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在一九一八年
李叔同在一九一八年
郑坚坚
序幕
字幕:中华民国6年(1917年)11月,上海。
外滩,黄浦江边矗立的一座座西式高楼,滨江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江中不时鸣笛驶过的外国轮船……
人来车往的福州路上,由东往西驶来一辆黄包车。车上坐着一位中年人,三十七八岁年纪,宽额、凤目、直鼻,上唇蓄短髭,面容清癯而安详,着灰布棉袍,黑布鞋,随身带着一只轻便的旧皮箱,他就是李叔同。
黄包车沿福州路前行,两旁不断掠过车辆、行人与店铺……
近河南路口时,车速渐渐慢下来。
一辆无轨电车横穿十字路口,车厢上日产味精的广告“味の素”三个大字从人们眼前晃过。一个印度巡捕挥着短棍在维持交通秩序……
黄包车往左拐向河南路,在路口的中华书局楼下停了下来。
李叔同下车,付车钱,然后接过车夫递上的皮箱,转身往中华书局门口走去。他身形瘦高,步态沉稳而又透着几分潇洒。
中华书局与商务印书馆两座大楼并肩而立,堪称是福州路上的标志性建筑。
少顷,李叔同从商务印书馆门口走出来,然后沿福州路继续西行。渐渐地,他的身影没入行人之中……
福州路街景。黄包车、脚踏车,外貌各异的行人——穿长袍马褂的、着西服革履的、穿旗袍的、戴礼帽的,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沿街叫卖的小贩,背着木箱四处兜生意的擦皮鞋者。偶尔,还能看到两个轿夫抬着一乘小轿匆匆走过,轿后跟着个苏州娘姨,手提方形的灯笼,上写“某某校书”……
老年李叔同(弘一法师)充满沧桑的声音响起:“若说是夙世的善根,倒不如说是今世的因缘……二十年前,我在杭州的浙江第一师范做美术和音乐教员,我的家却在上海。那时候,我差不多每隔一个礼拜便回家一次,积年累月,我已记不清在杭州与上海之间究竟往返过多少次。后来一度南京高等师范又聘我去做兼职教员,在此期间,我更是在杭、沪、宁三地频繁穿梭,疲于奔命……”
福州路上,李叔同从“六合文具公司”走出来。他掏出一块怀表来看,似乎在计算时间。随即,他拦下一辆黄包车。黄包车拉着李叔同先是往西,继而拐上浙江路向北驰去……
李叔同旁白:“原本我以为,这一辈子恐怕就要在车轮子上度过了。然而,正当我觉得这奔波不定的生活似乎遥遥无期的时候,它却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
黄包车拉着李叔同已迫近南京路,来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的大楼下面。
先施公司的七层大楼上,挂满了彩旗与店招,“开张誌喜”的巨型条幅字迹犹新,“大降价”、“新年降价”的广告随处可见。旁边永安公司的建造亦近尾声。此处无疑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方,人如潮水,黄包车来到这里亦不得不减速。
这时空中突然落下了大把的传单,雪片似地满街飞舞,惹得路人都伸手去抢。李叔同的车上也落了两张,起初他并未在意。然而远处忽然响起了警笛声,接着,巡捕出现了,人群立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李展开传单,见上面写着:“泣请国民发起保国会意见书”。
李叔同旁白:“之所以称之为戏剧性的改变,是因为连我自己也感到有些始料而未及……”
上海火车北站,一幢具有英式风格的四层大楼。站前广场却混乱不堪:拥挤的旅客,叫卖的小贩,还有乞丐与难民。
一辆有轨电车到达,李叔同拎着行李匆匆走下车来。他抬头看看车站的大钟,朝售票处走去。
一口齿伶俐的报童从旁吆喝而过:“卖报!卖报!看美国务卿与日本特使交换公文,美国承认日本在华有特别利益。看上海总商会上书冯大总统,反对向日借款。看报,看报!看《申报》《民国日报》《新闻报》……”
叫卖声吸引了一些旅客过来买报。
小报童边卖报边吆喝:“看报啦,看报!看军械借款内幕,看段祺瑞几乎被刺。看俄国发生特大政变,临时政府已被推翻(字幕:“俄国爆发十月革命”)。看美洲最有名滑稽大家卓别林下月来沪演出,良机难得,万勿错失……”
汽笛一声长鸣,钢轮启动,沪杭列车缓缓开动了。
车厢内,乘客有的在闲聊,有的在看报,几个小孩在嬉戏。李叔同也在看一份《申报》。
一位看报者:“你看,你看,又开战了!”
邻座:“也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
隔座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的读报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哀哉,中华民国之国民!大梦未醒,霹雳一声,已沦为日本保护国之国民矣……吾今泣告,汝若再不觉悟,则真为亡国奴矣……盖亡国之祸,实北京卖国政府所招致者也。不除卖国政府,终无救国之可言!”
旁听者忍不住叫道:“痛快!”
立刻有人出来制止:“嘘——小声点!”
李叔同旁白:“当时的中国,内战连年不断,外患日日进逼。天灾更加人祸,令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自强终属无望,和平遥遥无期。”
李叔同默默注视着车窗外的夕阳,报纸被搁在他面前的小茶几上。
李叔同旁白:“然而,我个人的命运却开始了新的里程,使我获得犹如再生般的喜悦,即便在今天回想起来,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悲欣交集啊!”
汽笛声声,列车飞奔,叠印李叔同沉思的目光……此时推出片名及编导等名单。
1.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门口 夜
国文教员、舍监夏丏尊站在传达室门口,正与看门老头周师傅聊天,一边与三三两两返校的学生(皆男孩,该校不收女生)打招呼。夏看起来与李叔同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但身形较胖,略有些谢顶,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平时脸上常现忧虑神色。
学生:“夏先生好!”“先生好!”
夏丏尊:“好!好!”“你们好!”“早点回宿舍休息,明天好上课。”
忽然,夏眼睛一亮,往校门外迎了过去……
一辆黄包车停在校门外,李叔同从车上下来后,双手提着行李走进校门。
“哎,叔同!刚到啊?辛苦了!辛苦了!”夏边说边提过李手中的箱子。
李叔同:“丏尊!怎么,你又在等学生哪?”
夏丏尊:“谁让我是舍监呢!”
这时,看门的周师傅也过来招呼:“李先生回来了?”
李叔同:“周师傅!”
周师傅:“这儿还有您两封信呢!”
李叔同:“是今天来的吗?”
周师傅:“下午刚到的。”
李叔同:“谢谢!”
李叔同接信,浏览信皮。
夏丏尊:“对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去找个小饭馆……”
李叔同:“不用了,闻玉已经做好饭了。”
夏丏尊:“闻玉?闻玉怎么知道你现在回来?”
李叔同:“我临走前跟他说好了的,每次都是这样。”
夏丏尊将信将疑地:“真的?”
李叔同:“绝对是真的!”
“那好吧。” 夏丏尊将行李递给李叔同,“我也不勉强你了。早点回去吃饭、休息,明天还有课呢!”
李叔同微笑着道别,提着行李离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哎,丏尊!我差点忘了,你要的那本书,已经托人从日本买回来了。”
夏丏尊:“是吗?那太好了!太感谢了!”
李叔同:“不用谢,不用谢。”
夏意味深长地:“我不是谢你。”
李叔同微笑着并不搭腔,随后又道:“我明天带给你吧!”
