道法自然,没有大地的启示,人无论怎么苦思冥想,也虚构不出宗教世界来。卡瓦格博令人感受到那种我们后来称之为崇高、敬畏、尊重、崇拜、信仰的东西,它自身先验地保管着这些东西,就是宗教重新灰飞烟灭,这些东西也不会消失。我跪下去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山峰之间乱云飞渡,云烟在峰群之间悲剧般聚散着,峰顶时而在阳光下一亮,随即又隐匿了。雪峰偶尔露出时,像是诸神正在闭目微笑,它们就是诸神。在藏传佛教中,梅里雪山就是诸神。当地人将梅里雪山称为“太子十三峰”,这十三座山峰平均海拔都在6000米以上。缅茨姆峰,传说是卡瓦格博大神的妃子,洛拉争归贡布(红脸神峰),它躲在缅茨姆的身后;加瓦仁安,是一顶佛冠,海拔5470米;玛兵扎拉旺堆峰,也称无敌降魔战神;巴乌八蒙峰,藏语意思是英雄女儿峰;巴乌八蒙的右侧是帕巴尼顶九焯峰,藏语意为十六尊者……主峰卡瓦格博,这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峰,海拔6740米。在拉萨有这样的传说:登上布达拉宫便可在东南方向的五彩云层之中看到卡瓦格博。当地人认为,卡瓦格博统领着诸神山,包括七大神山和225座中等神山以及无数小神山。人们认为,每一座山的山神都掌管着一方自然,而卡瓦格博统领着整个大地。在一篇藏族作者介绍卡瓦格博的文章里,这位作者坚定地告诉我们:“在卡瓦格博山下,你不能谈论一切细微之处的美,因为对大地上的任何微瑕之美的称赞都只是在赞美卡瓦格博山神统领的大地上的极其微小的细节,这种赞美是对卡瓦格博山神的不敬,也是对广博而和谐的大地的不敬。”在藏传佛教的典籍中,如此描述卡瓦格博“……外形如八座佛光赫弈的佛塔,内似千佛簇拥集会诵经……千佛聚于顶上,成千上万个勇猛空行盘旋于四方。这神奇而令人向往的吉祥圣地,有缘人拜祭时,会出现无限奇迹。戴罪身朝拜,则殊难酬己愿……”民间传说,在松赞干布时期,卡瓦格博曾是当地一座无恶不作的妖山,(人类无法征服它,征服者无法征服所以意味着它是妖山——于注。)对于那些狂妄的征服者来说,它永远是邪恶的死亡之地,这一性质在日本登山者那里再次得到证实。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历经八大劫难,驱除各般苦痛,最终收服了卡瓦格博山神。卡瓦格博从此受居士戒,改邪归正,皈依佛门,做了千佛之子格萨尔麾下一员剽悍的神将,成为千佛之子岭尕制敌宝珠雄狮大王格萨尔的守护神,升华为胜乐宝轮圣山极乐世界的象征,众生绕匝朝拜的胜圭也。“胜地”一词在汉语中意味深长,最终得胜的是大地而不是人。这些传说其实表达了人们理解大地的过程,卡瓦格博从妖山到保护神的这个转变,意味着人承认“胜地”,在大地面前甘拜下风,人类顺应了大地,大地通过人类富有想象力的宗教语言获得升华,成为神圣不可侵犯、不可征服者,人类因此避免了灾难。人终于承认自己的局限,产生了对大地的敬畏之心,人因此将获得大地的庇护,保管,人从此心安理得,安居乐业于是开始。历史记载,1268年,噶玛·拨希二世大宝法王,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的创始人,朝圣卡瓦格博,确定了梅里雪山大小转山线路。1326年,噶玛·让穹多吉三世大宝法王,朝圣卡瓦格博。这些伟大的朝圣与世界通常的朝圣不同,它不是前往麦加、罗马、梵蒂岗或者印度,而是环绕高山、河流、积雪、瀑布、森林以及落日、明月。这个朝圣其实可以追溯到更遥远的时代,我前面说过,从对一块石头的膜拜开始。
一直从卡瓦格博垂到半山腰的冰川是明永恰,它从海拔6740米处往下呈弧形一直铺展到2600米的原始森林地带,绵延11.7公里,平均宽度500米,面积有13平方公里,年融水量2.32亿立方米,是中国境内纬度最南,冰舌下延最低的现代冰川。这也是河流的一个沥头。在云南德钦县附近离开滇藏公路,顺着简易危险的土路越过澜沧江,可以到达冰川的边沿。藏族诗人阿布司南带着我去,他在此地用汉语写诗,很孤独,渴望着被承认。冰川前的山谷里藏着一个藏族村子,到了面前才发现,冰川并不像远远看见的那样狰狞、荒凉,人民已经在它旁边安居了几百年。如前往冰川的道路上挂着密集的经幡,这使人无法勇往直前,最狂妄的家伙见了这些神秘的布条也要不寒而栗,铁了心肠继续前进,但已经没有那么理直气壮,脚跟发软。冰川席子般铺在一片泥石流之上,不断地传来碎裂声、坍塌声,仿佛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如今村子里的人们正在筹划着如何进一步利用冰川来开展旅游,已经进了一步,但继续筹划着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这个进步要到何时才到终点。富起来的愿望现在非常普遍,非常急迫,不只是穷乡僻壤,就是那些历史上一直得天独厚、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也丧失了传统的自信,陷入惶惶不可终日,思量着如何进一步破旧立新。新起来很容易,但之后结果是否依然安居乐业,那就未必了。因为许多新是以摧毁过去的生活经验为代价的,经验是在故乡积累起来的,而新世界却是模仿别人的东西,许多新事物与故乡的传统格格不入,与本地完全不匹配。比如游客带来的塑料垃圾,对此冰川居民完全不知所措,他们从来没有对付这怪物的经验,以为所有的垃圾都会像传统的垃圾那样,最终为大地吸纳。结果不是,这些据说需要几百年才可以化解的怪物如今在冰川地区随处可见,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事实上,附近数百公里的地区也没有处理它们的特殊设施。旅游确实增加了居民的收入,可也令人困惑,村里的人们发现冰川正在一年一年向山顶后退,似乎正在抛弃他们。那些响了数千年的冰块碎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令人隐隐地不安。故乡大地上有许多古老的事物消失了,这些事物科学界永远不知道,只有当地人知道。有个老人对我说,在他童年时代,这地方有什么什么,这样那样,现在都不见了。这样的话其实我已经听了一路,从河流的源头开始,人们一直在告诉我大地上许多东西在失踪,在离开,越来越少。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其意义之重大超过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革命。革命之后,被镇压者最终会卷土重来,历史一再这样演绎,但大地的消失永远不会卷土重来,谁能令后退的冰川卷土重来?这可怕的事情只是在人民中间悄悄地传着,他们在大地上劳动,只有他们知道。人民无可奈何,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来了?带走了它们?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诗集《于坚的诗》,随笔集《棕皮手记》、《暗盒笔记》等。
出自: 《天涯 》 200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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