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长篇小说《双手合十》中的生存关怀

　　赵德发长篇小说《双手合十》中的生存关怀

　　张艳梅

　　摘 要:《双手合十》是赵德发创作的一次转型和突破,被称为中国内地第一部全面展示当代汉传佛教文化景观的长篇小说。小说以佛门寺院为主要叙事空间,反映了市场经济和世俗化浪潮对僧俗两界的影响,旨在弘扬以理想对抗世俗,以精神反抗欲望,修持自身,净化心灵的人生蓝图。表达了作家在传统伦理道德日渐衰微的今天,内心秉持的坚定信念和深刻的忧患意识。

　　关键词:赵德发;长篇小说《双手合十》;生存关怀

　　赵德发长期关注他所熟悉的中国乡村,沉浸在对土地的深情书写之中。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赵德发创作了大量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小说。长篇小说“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青烟或白雾》,以宏大的史诗气魄,长卷式的农民生存图景,敏锐的问题意识和厚重的人文情怀,在当代中国文坛独树一帜。

　　《双手合十》(《中国作家》2007年第1期,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出版)是赵德发创作的一次转型和突破。这部小说被称为中国内地第一部全面展示当代汉传佛教文化景观的长篇小说。小说以佛门寺院为主要叙事空间。描摹了社会生活的种种怪现状,寺院的宗教活动,僧人的内心世界,以及时代变动在佛教内部引起的种种纷争。在僧俗两界面临的共同困境中,正视问题,审视生活,追问终极意义。表达了作家在传统伦理道德日渐衰微的今天,内心秉持的坚定信念和深刻的忧患意识。这部小说在现实批判、宗教关怀和历史反思三个维度上,体现出作家关于生存意义和人生境界的独特思考。

　　一 现实批判与人性反思

　　经典现实主义的突出特征是批判性,批判的力度源于小说对社会问题暴露的深度。批判意识无疑是当代作家应该坚守的重要价值立场。上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世俗化加深,中国的社会生活和精神文化视野均发生了重大变化,物质生活的丰富,生存形态的多元,与价值追求的贫弱,精神信仰的衰落,形成了鲜明对照。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去承担批判的责任,与作为一个小说家去追寻文化的背影,是赵德发小说创作的两种精神原动力;深厚沉郁的文化忧思与敏锐深刻的现实批判高度契合,构成了赵德发小说的主要美学特征。《双手合十》另辟蹊径,视域独特,对时代和社会生活均有冷峻审视和反思,堪称一部具有忧患自省意识和现实批判意义的重要作品。小说不仅讲述了一个僧人的成长故事,它所承载的具有象征、寓言、批判意味的思考和探求,隐含在舒缓有致的故事脉络里,隐含在世俗生活自身的阴影里,以及超越世俗生活的执着追求之中。

　　1直面社会生活

　　《双手合十》立足人间罪与罚,思与在,揭穿虚假的繁荣与伪善的时代,给喧嚣混乱的世俗生活一记棒喝。作家关切的目光和思想的触角探入寺院生活深处,幽静的参禅与热闹的欲望相互对视,僧俗两界的精神困扰和心理挣扎力透纸背。作家的批判立场透过森严的清规戒律和密不透风的日常生活,抵达了高远的思想胜境。小说的时代感很强,非典、9?11、因特网、旅游开发、矿难事故……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面对物欲情欲的放纵挣扎,尔虞我诈的人生真相,利欲熏心的发展困境,慧昱出家、修行、成长的人生经历,就更像一个寓言,以隐喻的方式打通此岸与彼岸世界,以精神性的光亮烛照现世的黯淡和迷失。作家选取情场、商场、官场和佛门四大场景呈现当下人欲横流、伦理失范的道德乱象。无论是对“佛教本来就处末法时代,再赶上当今的经济大潮,什么样的怪事儿都出来”的清醒认识,还是对某些官员腐败行为的警示,或是对商人牟利不择手段的痛陈,以及物质主义侵扰佛门的深刻忧虑,都体现了作家先验的批判立场。