夏丏尊:“不急,不急,过两天我上你那儿去取。”
2.李叔同宿舍 夜
教师宿舍小楼二楼,李叔同宿舍(外屋)内。
屋内的陈设简单而雅致,除了一些必需的工作与生活用具如书架、书桌、床、餐桌、茶几和几把椅子外,没有什么大件的家具。墙上挂着两幅李叔同自作的字画,还有两件乐器等。
校工闻玉刚刚做好饭菜,正在准备餐桌,他三十岁左右,淳朴、勤劳而又不无内秀。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闻玉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出外迎接。少顷,他手提行李,与李叔同一道走进门来。李叔同在椅子上坐下,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闻玉:“累坏了吧?您先歇一会儿,擦把脸,马上就开饭。”
李叔同:“不急,不急。”
李叔同去擦脸,闻玉则将已烧好的饭菜从厨房里一碗碗地端过来。
李叔同洗完脸,又去整理带回的东西。他拿出一些糖果、苹果和香蕉,分装在两个挺别致的盘子里,放在茶几上。闻玉端着菜走进来,李叔同抓了一把糖果塞给他:“来来来,尝一尝!我在上海刚买的……我先换件衣服,然后再吃饭。”他提起皮箱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3.李叔同宿舍 夜
饭菜已经摆好。
闻玉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糖果,手里展玩着包糖纸,桌上已有两三张糖纸。他抬眼望望里屋,房门依然紧闭着。
过了一会儿,李叔同从里屋出来。他已脱去长袍,换上一件黑色的中式夹袄。
闻玉:“快来吃饭吧!菜都凉了。待会儿您还得备课……”
“来了,来了!”李叔同走到餐桌的另一边坐下,开始吃饭。
闻玉:“按您说的,就炒了几个素菜,一点荤油都没放。”
李叔同津津有味地:“蛮好,蛮好!味道蛮好……”
4.浙一师校园 日
校园里林木葱翠,环境幽雅,静谧安祥,只有一两个园丁在护理花木。
教室方向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5.浙一师英语课教室 日
黑板上写着一些英语单词及其中文解释,老师正带领学生们朗读单词。
6.国文课教室 日
夏丏尊在上国文课。
黑板上写着“韩愈:《师说》”、“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等字样。
7.美术课大教室 日
李叔同在上石膏像写生课。
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内,桌子上摆放着一座大卫石膏头像。二十多个学生,每人一个画架,环列在其周围,在认真地描绘。李叔同在画架之间巡视,间或停下来做个别辅导。
黑板上贴着他画的几张示范图,教室内四面墙上则贴满了学生作业中的优秀作品。
8.音乐课大教室 日
一阵优美动听的钢琴声从音乐大教室中传出,李叔同正在弹琴教唱歌曲《春游》。
黑板上贴着大幅的用毛笔抄写的歌谱,谱是五线谱,标题《春游》下面写着“三部合唱”“息翁作歌、息翁作曲”等字样。钢琴上放着曲谱,还有李叔同的怀表。
李叔同:“好了,下面我们把三个声部合起来,在唱的时候,大家要注意保持自己的旋律,不要被别人‘俘虏’过去了。还要注意整体和谐,千万不要个人突出……”
这时,有两个同桌的学生(精明的小个和较憨厚的大个)却做起了小动作。小个在一张纸条上写了“息翁是谁”几个字,然后把纸条推到大个的面前。大个阅后面露鄙夷的神色,他接过笔,写下“息翁=息霜=瘦桐=叔同=李先生”等字样,将纸条又推回到小个面前。小个阅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正在弹奏过门的钢琴突然停住了,同学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叔同将严肃的目光投向大个和小个,二人异常尴尬,忙端身坐正。
很快,钢琴的弹奏再度开始,优美的歌声响起:“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随着歌声,轻快欢乐的音乐响起。镜头转往校园中……
9.浙一师校园 日
学生们在做课外活动。有人在做各种运动,也有人支上画板,修改自己的画,还有人把风琴搬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练琴。
夏丏尊正将教室里几个不愿出来活动的学生往外赶。
伴随上述画面,响起李叔同所作歌曲《春郊赛跑》的欢快旋律。
大个和小个也在练琴。小个正在弹琴。
大个在一旁催促:“好了,好了!该轮到我了!你都弹这么久了……”
小个:“我还没弹熟呢,李先生那儿肯定通不过!”
大个:“那我一下还没弹呢!”
小个:“你弹得比我好……”
10.美术大教室外 夜
天已经黑了,校园里的路灯开始一盏盏亮起来。
李叔同夹着书本从美术大教室旁经过,见里面还亮着灯,便好奇地来到门口向内张望。
11.美术教室内 夜
丰子恺正在精心描摹一尊荷马石膏头像,已完成大半。他中等身量,圆脸,一副稚气未脱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对艺术亦有一股痴迷劲。此刻,他全神贯注于画上,丝毫未察觉有人进了教室,直到身后突然响起碰到桌椅的声音,他才吃惊地转过头来。
丰子恺吃惊地:“先生!您怎么来了?”
李叔同微笑着:“我刚好路过。这么晚了还在画画?”
丰子恺嗫嚅着:“……我画得太慢了。”
李叔同:“画得慢没关系,重要的是有所进步。等以后练得多了,熟练了,自然会快起来的。”
李在丰的座位上坐下来,端详着丰的画,并与石膏像对比着。他接过丰递上的炭铅,在画上做了两处轮廓的修改。又跟丰要过“橡皮”即一小块面包,在旧的轮廓线上摁擦。继而又在几处画得较黑的地方摁擦……
李叔同:“这儿太黑了!应该这样,这样……”
简单几下修改,便使原画增色不少。
丰子恺露出钦佩和喜悦的笑容:“这下好多了!”
李叔同:“你的画近来有明显的进步。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必然会有大的收获。”
受到夸奖的丰子恺脸上颇有得色。
李叔同却将话锋一转:“不过,听说你其他课常常逃课,是真的吗?为什么逃课啊?为了画画吗?这可不好。”
丰子恺嗫嚅着:“那些课,到期末突击一下,总能及格的……”
李叔同:“那也不行,每门功课都要认真学。其他的功课若没学好,将来画画也绝不会出色的!”
丰子恺不吭声了。
李叔同:“好了,时候不早了,今天就画到这儿吧!”
丰子恺:“先生,您先回吧。我今天晚上想把它画完。”
“画完?那要画到几点啊?不行!不能打疲劳战,时间太晚了。” 李叔同看了一下怀表,“你看,都八点多了!还没吃晚饭吧?”
丰子恺:“我已经吃过了!”
李叔同:“吃过了?在哪儿吃的?”
丰子恺从书包里掏出半块吃剩的面包,并张嘴咬了一口,不无得意地说道:“既是橡皮,又能当晚饭!”
李叔同有些哭笑不得:“别开玩笑了!这么冷的天,会把肠胃搞坏的。赶快回去吃点热饭,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上课呐!”
丰子恺只好收拾东西,不太情愿地走出了教室。
12.浙一师校园 夜
李叔同与丰子恺并排走在路灯下树影斑驳的小路上。
丰子恺:“先生,我们什么时候上人体写生课啊?”
李叔同:“这个嘛,可说不准。今年肯定是不行了,明年再看吧。这件事反正是挺难的……”
丰子恺:“您以前不是开过这门课吗?”
李叔同:“是啊,可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怎么说呢?我到学校不久,书生气还比较足,脑子一热,便开了此课。此事在全中国恐怕也是前所未有的,大家都觉得新奇,效果也不错。可不久便有人到校长那儿去告状,说这是‘伤风败俗,诲淫诲盗’,是‘有辱斯文’,尽管我们画的还只是男模特。现在要说服校长开设此课,反而更难了。”
丰子恺:“先生当年在日本留学时,常作人体写生吗?”
李叔同:“那当然!这是必修的功课,画不好是过不了关的。而且还可以自己花钱雇模特,都是很正常的事,并没有人出来大惊小怪。可是此事放到中国来,却完全变了味。其实,日本也是保守的国家,但在接受西方文化方面却不遗余力。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中国学生都喜欢到日本去留学的原因之一。等以后你们有机会赴日留学,这一切都不会有障碍了。”
丰子恺不由得用手摸了摸头,出国对于他来说似乎还很遥远。
这时,李叔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在日本时的情景……
(闪回)日本街道、民居、飞舞的樱花及路上穿和服的行人,伴随着一阵由曼陀铃弹奏的日本乐曲《樱花》。
丰子恺:“对了先生,先生……”
丰子恺的声音将一时出神的李叔同又唤回到现实中。
丰子恺:“质平兄现在还好吗?他到日本留学已经有一年多了吧?”
李叔同:“嗯!他进步还是比较快的,已经考取东京音乐学校了。”
丰子恺:“真的?那太好了!”
李叔同:“不过,他近来遇到一些经济上的问题。”
丰子恺:“经济问题?”
李叔同:“他家里……已经无力为他提供进一步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丰子恺焦急地:“那怎么办?”
李叔同:“我和夏先生正在设法为他补请一个官费留学名额,但不知能否奏效……”
二人都沉默着。
13.李叔同宿舍 夜
深夜,李叔同在灯下修改学生画作。
炭铅在画纸上移动、修改,忽然,曼陀铃琴声再度响起,李叔同眼前又浮现往日情景……
(闪回)画架、画纸及握着画笔正在描绘的手,从已画出的轮廓看,模特为一裸体女子,背对镜头而坐,身体略微侧转。身体部分已基本画好,绘者正在描绘头脸部的细节。从画上可以看到,在女模特的右耳根,有一颗不大但却比较醒目的红痣。
男(日语):“自然一些!胳膊,我说的是胳膊,要自然地下垂。”
女(日语):“好的!”
男(日语):“好的,就这样。再自然些,柔顺一点,柔顺!懂吗?”
女(日语):“好的!”
男(日语):“脸部向右侧转,再转一点,好!就这样。目光自然平视,别看着我!好的,就这样,放松。眼睛,眼睛别看着我!别老用眼睛看我!”
女人忽然爆发出憋不住的笑声。
男(日语):“你怎么啦?怎么啦?”
女笑着(日语):“我实在控制不了我的眼睛……”(闪回完)
李叔同脸上犹带有几分恍惚和惭恧的表情,正用橡皮将刚才在画纸上信手乱涂的一些线条仔细地擦去……
李叔同备完课后离开书桌,来到洗脸架前洗脸、净手,然后推门进了里屋,打开了灯。
14.里屋 夜
里屋的东西不多,显得较空旷。临窗一张大写字台上放着笔筒、砚台、墨汁与颜料瓶等。书桌的一侧,靠墙放着一张空床,床板上面放满了一卷卷书画用纸及书法和练字的半成品。床头则立着一个画架。书桌的另一侧,靠墙有一个书架,上面整齐排列着一些精装与线装的书籍。书架旁边像是一个小小的供桌,因为覆着蒙布,看不出所供为何物。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则放有一个蒲团。
李叔同来到供桌前,小心翼翼地揭开蒙布,露出来的是一尊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前还有个小小的香炉。李叔同在佛像前虔诚地拈香、礼拜。他双手合十,在佛像前久久地肃立,像是在诵经,又像在忏悔。接着,他又取过蒲团,在佛像前反复地跪拜。
拜后,他恭敬地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佛经,仔细地擦拭。又在写字台旁坐下来,悉心翻阅浏览着。几部经书是《华严经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和《大乘起信论》。在经书的扉页上,还有中华书局的印章。
15.浙一师校园 日
下课铃响了,校园变得热闹起来。
夏丏尊与李叔同夹着讲义并肩走着,其间不时碰到学生向他们施礼,二人频频作答。
李叔同:“哎,丏尊!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刘质平想补请官费留学的事吗?现在他又写了一封详细的信来,抬头是给你、我和张校长三个人的,待会儿你先看一下信,然后我们再合计一下,看什么时候去找张校长……”
夏丏尊迟疑了一下:“此事恐怕希望渺茫。”
李叔同颇觉意外:“为什么?”
夏丏尊:“不瞒你说,前两天我刚好碰到张校长,顺便向他提过此事。”
李叔同:“他怎么说?”
夏丏尊:“不可能,很困难。”
李叔同更加愕然:“为什么?不是说外校已有过先例吗?”
夏丏尊:“他说了,彼例与此例不一样,不能援以为例。“
李叔同:“那么,请他帮帮忙总算可以吧?只有他才认识教育厅的人,又是教育会长……”
夏丏尊:“人家说了,此事不归教育会长管。又说什么现在是荐一科长与厅长尚易,请补一官费生则殊难矣!他既然这么讲,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李叔同表情黯淡,沉默无语。
16.李叔同宿舍 日
夏丏尊与李叔同分坐于茶几两旁,夏丏尊在拆包裹,李叔同为他倒水。
李叔同:“什么书?”
夏丏尊递过书,随口说了书的日文名称。
李叔同翻看(日文):“爱的学校,三浦修吾译著。”
夏丏尊:“这是一本有名的儿童读物,原书作者为意大利人,内容是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在一学年中所写的日记。它以一个小学生的视角,将儿童的情感和心理活动描写得细致入微,淋漓尽致,而且富含爱心,非常感人。原书出版之后,广受欢迎,迅速流传。世界各国争相翻译出版……”
李叔同:“中文有译本吗?”
夏丏尊:“目下尚未见到。”
李叔同:“哦?那你不正好可以尝试翻译一下?”
夏丏尊:“的确有此想法。但我现在杂事太多,根本坐不下来。”
李叔同:“你也的确太忙了。不过此事若能做成,那可是功德无量啊。”
夏丏尊:“我可没抱那么大的奢望。我只不过有感于现在教育的状况,觉得应该有人出来呼吁呼吁。我感觉此书对于我们这些当教师的人来说,也是异常重要的,若不懂得学生的心理,不爱他们,又如何能够教育和感化他们呢?”
李叔同赞赏地:“说得好!”
夏丏尊:“说到对于学生的感化力,叔同,我不得不佩服你!”
李叔同略感意外:“佩服我?”
夏丏尊:“说真的,别看你平时不怎么说话,也从未见你训斥过学生,可学生提起你来,却没有一个不敬佩的。”
李叔同讪讪地:“哪儿的话?”
夏丏尊:“的确如此!就拿音乐、美术来说吧,这本是两门副课,向来无足轻重的,可是自你来教课之后,人人都重视起来。平日里课余但闻琴声飘扬,清早则有人起来喊嗓子,假日里又常见学生外出写生,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这不是感化力,不是人格的魅力又是什么?”
李叔同:“唉,惭愧啊!”
夏丏尊:“怎么能说惭愧呢?我们想学也学不来呢!”
李叔同:“学我干什么?一个无用之人,连一点实事也办不成。”
夏丏尊:“你是说刘质平的事?这本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我们俩成天只在校园里转,连官厅的人也不认识一个,如何能办得了此事?”
李叔同执著地:“所以,还是得倚靠张校长。我想,我还是应该去再找他一下。就算请他把申请书往上呈递一下,总该可以吧?”
夏丏尊沉吟地:“你去找应该比我面子大,但是,如果他不诚心帮忙,即便答应你往上转交,最终恐怕还是白搭。所以叔同,我劝你对此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沉默片刻,李叔同又说:“还有一个办法。”
夏丏尊:“什么办法?”
李叔同:“一个官立银行的副经理,以前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曾经资助过他。请他设法借点钱出来助学,不知是否可行?”
夏丏尊:“官立银行的经理?这种人!恕我直言,你一无权,二无势,他是否还能记得你,这都难说。”
李叔同感到有些刺痛,但仍不甘心:“试试看吧。”
“只能有当无喽!嗨!不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夏丏尊说着站起来,欣赏起挂在墙上的字画。接着又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立着的一个相框来看,里面镶着一张李叔同断食之后的留影,相片上还有闻玉的题字,“闻玉的字写得也不错吗!都是让你薫陶出来的。对了叔同,最近可有什么大作?你早说过要送我一幅字的。”
李叔同:“最近还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夏丏尊:“别谦虚了,我知道你每天都要写字的。”
李叔同:“那只不过是练笔而已,像样的的确没有。”
“哎,这是什么?”夏丏尊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副对联来,有些喜出望外,“‘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不错,这幅不错!送给我了。”
李叔同:“这幅可不行,已经有主了。”
夏丏尊:“有主了?是给谁的?”
“是写给虎跑寺法轮长老的,你看嘛!”李叔同指着对联上的“题记”。
夏丏尊读“题记”:“余于观音诞后一日,生于章武李善人家,丁巳卅八。是日入大慈山,谒法轮禅师,说法竟夕,颇有所悟。归来书此,呈奉座右。哎,叔同!你怎么又到虎跑寺去了?”
李叔同:“我去那儿习静,顺便听听老和尚说法。”
夏丏尊:“你去年去断食,在那儿住了二十天,难道还没住够?”
李叔同:“我倒挺喜欢那儿的环境,而且他们的斋饭也挺合我的胃口。”
夏丏尊:“莫非你想出家?”
李叔同:“这也不是不可能。”
夏丏尊佯怒地:“别胡扯了!”
李叔同半开玩笑:“哎,丏尊!我日后要是出家了,也有你的助缘哪!”
夏丏尊不解地:“为什么?”
李叔同:“你想啊!如果你去年没把那本讲断食的杂志借给我看,我怎么会想到去虎跑寺断食呢?我若没到虎跑寺去断食,又怎么会想到要去出家呢?”
夏丏尊:“你呀!”
二人都笑了起来。
17.李叔同宿舍 日
李叔同支着画架,正在画一幅水粉静物写生,对象是茶几上的水果果盘,旁边还衬着一个深色的陶罐。画作已近于完成。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李叔同停下画笔,过去拉开房门,见来上日文课的丰子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日文书本。
丰子恺:“先生,我来早了吧?”
李叔同:“没关系,你先进来,我这里很快就好。”
丰子恺进屋,走到画架旁边看着老师作画,很快便入了神。只见李叔同时而离远一点仔细端详,时而又贴近画架做一些小的修改和润色,最后,他在画上签上了名字和时间。
丰子恺:“这是准备送去展览的吗?”
李叔同:“是下周上课用的范画。”
丰子恺:“太美了!”
李叔同微笑着,开始收拾画具,丰子恺也在一旁相帮。
丰子恺试探地:“先生,我们桐荫画会想办一个新年画展,不知道可不可以?”
李叔同热情地:“当然可以!这是件大好事啊!”
丰子恺受到鼓舞:“我们想请先生来做一些指导,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李叔同:“没问题!对了,我还可以把姜先生也请来。”
丰子恺:“姜先生?”
李叔同:“是啊,就是教你们艺用人体解剖的姜先生,他在水墨画方面很有造诣的。”
丰子恺:“那太好了!”
李叔同沉吟着:“至于时间吗,我下周末要回上海……那就等下下个周末吧,行吗?”
丰子恺高兴地:“行!”
李叔同:“你们先好好准备一下,争取拿出一些好作品。”
丰子恺:“好嘞!”
李叔同拿出日文课本,二人在餐桌边坐下来,
李叔同(日语):“我们开始上课吧!”