　　首先,小说中写到的爱情和婚姻,就像张爱玲所说,无一不是千疮百孔。成功商人方建勋和妻子孟忏表面上感情很好,背后与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合谋,借腹生子,彻底粉碎了孟忏的人生梦想。旅游局长云舒曼爱上风流才俊乔市长,饱受欲望煎熬和感情折磨。孟悔更是深陷情网,先是一厢情愿纠缠慧昱,后因经受不住诱惑与觉通走到一起,直至觉通坠崖身死。佛学院教师郭正慎惨死在妻子刀下。慧昱的师父休宁与女儿割不断的血缘终究还是一生情劫。其次,小说充分展示了商场竞争的混乱无序。商人无德,视法律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方建勋为争取运煤车皮想尽办法贿赂政府官员,为销售煤炭煞费苦心向电厂老板行贿。运广集团老板郗化章花巨资拍得大年初一头炷香,送给电厂老板情人,为讨好乔市长更是不计代价。云舒曼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遵循的也是商业运作的规则。慕天利为经济利益,采煤挖空小村,制造人间地狱。作家的批判是理性的,建立在对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深刻反思之上。再次,小说还对官场腐败官员堕落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管车皮的官员贪得无厌,有恃无恐;乔市长为政治前途费尽心机;申式朋为虚假政绩,不顾劝阻,对西山自然景观肆意破坏。以上种种不过是当代中国官场的冰山一角,但已足够触目惊心。余虹在《一个人的百年》中说,“人的庇护从何而来呢?唯有现世的社会和彼世的信仰,前者给人以生之依靠,后者给人以死之希望。”我们这个时代是史无前例的物质主义。面对有病的时代,赵德发选择的疗救方式是站在现实批判的立场上,努力返回精神层面,在宗教与类宗教的信仰体系中寻找心灵的支撑。

　　2拷问终极意义

　　《双手合十》跨越僧俗两界追问意义和价值,而这意义和价值最终还是指向人间。从某种意义上看,每个生存个体都兼有“佛性”和“魔性”。批判魔性,弘扬佛性,是赵德发立足理想人性的终极关怀。小说中充分展示了文化退位,信仰沦落,欲望泛滥,到“众神隐退”、“群魔乱舞”的现实。 “双手合十”,是对现实的冷峻审视和犀利批判,批判的目的是寻找灵魂依托和重建终极价值。正如作家自己所言:“试图通过这部小说将寺院的宗教生活和僧人的内心世界加以展示,将当今社会变革在佛教内部引起的种种律动予以传达,将人生的终极意义放在僧俗两界共同面临的处境中做出追问。”①

　　僧俗两界欲壑难填,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善恶对比。觉通是佛门叛徒,乔市长和电厂老板是社会罪人,前者惨死后者入狱,是作家给出的最严苛的结局。禅宗认为人皆有佛性,弃恶从善,即可成佛。郗化章和孟悔就是典型。那么,死亡和入狱,这两种生命的终结和绝对不自由状态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呢?显然作家是相当理性的,靠个体自觉无法完成人性的自我拯救,罪与罚在此岸必然各处其位,借以明晰复杂的生存秩序。小说中写到了罪,对权力、财富和性的占有是人类原罪,问题在于这些人内心没有罪感,所以不会主动赎罪,只有借助外力出现,终结人性恶的蔓延。由此与佛家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主体觉悟形成呼应。相对应的,慧昱是人性善的典范,以出世情怀做世间事业,立志成为一个济世菩萨普度众生,面对凡尘俗世的诸多困扰和阻碍,虽然也有痛苦和徘徊,不过最终在种种考验中成长为一个真正有为有德的佛门智者。赵德发在这部小说中试图塑造一种接近完美的人格,以此对抗金钱价值观的横行,最终还是指向世俗人生理想的落实。

　　批判和寻找是《双手合十》价值立场的一体两面。面对生存状态的混乱和人生意义的缺失,赵德发以对时代、历史、宗教、文化、生活的全面观照为基础,努力展现变动年代尘世男女及修道之人的性情世界和精神历程。社会批判和人性反思,构成了作家思想的两条主线。《双手合十》描绘的是世俗之人深陷红尘欲海,难逃六道轮回;和红尘之外,欲望化生活余波依旧,佛门难得清静;理性与放纵、清净与物欲、苦修与挣扎彼此纠缠的生活画卷。我们都知道,皈依佛门并不是人生意义的最高形式,作家并非借小说弘法,“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以大爱投身尘世,以自律获得人性提升,这是小说中给出的重建人生信仰之途。

　　总之,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不断推进,消费主义成为社会生活主流,西方文化影响日益广泛,最终形成深刻的生存焦虑和影响焦虑。价值观念的混乱与退守,精神信仰的沦陷与坚持,生命体验的个人化与虚无感,成为世纪末和世纪初最重要的精神景观。经由“五四”启蒙走出蒙昧的人们,重新被关进了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黑屋子,遭受欲望的奴役和鞭打。《双手合十》通过民、商、官、僧等各色人物描写,充分展示了世俗主义时代中国社会各阶层错综复杂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以现实批判为起点,以文化重构为旨归。

　　二 宗教情怀与信仰追问

　　“艺术在拯救现代人的灵魂上,具有宗教的功能。”②纵观人类成长履历,宗教文化对文学和人生的影响同样深远,饱含宗教情怀探求更高远的人生境界,是一种永恒的精神方向。回望“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冰心、许地山接受基督教博爱主义,高张爱与美的理想;丰子恺、林语堂慈悲为怀,记录了对天地万物的真爱;当代的北村、张承志等人显然自觉地走向了明确的宗教追求,尤其是张承志的《心灵史》极其悲壮地展示了一个民族为信仰而战的历史。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中指出:面对诸如“怎样应付死亡,怎样理解悲剧和英雄性格,怎样确定忠诚和责任,怎样拯救灵魂,怎样认识爱情与牺牲,怎样学会怜悯同情,怎样处理兽性与人性间的矛盾,怎样平衡本能与约束”③等问题,作家需要更宽厚的宗教情怀,才能够对人生苦难有切近的理解和担当,并且从现实生活出发,寻找救赎之路。或者可以这样说:“有恒久价值和艺术魅力的文学势必包蕴着某种宗教情感在内……作品应回荡着这种殷切的、深厚的人性关怀、终极关怀之爱。”④《双手合十》无疑体现了赵德发明确的宗教意识和信仰自觉。

　　1以佛治心,重塑信仰

　　“大约从东晋开始至隋唐时期,中国文化逐渐确立了以儒家为主体,儒释道三家既各自独标旗帜,同时又合力互补以应用于社会的基本格局。”⑤历来有学者强调以儒学为中国文化代表,而忽视佛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巨大作用。这种观点,过分偏重于中国文化中的政治制度和宗法伦理层面,把其他层面的文化现象都纳入到政治和伦理的框架中。而佛教文化自唐宋以来已成为中国文化结构中稳定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真正了解和把握中国历史文化,不可能离开佛教。儒道释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在对抗融合中各自传承发展。如南宋孝宗皇帝赵昚所说:“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⑥节制欲望,心存善念,修心养性,是赵德发对佛法光照世俗生活的理解;也是作家基于混乱的日常生活,努力重构一种精神信仰的起点。

　　面对物欲横流的污浊现世,赵德发充满忧虑和反抗,沿着精神净化的长途,独自跋涉,苦苦追寻。这种追寻在长篇小说《君子梦》中已有清晰轨迹,通过百年伦理道德演进,审视传统伦理道德的日渐衰落,表达了对一种可贵的道德精神、一种人类心灵至高境界的渴求。《双手合十》延续和深化了这种人文情怀,作家把目光转向宗教,试图找到行之有效的自救与救赎之路。《双手合十》一面展示现实生存和社会问题,一面聚焦精神信仰和心灵问题。寺庙经堂虽然也有金钱纷争和欲望放纵,不过,最终还是佛法无边修自心,人间正道是沧桑。佛教认为,一切的问题、烦恼、痛苦皆源自心。在佛经佛典中,“心,即思也。”《楞伽经》说:“佛以心为宗。”禅宗的宗旨是“即心即佛”。“以佛治心”就是用佛家思想教化世人,“修佛即佛心”。赵德发在《双手合十》中通过僧俗对照和生死参悟,阐明了自己的“以佛治心”理想。