丰子恺(日语):“老师好!”
18.李叔同宿舍 夜
灯下,李叔同正在写信。
李叔同(画外音):“质平仁弟,请补官费一事,不佞再三斟酌,恐难如愿。不佞与夏先生素不与官厅相识,只可将此事推于张先生。张先生多忙,能否专为此事往返奔走,亦未可知。即便能任劳力谋,能否成功亦在未知之数。总而言之,求人甚难,此中困难情形可以意料也!君之家庭助君学费大约可至何时?若君学费断绝,困难之时,不佞可以量力助君。不佞现每月入薪水百零五元,其中,上海家用四十元,天津家用二十五元,自己食用十元……如此计算,则每月可余二十元,此二十元即可以作君学费之用。”
李掭笔、思考,然后继续写。
李叔同(画外音):“倘以后由不佞助君学费,有下列数条必须由君承认乃可实行:一,此款系我辈之交谊,赠君用之,并非借贷与君;二,赠款之事只有你吾二人知,不可与第三人谈及;三,赠款期限,从君之家族不给学费时起至毕业时止;四,君须听从不佞之意见,不可违背。愿君按部就班,用功无太过、不及。注重卫生,俾可学成有获,不致中途中止也。君之心高气浮是第一障碍物,自杀之事不可再想,必痛除!以上所述,望君详细思索,写回信复我。助学费事,不佞不敢向他人言,因他人以诚意待人者少也。不佞近来颇明天理,愿依天理行事,望君勿以常人之情推测不佞可也。”
李叔同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夜空,不禁回忆起往事来……
19.音乐大教室门口夜(回忆)
夜空中忽然飘下雪花,且越下越大,越下越密。
刘质平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他冷得不断跺脚、搓手,身上和头上已经落了白白的一层……
忽然,一个人撑着把黑伞往音乐教室走来。
刘质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来人正是李叔同,他将刘质平领进音乐教室,打开灯,又爱怜地为他掸去身上的积雪……
20.音乐大教室内夜(回忆)
李叔同坐在钢琴前,正在审看刘质平新作的曲谱。他弹奏着新谱,不时停下来指出其中弊病,刘质平则当场修改。那把刚用过的黑洋伞放在一旁。
21.李叔同宿舍 日(回忆)
李叔同在写一张较大的条幅,刘质平在帮他磨墨、牵纸。(回忆完)
22.李叔同宿舍 夜
李叔同脸上似有泪痕。他将信纸装入信封,封好。并将它与另一封寄某银行经理收的信一起放入一个简易的布包。
23.李叔同宿舍(里屋) 夜
小香炉里香烟袅袅,李叔同在佛像前久久地肃立、合掌、默祷。
24.学生自习大教室 夜
桐荫画会的会员正在开会。丰子恺在讲台上主持,叶天底、李尊庸等十几个人坐在下面。
丰子恺:“新年画展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事,我们要认真准备,争取把最好的作品拿出来!”
有学生接话:“没问题!”
丰子恺:“还有个好消息,李先生要来给我们做现场指导!时间就在下个礼拜天的上午。我希望,届时各位能拿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
大家兴奋得欢呼起来。
叶天底:“嘘——轻一点,别人都睡觉了。”
“画水墨画可以吗?”有人问道。
丰子恺:“可以!水墨画、书法、篆刻都可以。李先生说了,画展不能光有西洋画,也不能由我们桐荫画会的人来包办。我们要动员更多的同学来参展,尤其是那些国画画得好的人。”
“潘天寿水墨画画得好,字也写得漂亮!”底下有人叫道。
丰子恺:“潘天寿肯定是要请的,还要发现更多的,像什么张天寿啊,王天寿啊,李天寿啊等等。”
“还有刘子恺、陈子恺和赵子恺!”又有人叫道,同时引来更大的哄笑声。
叶天底站了起来:“各位小声一点,要让夏先生听见,我们又得倒霉了!”
一个耍贫嘴的学生:“没关系!让夏木瓜骂一顿,顶多五分钟就没事了。可要是李先生白我一眼,我心里得寒战好几天哪!”
大家哄笑。
丰子恺忍不住发火了:“胡扯什么!再胡扯,开除你的资格!”
大家平息下来。
这时,突然响了两下敲门声。
叶天底问了声:“谁啊?”
门外没有反应,但很快门又响了两下,声音很清晰。
室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丰子恺也有些心虚:“叶天底,你去看看。”
叶天底拉开门,发现是大个和小个局促地站在门口,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叶天底:“你们要干吗?我们在开会。”
大个和小个对视了一下,结果是小个开口。
小个嗫嚅着:“我们想,参加……”
叶天底:“参加?参加什么?”
小个吞吞吐吐地:“参加桐荫画会。”
叶天底:“我们今天不讨论入会的事,以后再说吧!”
二人不愿离开。
丰子恺走了过来:“入会要先交一张素描,一张水彩,你们有吗?”
二人赶紧从书包里各掏出一张素描,叶天底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交给丰子恺。看其表情,似乎还比较满意。
叶天底:“还有水彩呢?”
小个支吾地:“我们只带了一张……”
叶天底:“那怎么行,等交齐了再说吧!”
丰子恺:“先让他们进来吧,日后再让他们补交。”
二人如闻大赦一般,高兴地朝后排座位奔去。
丰子恺则重返讲台:“刚才我讲到哪儿啦?”
底下又欲哄笑,丰子恺急忙制止:“嘘——”
25.美术大教室 日
二十多个同学正在创作参展作品,李叔同、姜丹书在进行辅导。
丰子恺在画一张油画人物肖像,似乎是他的自画像。李增庸在精心描摹一尊维纳斯头像,还有几个同学也在画石膏像。叶天底则在刻一幅反映劳动者生活的木刻。潘天寿与另外几位同学在画水墨画,其中潘画的是一幅较大的山水,已近于完成,姜丹书站在他身边不时加以点拨。有的人在作书法。大个和小个则在画水彩画……
李叔同走到小个的身后,看他画画,小个发觉后有些紧张。李则慈爱地摸摸他的头,露出满意的笑容。小个调皮地伸了下舌头……
有人已画好了一张画,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腿,气氛有点活跃起来。
潘天寿已画好了那幅山水画,又开始展示他的绝活:指画。
只见他磨好墨后,将墨汁直接往宣纸上泼去,围观的人都吃了一惊。他却不慌不忙地用手指蘸着那墨汁在纸上熟练地涂抹,几下之后,一幅墨荷的轮廓便清晰地显现出来,真令人称奇。围观者越来越多……
夏丏尊也来到美术大教室,他一边与李叔同、姜丹书及同学们打招呼,一边加入到围观人群中。
26.美术大教室 日
李叔同应学生之邀在写一张条幅,内容摘自《唐书·裴行俭传》:“唐初,王、杨、卢、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显贵。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
写毕,又为学生解释其中的含义。
27.浙一师校园 日
李叔同、夏丏尊、姜丹书走在校园的路上。
夏丏尊:“这帮学生啊,真可谓藏龙卧虎,不可小视啊!”
李叔同:“是啊!看着他们,我不禁想起自己二十出头那会儿。”
夏丏尊:“哎,叔同,当年你也是风流倜傥,上海滩上有名的佳公子啊!”
姜丹书:“是啊!”(念)“二十文章惊海内……”
李叔同:“惭愧,惭愧!”
夏丏尊:“还有那一首: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李叔同:“简直是癫狂!”
夏丏尊:“话可不能这么说,叔同,你的诗才的确是不菲的!”
李叔同:“唉,真是不堪回首啊!有时候连我自己也纳闷,为何当年那种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劲头,如今连一丝丝也找不到了呢?”
夏丏尊劝慰地:“人生也不能总是年少得意嘛!”
李叔同:“看来我真的老了!”
28.浙一师校园 日
李叔同与夏丏尊信步走入岔路边一座凉亭内,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夏丏尊:“叔同,刘质平的事,你去找过张校长了?”
李叔同未回答,亦未否认。
夏丏尊:“他怎么说?”