　　小说把僧人居士们的生活放在物欲横流、信仰式微的当代中国社会背景下,呈现佛门经受的金钱名利、男欢女爱种种考验。本应放弃世间名利,以使心灵达到六根清净万物皆空境界的佛教界,受到了来自世俗生活的巨大冲击。“现在佛法已经进入‘末法时代’……个别僧人奉行享乐主义、拜金主义,虽然身披袈裟,却比俗人还俗,严重败坏了佛门声誉。然而,我也见识了另一些僧人,他们坚持‘在末法时代做正法事业’,正信正行,刻苦修习。”⑦小说通过塑造慧昱这个年轻禅僧的形象,弘扬了当代佛教修心以利人的发展方向。慧昱出身农家,经历许多磨难后投身佛门,尽管佛门并不清净,他的理想屡屡受挫,但始终不堕其志,终于成长为佛门栋梁。慧昱代表着佛教精神的精髓,他身处世俗欲望等多重考验中,却能坚持律己修行。作家把这个现代和尚写得有血有肉,有欲的纠缠,有生的困惑,也有自省以后的开悟。从向往佛门的青年,到佛学院高材生,到成为飞云寺主持,慧昱恪守心灵追求,抵御外来诱惑和压力,最终悟出“平常就是禅”的过程,也就是以佛治心,灵魂不断完善的过程。另外,秦老诌执著于茫茫雪野上的寻找,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朝圣的精神隐喻。他所寻找的既是可以长生的雪菇,又是可以往生的乐园。最后的生命与死亡凝结的雕塑,其实是作家再次明证:由内而外,见性成佛,自心即佛。

　　2佛法入世,普度众生

　　休斯顿?史密斯认为,广义地说,可以把宗教界定为“环绕着一群人的终极关怀所编织成的一种生活方式”⑧。“对于一名作家而言,深沉的宗教情怀并不意味着导向宗教本身,而更多的是意味着对人性、人生、生命以及人类共享的精神价值理念怀有一种敬畏感、神圣感。”⑨新时期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走过了30年历程,始终在追赶时代浪潮,少有作品会把宁静高远的心灵慰藉作为一个显在的追求目标。《双手合十》中以平常禅观照世事兼及众生期待,为超越世俗生活局限,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方向。

　　《双手合十》的宗教视角和宗教情怀都很独特,无论是表现社会生活的广度,还是精神探求的深度,皆称得上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大收获。慧昱修炼、成长、成熟的过程,意味着作家由关注人与外在世界关联向关注人心灵世界的转变,以宗教信仰为依托,思考崭新的生命形式。但作家的意图不仅仅于此。从个人性情到世事关注,从自我修炼到普度众生,作家思考的是时代病症的药方、佛教的现代处境以及信仰的普世可能。“对汉传佛教现代化与世俗化过程中,出现的种种复杂问题的思考,是该小说最大的特点。”⑩从《君子梦》到《双手合十》,赵德发追问现实,叩问灵魂,负重历史,思索未来。“农民三部曲”从历史、文化、伦理、政治等多角度寻找出路,得到的基本上还是无法落实的乌托邦。《双手合十》给出的平常禅或许无法帮助当代人完全走出生存困境和心灵困境,但是作家对于佛法入世普度众生的积极思考和精神追问无疑具有重要价值。

　　宗教对社会的观照虽然是虚幻的,但它包含着观照人生的功能。“人生的本质问题或核心问题乃在于对生命意义的追究,而这是一个关涉‘实体世界’的终极性问题。这一问题乃是宗教关怀的真正领域。”B11宗教的人生观照所反映的正是人类的终极需要,因而具有某种普遍性和永恒性。《双手合十》中僧俗两界的相互渗透,一方面展示了宗教自身的生命力,同时落脚点还是世俗人生关怀。小说从现实批判出发,穿越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的漫长隧道,最终迎来了平常禅的大悟:佛我统一;心平行直;不修而修;出入自如,以般若智慧建造人间净土。也就是说,作家避免了宗教可能先天具有的虚无和逃避,让自己的精神跋涉在此岸获得了彼岸的光辉。