李叔同苦笑。
夏丏尊:“他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李叔同:“唉!说起来,也怨我自己。那天我去找他,一开始他是不同意,说要交申请的话只能由我去呈交。后经我再四恳求,他总算勉强答应了。但随即又说新厅长刚到任,很忙,何时去找他尚在不可知之日。我一听此话,知道他在搪塞,心中便觉不快。加上他后来又老调重弹,说什么荐一科长与厅长尚易,请补官费生则殊难之类,而且逆料此事必不成功,气得我没等他说完便匆匆告辞,弄了个不欢而散。”
夏丏尊不由得摇头苦笑。
李叔同:“今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为此事再去求他了。”
夏丏尊自嘲地:“唉!像我们这种人哪,最好是出家当和尚去!”说毕,旋又感觉不妥:“不过叔同,你也别老为此事而耿耿于怀了。不错,刘质平是你的爱徒,可你也的确尽力了。如今这种世道,求之人事,谈何容易!能做到这一步,对你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你说一个教书的,又能有多大能耐?要是在以往,你可能还有些资产。但是眼下,你可是全指着薪水养家,而且还要养两个家!你总不能拿你的薪水去资助他吧?所以叔同,此事若能办成,那固然好。若办不成,那也在情理之中的。”
李叔同沉默着。
29.浙一师礼堂 日
新年画展在校礼堂展出,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礼堂内四周的墙壁上,学生的画作琳琅满目,其中也包括李叔同的书法篆刻,姜丹书的水墨山水、蔬果画等。
李叔同、姜丹书、丰子恺、潘天寿及桐荫画会的会员们,正在向参观者介绍展出的画作。夏丏尊、英语老师等亦在参观者的行列中。
30.浙一师门口 日
校门上方挂起了“庆祝元旦”四个大字,显示出节日的气氛。
夏丏尊站在校门口,与放年假离校的学生们话别。
学生们:“夏先生再见!”
夏丏尊:“再见!路上要当心啊!”、“早点回来!”、“不要吃老酒!”、“铜钿少花点……”
忽然,夏丏尊看见李叔同拎着刚买的杭州土特产回来,问道:“叔同,你还没走啊?”
李叔同:“我明天走。”
夏丏尊:“这一下可以在上海多待几天了!”
李叔同勉强微笑了一下:“你呢,这个年假你是如何安排的?”
夏丏尊:“我?还不是回上虞老家!年年如此,无甚新意。”
李叔同:“彼此,彼此。”
李叔同刚要走开,夏忽然又叫住了他:“哎,叔同!”
李叔同:“什么事?”
夏丏尊:“你可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又偷偷地跑到庙里去了!”
李叔同微笑着,还特意将手中的杭州特产举起来示意:“不会的,你放心吧!”
31.李叔同宿舍 夜
灯下,李叔同在写信。他将写好的几封信一一装好、封好,然后站了起来。他伸手撕掉最后一页日历,月份牌上显得空荡荡的。他默默注视着窗外,并不热闹的阳历除夕之夜,偶尔传来几下零星的爆竹声,反倒衬出寂寞与冷清。
李叔同转身去收拾行李,将一些日常用品装入那个旅行用的皮箱。他的动作有些迟滞,似乎还没拿定主意。当他到书桌旁拣物时,忽然发现了那幅写给法轮长老的联语。他将字幅展开,细细品赏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开朗起来……
李叔同推门进入里屋,打开灯。他先在佛像前虔诚地拈香、礼拜,然后从书架上取下《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坐到写字台前,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仔细阅读起来……
32.杭州大慈山虎跑寺 日
翌日上午,虎跑寺。梵钟悠远,梵呗庄严。
虎跑寺大殿内,李叔同在佛像前虔诚地拜伏,起身后犹久久地肃立、合十、默祷……
33.虎跑寺法堂 日
法堂之上,法轮长老在说法。李叔同坐在堂下,与僧人们一道听讲。
34.虎跑寺院 日
法轮长老携李叔同在寺院内漫步、交谈,经过虎跑泉,不由得驻步、留连……
35.虎跑寺方丈楼 日
李叔同随法轮长老参观当年断食时所住的卧室,又来到隔壁的起居间。他看到临窗的书桌上犹放有笔砚等物,不由得兴致勃勃地坐下来磨墨、展纸,用隶书写了一个大大的“缘”字。
法轮长老一见,合掌称善……
36.杭州市街道 日
丰子恺与李叔同各坐一辆人力车,在杭州的大街小巷中穿行。
老年李叔同(画外音):“民国七年阳历年假结束,我从上海返回杭州后不久,便去拜访了马一浮先生。马先生乃江南通儒,尤以治佛经而著名。与马公半日之聚,如坐春风,如饮甘霖……”
37.马宅客厅 日
客厅陈设简朴而古雅。迎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图轴,两旁是马一浮自书的篆书对联:“任呼茂叔穷禅客,早判公羊卖饼家。”客厅里有好几个书橱,书桌上放满了书。左侧墙上有一幅较大的马自书的横幅,右侧墙上则挂着一张七弦古琴。客厅中间摆放着一张圆桌、一个茶几和几把椅子。
马一浮的年纪与李叔同相仿,他穿一袭深色棉袍,身材适中而头脸奇大,是一个罕见的美髯公。其表情既透着睿智与机敏,又洋溢着豪爽与热情。
马一浮:“佛教虽自印度传入,然而经过近两千年的发展,早已与中国固有文化融为一体,在诸多方面都带有传统文化的印记。须知当今佛教的主流,即所谓大乘佛教,主要是在中土发展起来的。也就是说,现代的佛教实际上是已经汉化的佛教。因此,它受到传统文化的制约和影响便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有人说禅宗出于庄子,这并不等于说庄子是禅宗的始祖,而是说禅宗的发展受到了老庄思想的影响。明白这一层,对于佛学是很有好处的。”
李叔同微微颔首。
马一浮:“近数年来,鄙人致力于儒佛对比,观其异同,溯其源流,偶有心得。佛家千言万语,不外乎两件事,一破一显。所破者为惑、染、执著、虚妄、分别,此皆所谓习心;所显者为真如、涅槃,此即本心。而儒家所谓私欲或己私者,即为习心,又名人心;所谓天理、良知、明德者,即为本心,又名道心。若从本源观之,则儒与佛等皆是闲名。孔子与佛祖,所证虽殊,其性则一也。若果能洞彻心源,得意而忘象,则千圣所归,无不一致。”
李叔同频频点头。
丰子恺被马一浮奇特的相貌所吸引,他睁大眼睛观察着,但时间一长亦不免倦怠。
恰在此时,从门外进来一只小花猫,丰便开始逗小猫玩,并把它抱到门外的院子里。
38.马宅院中 日
丰子恺在院中逗猫玩。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简易速写簿,给猫画起像来。小猫不老实,画得不成样子……
39.马宅客厅 日
李叔同:“佛典如海,卷帙浩繁,即便穷一生之力,怕也未能毕其功于万一。加之教派林立,众说纷纭,又令人目不暇接,无所适从。不知当从何宗入手,方可进一步深入?”
马一浮:“仁者天生慧质,定属利根上智而无疑。但若问宜学何种法门,则马某一时亦难以臆断也。历来文人学佛,多习禅宗,以为其玄妙,且不用苦习经文。实则此宗极难深入,弄不好便会成为嘴皮利落,内心却懵懂的 ‘口头禅’。而且,吾观足下之旨趣,似亦不在禅宗一门。”
李叔同点头,颇以为然。
马一浮:“依某愚见,仁者不如先从净土着手,方便入门。待入得门后,再行细细探寻。”
李叔同:“听说净土宗被称为‘送死的法门’,此又何故也?”
马一浮一笑:“哦!此乃笑谈也!因为此宗信奉念佛法门,平日恒持一句佛号,发愿往生西方净土。人以为只有到临终生西时方才有用,故而讥之为‘送死的法门’。实则此宗虽主张一心念佛,却并不排斥佛典教理。故修其他各宗者无不兼习此宗,古今诸善知识亦皆提倡净土法门。加上此宗修持十分简易,可谓是三根普被,故近世以来尤为兴盛,已超出其他各宗之上了。对了,当今佛教界著名的善知识印光大师,便是专修净土的。”
李叔同:“是吗?”
马一浮:“故某以为,仁者不妨先由净土而侧身,初入门径。然后再慢慢体察、探索,直至选得合适的法门,潜心修习,岂不收事半功倍之效欤?”
李叔同豁然开朗:“言之有理!”
40.马宅院中 日
丰子恺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默画马一浮的头像,小花猫在他身边的空地上玩耍,打滚。
忽然,客厅里传来马一浮爽朗的笑声,丰子恺闻声不由得一愣,随即将速写簿揣进了口袋……
41.马宅客厅 日
丰子恺走进客厅,回到他原先的座位上去。他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马一浮友好地:“这位……”(李插话“丰仁”):“哦,丰仁君,我们的谈话令你感到乏味了吧?”
丰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显得更不自在。
李叔同过来解围:“我这个学生倒有奇趣,他生来就不吃肉。”
马一浮忽然来了兴趣:“哦?是吗?那可是天生的佛种啊!”
不料丰子恺却冷丁冒出一句:“可是我喜欢吃老酒!”
马一浮闻之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大笑,引得李叔同也忍俊不禁,只丰子恺一个人窘在那里……
42.浙一师校园日
下课铃响毕,李叔同夹着学生的考卷从教室里出来,往宿舍方向走去。
夏丏尊从后面叫住了他:“叔同!”
李叔同:“丏尊?”
夏丏尊:“哎呀,真难得见到你!年假之后,还是第一次吧?”
李叔同:“可不是吗!怎么样,假期过得愉快吧?”