　　三 历史忧思与文化重建

　　克罗齐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样的观点通常被人批评是将历史书写的主观性扩大到无限制,因为真正的史实在这样的极端化视角下并不存在。实际上,克罗齐所强调的只是当代的历史书写对于文献或者原始材料的某种评价态度,所以才会说,如果当代历史直接来自生活,那么所谓的非当代历史也是如此,因为显然只有对现实生活产生兴趣,才能进而使人们去研究以往的事实。《双手合十》主线是当代生活史,复线是遥远的宗教传说和现代革命史的潜在叙事。这种双线并行,隐隐呼应,使小说的时空更为开阔,民间话语的独特审美,带来了历史讲述的丰饶,呈现了更富有生命力的文化视界。

　　1回到历史与文化的立场

　　赵德发的长篇小说一贯具有史诗倾向和宏大叙事特征。宏大叙事源于对人类历史发展前景所抱有的某种希望或恐惧,与社会发展和时代走向紧密相连。宏大叙事与其说是一种历史叙事,不如说是一种历史构想。生命和文化在历史中延续,都是最好的宏大叙事主题。在以往的创作中,赵德发还选取了一个恰当的符号作为宏大叙事的底蕴,那就是:土地。“农民三部曲”集中书写了与中国农民生存状态和精神境遇密切相关的土地、政治和伦理道德问题。从脚下的土地出发,赵德发的视野由近及远,由生存到文化,从土地到心灵,《双手合十》的思想起点和归宿是生命,叙事的框架是消费文化与佛家文化的冲突,最终的落脚点是以超越僧俗纷争的生命文化理念重建生存信仰。这种生命文化既富有东方传统文化的性灵和厚重,又不乏现代性启蒙理想的个性觉悟与更新。作家自己说:“传统文化是我们的精神脐带,当今一个最普通的中国人,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儒释道为何物,但他的思维方式、处世态度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文化因子的影响。”B12赵德发并非佛教徒,机缘使然走近佛学,于佛学中思考人生,参悟生命。《双手合十》在真实反映当代汉传佛教内部文化景观的同时,为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思考时代发展、人类进步和生命存在的历史文化视阈。

　　《双手合十》主线是慧昱的成长,每一章后附有秦老诌的诌,直到最末一章秦老诌去世。秦老诌的野狐禅似真似幻虚实相生,不仅充满民间叙述的魅力,同时小说背景变得广阔而苍茫。血腥的历史,残酷的人性,在佛门净土上演了无数人间惨剧。芙蓉山和飞云寺的历史,枝枝蔓蔓,看似随意,其实各有深意。或追踪历史,或针砭现实,人性善恶自在分明。与现实生活暗中呼应,生生死死,拆拆建建,时代变迁,佛法无力,作家的文化忧思令人感佩。秦老诌从休宁避世修行的狮子洞来历讲起,讲到唐朝和尚大慈大悲舍身喂狮,万历年间真智和尚重建飞云寺;提及芙蓉山的元宝和贝叶经,为后文雨灵归来和遍山寻宝留下伏笔;神茶一段则呼应慧昱种茶劳身以修心,及禅社同人品茶谈禅。世事变迁,这些“诌”终结于对青山碧水间红尘男女的批判。秦老诌是小说中具有隐喻色彩的原型人物。荣格说过,人类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纯粹的自在之黑暗中点燃光明之焰。秦老诌身兼阐释者、布道者、生活讲述者、意义探求者和历史见证人等多重身份,他的野史、他的寻找和他的雪菇都是复杂的原型意象。长生不老和往生乐土是乐感文化的核心,小说以文化启蒙为初衷,自然不会止于雪菇的出现与否,永恒追问才是忧患意识的题中应有之意。赵德发始终关注当代中国社会,思考历史语境中的“道德沦丧”和文化衰微问题。从早期小说《通腿儿》中的理性启蒙和自觉批判意识,到“农民三部曲”中对传统文化的反复审视与回归,都充分体现了作家的文化自觉。秦老诌的民间讲述拉长了《双手合十》的历史纵深,作为文化远景,以隐喻的方式给出文化自我更新的某种可能。