夏丏尊:“嗨,就那么回事!你呢?上海的新年挺热闹吧?”
李叔同:“也没什么意思。”
两人边说话边往前走去。
夏丏尊:“听说,你又到庙里去了?”
李叔同一愣:“你听谁说的?”
夏丏尊:“你别管谁说的!”
李叔同:“我不过抽空把那幅字给法轮长老送去,当天就回来了。”
夏丏尊:“你呀!你怎么像跟这庙里有了感情似的!叔同,我觉得你近来好像有些变本加厉了,难道你真的打算出家?”
李叔同:“哪儿的话?我只不过是学佛而已……”
夏丏尊:“学佛?学佛就一定要到庙里去学啊?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李叔同无语。
夏丏尊:“我知道你心烦,可是心烦你说出来啊!别老闷在心里,更不能往那条路上想”。“就拿我来说吧,我平时也心烦得很。在学校为学生的事情烦,回到家里又为一家老小心烦。我也常发牢骚说要当和尚去,可若真让我抛下这一切去出家,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难道你就能够抛下这一切?”
李叔同依然没有吭声,由表情可看出他内心的矛盾与痛苦。
夏丏尊:“前两年你与校方不愉快,总想调到南京去,我们好说歹说,总算把你劝了下来。可如今,你又三天两头地往庙里跑……早知如此,我们当初何必苦口婆心地劝你!”
李叔同:“丏尊,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真的只是想学佛而已,并没有说要出家。学佛也不一定都要出家嘛,将来做一名居士也是可以的……”
夏丏尊:“什么?做居士?哼!我看你这么学来学去的,总有一天要走火入魔!”
李叔同安慰地:“不会的。”
二人又来到那个旁边有亭子的岔路口,二人将在此分道。
夏丏尊:“眼看寒假又要到了,你是回上海呢,还是……你若不愿回上海,天津的老家也该回去看看了。或者干脆,你跟我一块儿回上虞得了,咱老哥俩一起过个年,你看如何?”
李叔同:“算了,不打扰了。”说完,折向另一条小路。
夏丏尊:“哎!那你……”
李叔同转过身来:“随缘吧!”说毕向夏丏尊挥挥手。
夏丏尊无奈地看着他走远。
43.李叔同宿舍 夜
李叔同在灯下写信。桌子上还放着另外几封已写好的信。
李叔同(画外音):“质平仁弟,所寄佛学书籍已收讫,感甚!不佞拟再托君购佛学数种,俟后函达。补请官费之事,其责全在于鄙人。与人相谋,一语不合,竟自拂袖而去,全不顾此事乃有求于人者也!望君今后行事,万不可效此!托某银行经理假款之事,看来亦是凶多吉少。故于今惟一可实现之策,便是不佞与君前所商定之诸条。如无他变,则前定之约必实践也。望君安心求学,毋再以是为念!附汇日金二十元,望收入。顺致,年安!”
44.杭州西湖湖滨 日
李叔同与闻玉各坐一辆人力车,一前一后向南驰去。李叔同仍穿灰色棉袍,但加了一条围巾。闻玉则带着行李。
天气寒冷,阴霾满天。一路上行人和车辆很少,湖面上也见不到什么游船。远处隐约可见断桥、孤山等景致,从眼前慢慢掠过……
老年李叔同旁白:“这一年的寒假,我没有即刻回上海,而是到虎跑寺去过年。原本只打算过个年而已,不料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更加没有想到的,正是这个小小的意外导致了其后更大的变故……”
45.虎跑寺方丈楼前 傍晚
李叔同、闻玉二人提着行李来到虎跑寺方丈楼前。
闻玉:“咦?这不是上次您断食住过的地方嘛?”
李叔同:“是啊!还是上次的老房间。”
闻玉:“那太好了!”
46.方丈楼一楼李叔同住处(起居室) 傍晚
李叔同在布置、整理佛龛、书桌等。
闻玉在隔壁卧室整理好床铺之后,过来帮忙。
闻玉:“先生,这次还是我陪您住吧?”
李叔同:“不用了!这次又不是断食,不需要照顾。再说,我过不了几天就要回去的。你明天早上就可以走了……”
闻玉不太情愿的样子。
47.方丈楼李叔同住处 日
李叔同在佛台前拈香、礼拜。完后,他来到书桌边坐下,开始读经。
他翻开一本《佛说阿弥陀经》,仔细阅读并轻声持诵起来……
桌上的经书还有《观无量寿经》《往生论》以及《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等。
48.虎跑寺院 日
天色阴暗,寒风摇撼着树枝,发出呜呜的响声。
忽然,寒风中飘下了零星的雪花。雪花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转眼之间,整个虎跑寺院已沉浸在雪幕之中。
几个年轻的僧人欣喜地跑到院中,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嬉戏……
49.方丈楼李叔同住处 夜
农历除夕之夜,李叔同正在用毛笔写佛号与偈语:“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心念佛”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旁边还放着工楷抄录的《佛说阿弥陀经》。
远处的鞭炮声不知不觉由疏而密,忽然,鞭炮声变得异常激烈起来。李叔同搁下笔,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怀表来看,已近午夜十二点。他有些兴奋地围上围巾,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50.虎跑寺院 夜
雪已经停了,寺院变成了一个银色的世界。
李叔同踏着积雪来到一个地势较高处,已经有几个青年僧人先到了,他们一起向杭州城方向眺望着。远方的夜空被烟火映红,鞭炮声已响成一片了。
紧接着,西湖边净慈寺辞旧迎新的钟声也传了过来,鞭炮声更密。李叔同与其他僧人都不约而同地肃立、合掌,为新年祈福……
51.方丈楼李叔同住处(卧室) 夜
(梦境)鞭炮声,锣鼓声,热闹的庙会场面。约十二三岁的李叔同与小伙伴一道,追随着游行队伍尽情玩耍。
一队僧侣走过,李叔同模仿他们的样子,双手合十,口念法号,跟着一起往前走……
他们又在自家院子里,模仿僧人 “放焰口”:在一个小桌子前,李叔同头戴纸做的僧帽,身披床单做的袈裟,扮成大和尚站在中间,两个小伙伴扮小和尚立于两旁。“大和尚”口中念念有词,手上还做着施水、施食的动作……
“文涛!文涛!”画面外忽然传来母亲的呼喊。
李叔同一听,慌忙停下手中的“法事”,脱掉“僧帽”和“袈裟”,朝母亲奔去:“娘,我在这儿呐!娘,娘——”然而他却找不到娘,也听不到娘的声音了。
他一声声地呼喊着,渐渐地,喊声里带上了哭腔:“娘——你在哪儿啊?娘——娘——”
睡梦中的李叔同面部特写:一道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
52.虎跑寺大殿外 日
晴日上午,但残雪尚未化尽。三三两两的香客走进寺院,大殿外的香炉香烟缭绕,殿内传出阵阵梵呗……
李叔同从大殿内出来,似乎刚拜完佛。
忽然有人向他施礼:“阿弥陀佛!”来人竟是穿一袭黑色长袍、长髯飘逸的马一浮。
李叔同非常意外地:“咦,马先生?”
马一浮打趣地:“方外净土,人间仙境,君何洒脱也!”
李有些窘,马却爽朗地大笑起来。
李叔同:“马公今日何缘至此啊?”
马一浮:“嗨!一言难尽……”
两人边走边谈。
马一浮:“我的一位故友彭君逊之,近来忽然发心要修习禅观,托我为他介绍师门。我想起去冬足下来访时,曾盛赞此寺之清雅宜人,便为其联系法轮长老。没想到一说还就成了。今天,我就把他送过来了……”
李叔同:“太好了!这下我也有个伴了。”
马一浮:“上次你说寒假准备到寺里来过年,我估摸着若是真的来了,没准还能碰得上,没想到还真让我……”
李叔同:“真是巧了!你们若是晚来一天,很可能就碰不上了。”
马一浮:“怎么,明日就准备下山吗?”
李叔同:“原本是如此打算的。现在既然来了一位同修,那我也不妨再住些时日了……”
马一浮:“如此甚好!看来你们俩还真有缘分,他日说不定能成为同门道友呢!”
二人继续边走边谈。
马一浮:“唉!这位彭君,可真让我头疼。”
李叔同:“怎么了?”
马一浮:“他本来是学易的,于象数之学还颇有些见地。可不知为何,前些日子他给自己算了一卦,结果说是命该出家。于是,便来求我帮他找师父。我看他有点神神叨叨的,怕他是一时冲动,便劝他慎重考虑,不要鲁莽行事。谁知劝了几天也没能把他劝住,而且,他还反过来劝我也出家。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把他送来了。”
李叔同打趣地:“莫非马先生也准备出家?”
马一浮:“哪里?”
李叔同:“你学佛多年,且与方外诸贤过从甚密,难道从未动过此念?”
马一浮:“鄙人学佛,纯粹由于学术的兴趣,与出家无干。”
李叔同:“哦?”
马一浮:“出家之事是不好强迫的,不论对人还是对己都是如此。我向来主张学佛不必出家,也从不劝人出家。相反,我倒是常常劝人不要出家。不过这一次我总算明白了,一个人若真的要出家,你就是再拦也拦不住的!”
李叔同:“看来,我也该去算上一卦了。”
马一浮:“怎么?”
李叔同:“算算我该不该出家。”
二人不由得大笑起来。
53.方丈楼一楼 日
李叔同从所住房间内出来,走到隔壁一个房间门口,轻叩房门:“彭先生!彭先生!”
室内无人应答。
李叔同又叩了几下,并将声音提高了些,但还是没有回音。
一个做勤杂务的僧人走了过来:“彭居士已经上大殿去了。”
李叔同:“上大殿了?做什么?”
僧人:“您还不知道啊?他今天落发!”
李叔同:“什么,他今天剃度啊?”
僧人:“是啊!”
李叔同:“这怎么可能?”
僧人:“那法事都已经开始了!”
李叔同将信将疑,脚步有些踉跄地往虎跑寺大殿奔去……
54.虎跑寺大殿 日
香烟缭绕,梵呗阵阵,钟、鼓、引磐和木鱼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身着海青,已剃去边发(犹保留少许顶发)的彭逊之,跟随法轮长老身后,依次在佛前拈香、礼拜、绕行,然后在蒲团上长久地跪拜……
一位身材略显矮胖、中气十足的维那师在一旁高声地唱诵赞偈,众僧随声附和,气氛庄严而感人。
刚刚赶到大殿的李叔同,目睹这一场面,受到极大的震撼。
彭逊之在佛像前长跪、忏悔,并随着维那师一道唱诵《忏悔偈》:“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如此反复再三……
在一旁观看的李叔同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口中轻声地唱诵偈语。
忏悔之后,彭逊之被带至师座之前。法轮长老一手拿剃刀,一手扶着彭逊之的头,大声问道:“已为汝剃除边发,惟留顶髻。汝若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则顶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今于大众之前问汝,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低着头的彭逊之亦大声回答:“决志出家,后无悔退!”
如此一问一答,亦是反复三次。法轮长老这才落下剃刀,为彭逊之剃除顶发……
李叔同忽然感觉被剃度者似乎变成了他自己,法轮长老正一刀一刀从他头上剃下一缕缕顶发,落在他眼前的托盘里。耳边则回响着众僧唱诵的《出家呗》:“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入圣道,愿度一切人。”
55.虎跑寺大殿 日
剃发、易服、披袈裟后的彭逊之在佛前再度跪拜,在法轮长老脚下虔诚地、久久地拜伏……
李叔同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双手合十,口中念佛不止……
56.浙一师教学楼走廊 日
夏丏尊正沿着走廊巡视,考察学生的到课情况。忽然前面楼梯口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他赶紧走过去。只见几个学生正从楼上走下来,为首的是曹聚仁。他们见到夏丏尊不免有些慌张,有两个想退回去,被夏丏尊叫住。
夏丏尊:“哎,曹聚仁!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不上课?”
曹聚仁振振有词地:“我们这一节没有课,先生请假!”
夏丏尊:“没课?没课就能往外跑了?为什么不在教室里自修?”
曹聚仁:“我们,有点事。”
夏丏尊:“有事?有事也要等到下课再说,现在都回去自修!”
几个人无奈地往回走。
夏丏尊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节什么课?”
曹聚仁:“美术,是李先生的课。”
夏丏尊听后不觉一愣。
57.浙一师教导处 日
学校教导处门口的玻璃橱窗内,请假一栏同时挂着“音乐李师”和“美术李师”两块牌子。在橱窗前观看的两个教员正窃窃议论:
教员甲:“哎,你看!李叔同又请假了。”
教员乙:“听说又到虎跑寺念经去了,超度他母亲的亡灵。”
教员甲:“三天两头地往庙里跑,不如干脆出家算了,还当什么教员?”
教员乙:“神经有毛病!”
从旁走过的夏丏尊听到这番对话,感到十分刺痛,却又无可奈何。
58.浙一师李叔同宿舍外 夜
二楼,李叔同房间的灯还黑着。
一个身影在楼下徘徊,并不时向楼上张望,从身形看,此人似乎是夏丏尊。见灯始终不亮,黑影失望地离开了……
这时,李叔同房间的灯却忽然亮了起来。
59.李叔同宿舍 夜
李叔同来到书桌旁坐下,拿出书本、讲义等开始备课。他的装束和外表没有什么改变,但是精神状态却让人觉得与以往有明显不同,似乎已受过某种洗礼一般。
60.浙一师教室 日
李叔同在给学生上《西方美术史》课。
黑板上写着“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等字样。旁边墙上挂着西方古典美术作品的挂图,李叔同手执教鞭,正在讲解。
61.教室外面 日
夏丏尊透过窗户观察着里面正在上课的李叔同。
62.美术大教室 日
教室里正在上人物写生课,模特是一个坐着的中年男子(非裸体)。
丰子恺也在作画,其画作已接近完成。他抬眼环顾四周,发现李叔同正站在窗边默默地看着外面出神……
丰子恺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63.李叔同宿舍 日
李叔同坐在临窗的桌前,身旁的画架上放着已改毕的学生画作。
他在信纸上写下“质平仁弟,假款无复音,想无可希望矣!然亦为意料之中事矣。”等字样后,在硕台上长时间地掭笔、沉思,然后再度落笔……
李叔同(画外音):“不佞自知世寿不永,又从无始以来罪业至深,故不得不赶紧修行。自去冬受马一浮大士之熏陶,渐有所悟。世味日淡,职务多荒。近来请假,已逾课时之半,就令勉强再延时日,必外贻旷职之讥,内受疚心之苦。不佞即拟宣布辞职,暑假后不再任事矣。秋初即入山习静,不再轻易晤人,剃度之期,或在明年……”
64.李叔同宿舍外 夜
教师宿舍楼的灯一盏一盏相继熄灭,只剩李叔同房间的灯却一直亮着。远远地可见他临窗书写的身影。
李叔同(画外音):“质平仁弟,两次托上海家人汇上之款,谅已收到。不佞近耽空寂,厌弃人事。早在今夏,迟在明年,将入山剃度为沙弥,刻已渐渐准备一切。君能体谅不佞之意,良所欢喜赞叹!所有物品皆拟赠人,音乐书籍及洋服拟赠足下,甚盼足下暑假时能返回一晤也……”
65.李叔同宿舍 夜
李叔同长时间地掭笔后,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
李叔同(画外音):“正月十五日已皈依三宝,法名演音、字弘一。”写毕,他不禁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李叔同问道:“谁啊?”
门外有人回答:“是我,叔同!”
李叔同起身拉开房门,有点惊喜:“丏尊?快请进,请进……”
夏丏尊:“正在忙呐?打扰了!”
李叔同:“不碍事,不碍事!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儿马上就完!”
李叔同将夏让至茶几旁坐下,倒上开水,然后又回到桌边去收拾信纸,将其装入信封。
夏丏尊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似乎要观察有何变化。他端起杯子喝水,试了一下还烫,遂又将茶杯放下……
片刻,李叔同端着茶杯也坐到茶几旁,但两个人半晌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哎!我想起来了,有个好东西……”李叔同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着个精致的铁皮盒子走了出来。
夏丏尊:“什么好东西?”
李没回答,只摇了摇手中的盒子。
夏丏尊:“茶叶?”
李叔同笑了,他拿过夏丏尊的杯子泡茶:“我平时不喝茶,来人总记不得泡茶。你今天算是幸运的……”
夏丏尊:“你也来一杯吧?”
李叔同:“我不要,我喝茶睡不着觉。”
夏丏尊:“哎呀,少搁点茶叶不就行了?再说,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喝点茶正好提神。”
李叔同:“好吧!我也陪你喝一杯……”
李叔同、夏丏尊二人品茗。
李叔同:“如何?”
夏丏尊:“唔,不错!是好茶。好像是——龙井?”
李叔同:“不愧是老茶客!正宗的西湖龙井,特制的。”
夏丏尊:“这茶保存得不错,到现在还能有这个味。哪儿来的?”
李叔同:“这是……虎跑寺的老僧送给我的。”李似乎有意点题。
夏丏尊:“叔同,你寒假还是到虎跑寺去了?”
李叔同没有否认。
夏丏尊:“你在庙里住了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整整一个寒假?”
李叔同还是没有吭声。
夏丏尊有些激动:“我真不敢相信哪!难道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叔同,你比我年长好几岁,我也一直把你当兄长看待。我羡慕你的才学,佩服你的品格。但是这件事情,你做得是不是太过分了?而且我实在弄不懂,为什么我们越劝你,你反倒越变本加厉呢?你知道现在人家都说你什么?”