　　2越过真实与虚构的边界

　　“作家主体不是一个先于文学活动的、本原性的、既成的主体事实,而是一个通过文艺活动的文化赋予和自我塑造,是解构和建构的同时展开。”B13《双手合十》中有着明确的二元对立,历史与现实,俗世与寺院,善与恶,求道与自毁,多少有些刻意的痕迹,是真实人生的文学虚构。历史充满了血与泪,现实到处是瞒与骗,佛门纷争最终落幕,超度的超度,还俗的还俗,平常禅映照黯淡尘世,显现出未来人间爱与美的理想。穿插其中的传说(和尚的舌头,舍利子,出家的种种情由,大都不过是传奇野史轶闻;倒是罗汉榻形象地说明了修行进难退易;金和尚和法扬则是见证历史的传奇人物),故闻(千僧锅里是血泪横飞的往事;乾隆下江南和革命军反清;怡春暴动大开杀戒;批斗和尚拆庙),写实(秦老诌的个人遭遇与人生诉求)。这三个部分敞开的不仅仅是自在自足的民间话语,同时饱含作家的历史反思,对应一个民族的文化养成,具有沉重的现实力量。作为文化承担者本身的认知,一方面代表了族群内部的世界观,是内部知识体系、文化观念的描写者和继承者;而另一方面,又是用外来的观念来认知、剖析异己的文化。《双手合十》中的生存关怀和文化立场得以摆脱正史局限,当然,任何一种文化都有其发生发展的过程,没有一种现实本身可以作为判断另一种历史的尺度。

　　赵德发的文化姿态是朝向传统的,而历史观则是立足于现代性追求,理性构建自己的历史文化维度。《双手合十》在叙事上具有复调特征。不同的叙述者之间的叙事形成互补格局,在看似无序的时代内部,共同完成了一个清晰的历史构图。游走于僧俗两界的人物群像,把单向度的现实生活带入了二元视野,叙事视角在世俗和宗教间不断转换,时间与空间相互渗透,“现在”和“过去”交融。多重话语构成了历史与现实、神话与传说、幻想与写实的交叉叙事。虽然话语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叙事的缝隙,却因思想的链条而完好地成为整体,呈现出历史的丰富性和话语的自由,其中的文化反思指向是双面的,既有对历史陈迹的凭吊和怀想,也有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赵德发自然并不是要以佛教或宗教为唯一的途径来解决人的精神问题,他所要启示我们的,是人应该有一颗‘出离之心’、超拔之心,以便使我们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抽出身来,追问一下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并进而对大于我们自身的存在产生一种敬畏感,追求一种更应该和更值得的生活。”B14心灵澄净,坐生莲花。 如果说这是一个隐喻性的表达,那么,《双手合十》中的所有追问,都可以看成是已经迷失的人类正走在寻找精神归属的路上。这部小说跨越俗僧两界,观照世俗欲望与终极关怀,真实地呈现了社会生活的原生态,以寓言化的方式警醒世人,探索信仰,探求新生,体现了知识分子担当的自觉。同时,也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命题: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我们还能找回自己的本心吗?

　　注释:

　　①赵德发:《念佛是谁》,《长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1期。

　　②王岳川:《二十世纪西方哲性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页。

　　③[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8页。

　　④张岩、靳彬:《温暖灵魂的神圣之光“宗教情怀”之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6年第3期。

　　⑤⑥楼宇烈:《中国文化中的儒释道》,《中华文化论坛》1994年第3期。

　　⑦B12赵德发、雨兰:《书成呼友吃茶去关于《双手合十》的对话》,《当代小说》2008年第8期。

　　⑧[美]休斯顿?史密斯:《人的宗教》,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196页。

　　⑨贺绍俊:《从宗教情怀看当代长篇小说的精神内涵》,《文艺研究》2004年第4期。

　　⑩房伟:《一种独特的中国经验》,《小说研究》2009年第3期。

　　B11檀传宝:《试论对宗教信仰的社会观照与人生观照》,《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2期。

　　B13张进:《新历史主义与历史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8页。

　　B14王士强:《追问与敬畏评赵德发的〈双手合十〉》,《文学报》2007年3月15日。

　　(作者单位: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发展研究”阶段性成果,课题号:08BZW050)

　　责任编辑 鄢然

　　出自: 《当代文坛 》 201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