李叔同:“说我是神经病,说我就要出家当和尚去了……”
夏丏尊反倒一时语塞。
李叔同:“其实,以我现在之所为,要想别人不说三道四,那也是不可能的。”
夏丏尊:“既然知道如此,那为何还要去做呢?”
李叔同:“丏尊,这件事情我本打算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今天你既然来了,我们不妨好好地聊一聊。”
李叔同给两个茶杯续水,夏丏尊表情异样地看着他。
李叔同:“事实上,我已经皈依佛门。”
夏丏尊一惊,手中的杯盖险些打碎:“皈依佛门?你已经出家了?”
李叔同:“没有。只是皈依佛、法、僧三宝,受三皈五戒之礼。也就是说,我已经是居士了。”
夏丏尊:“这是……真的吗?”
李叔同:“真的。”
夏丏尊:“何时受的礼?”
李叔同:“正月十五。”
夏丏尊仍未能转过弯来:“这好像不可能吧!上学期末我们还只是开玩笑说说,怎么过了一个寒假你就变成居士了?这好像有点太快了吧!”
李叔同:“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66.李叔同宿舍 夜
夏丏尊又点起一根烟,烟灰缸里已有好几个烟蒂。
夏丏尊:“叔同,就依你而言,你这次是因为在虎跑遇见了马先生,进而又认识了他的朋友彭先生,最后因为目睹彭先生出家而大受感动,从而痛下决心皈依三宝。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很大的偶然性。假如你早一天离开或者在虎跑没有遇见马先生,那么结果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样子。也就是说,你的皈依佛门完全是由偶然或者说意外的因素所决定。我不敢说你是一时冲动,但是,你是否有些考虑欠周?”
李叔同:“你说得有些道理。这次的确有点意外,而且开始时我也的确有些冲动,然而过后我还是冷静下来了。要知道从最初起念到最后行三五之礼,差不多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说是反复思考,有几个晚上差不多是彻夜无眠。因此,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时冲动或者考虑欠周。至于说到意外吗,如果没有这一次的意外,则还会有下一次。今年没有,明年、后年也许还会有。总之,只不过是迟早而已。”
夏丏尊:“你就那么一心要走此路?”
李叔同:“丏尊,你我的关系虽然密切,但像今晚这样的长谈似乎还从未有过。事实上,我立志学佛已远非一日两日了。从远了说,我打小就与出家人有缘,常随家人去寺中学佛念经,很小就能把《大悲咒》《往生咒》之类的经文背得溜熟。我五岁时家父过世,其后由于是庶出的缘故,在大家庭中的生活总不十分愉快,只与母亲相依相守。从那时起,我便与世俗的礼节格格不入。戊戌年,我十九岁,携家奉母旅居上海,接下来的几年,可以说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母亲年仅四十多岁便过早亡故,这以后便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虽然我后来又去日本留学,在那边又是演剧又是作诗,似乎也风光了一阵子,还娶了位日本太太回来,可我内心却永远无法抹去丧母的哀痛。加上我这个人不善交际,总给人一种孤傲清高的印象。所以除了一二至交以外,也很少能从人际交往中获得欢乐。”
“从大了讲,我是经历过‘戊戌之变’和‘庚子之难’的人。记得辛丑年我从上海北上天津,那一路所见的惨状,真是……直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它以淋漓的鲜血告诉我什么叫弱肉强食,什么叫腐败亡国。所以辛亥之役,民国肇造,我是真心地感到高兴,倾情为之讴歌、赞叹,以为光明终于到来,黑暗即将过去。谁知高兴并没有几天,如今又是内战连年不断,列强虎视眈眈……也许将来总会有转机。然而就目下而言,我实在看不出希望究竟在何处。也许,还是那句话,我真的是老了……”
夏丏尊感动地听着,想说几句劝慰的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李叔同:“如果说到近因,那便是去年到虎跑寺断食了。正是从那时候起,我才打定主意要学佛的。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你。”
夏丏尊诧异地:“感谢我?”
李叔同:“是啊!若不是你借给我那本讲断食的杂志,我也想不到去虎跑寺断食,也就发现不了那个清净而无忧的居所。”
夏丏尊惭愧地:“这个……当初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要去学佛。”
李叔同:“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丏尊。这都是缘分,包括寒假中我遇到的那些事,一切不过是缘而已。只不过对我来说,这机缘似乎来得太快了一点……”
夏丏尊:“我想起来了,莫非你去年同意辞去南京高师的兼职,也是为了要去学佛?”
李叔同点头。
67.李叔同宿舍 黎明
窗外忽然传来鸟鸣声。
李叔同:“哎呀,今天可真是太晚了!”
李叔同起身熄灭灯光,明亮的晨光涌入室内,两人先后来到窗前。
夏丏尊:“叔同,你今后如何打算?”
李叔同:“原本还想过先在学校里做一两年居士,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了。所以,初步打算是暑假以后便辞职,然后搬到山里去。”
夏丏尊:“那,再往后呢?”
李叔同:“再往后?那就是剃度了。至于何时剃度,现在还说不准。也许一两年之内,也许要更长的时间。总之还是那句话,要看缘分。也许我在庙里住不惯,过个一两年又回来和你们一起教书,这也不是不可能。就是出家之人,也有可能还俗的吗,啊?哈……”
夏丏尊却感觉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
68.浙一师校园 日
春日的校园,晴和的天气。正当课间休息时,同学们在户外愉快地活动、交谈、嬉戏。
69.音乐大教室 日
李叔同正在边弹奏边教唱歌曲。
黑板上挂着大幅的歌谱,是他自己填词的《忆儿时》。
他依然像以往那么专注、认真。
70.李叔同宿舍 夜
身着海青的李叔同虔诚地在佛前拈香、礼拜、念佛,耳边似乎响起了他自己的发愿声:“我李叔同愿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愿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71.学生自习大教室 夜
桐荫画会的会员在讨论星期天外出写生的事宜。
叶天底忽然举手发问:“我们这次外出写生要不要请李先生?”
小个也表示赞同:“哎,对了!请李先生带我们去吧!”
丰子恺正要回答。
一个嘴快的同学却说起了风凉话:“算了吧!李先生都要出家当和尚了,哪会带我们去写生呐?”
丰子恺霎时变了脸色:“谁说的?你听谁说的?”
某同学:“说的人可多啦,还有老师呢!”
丰子恺:“不要听信谣言!”
某同学:“谣言?有本事你去请李先生,看他会不会答应。”
丰子恺:“我当然要去请!”
72.浙一师校门口 日
桐荫画会的同学们身背画板、画架等物品,来到校大门口集合。大家都很兴奋,有的人在打打闹闹。
有的同学着急:“李先生呢?”“李先生怎么还没来?”
丰子恺镇定地:“不要急,再等一会儿……”
这时,有人忽然惊叫起来。
李叔同身背画具走出传达室,满面笑容地向同学们走来,大家高兴地欢呼起来。
73.路上 日
李叔同带领同学走在去湖滨的路上,大家兴高采烈,谈笑声不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有同学问李叔同:“听说一师的学生以前写生时闹过不少笑话,有人还差点被警察抓起来……”
李叔同微笑着:“是的。有一个学生,应该是你们的大师兄了,叫李鸿梁。有一次他和一个姓张的同学到运司河下去写生,刚刚支好画架画了几笔,就来了一个警察。那个警察围着他俩前后左右看了半天,然后问那个张姓同学是哪儿人,那个同学说,我是东阳人。不料那警察听后却脸色突变,诧异地问,你们东洋人为何要到我们中国来私自测绘地图?”
旁听的学生都大笑起来。
李叔同:“这时李鸿梁过去和那个警察解释,说他是我们浙江省东阳县人,不是东洋日本人。可那个警察根本不听,而且,还要他俩到局子里走一趟。偏偏这个李鸿梁也是倔脾气,几句话不和便与他争执起来,还推推搡搡地要动手,旁边围了一大堆人看热闹……”
同学们笑得更开心了。
有人问:“那后来呢?”
李叔同:“后来幸亏来了位宪兵,比较高明一点。他问明情况之后,就向那个警察解释,说他们是学校里出来画风景画的,不是什么日本人。这才把事情了结。”“现在大概不会再出这种事情了。”
丰子恺:“先生,这位大师兄现在在哪儿?”
李叔同:“他毕业好几年了。前两年我在南京高师兼课,就请他做的助教。我不去的时候,由他代我上课。现在他在无锡教书。他已经结婚生子,当父亲了,可倔脾气却一点也没改。”
同学们的欢笑声。
74.西湖白堤 日
同学们越过断桥,走在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白堤上。
三部合唱曲《春游》优美的旋律响起,同学们边走边唱:“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
75.西湖孤山风景区 日
在《春游》的歌声中,同学们已来到孤山。
李叔同带领他们参观“西泠印社”那些书法、碑刻珍品,并不时加以讲解。
同学们在湖边、山麓、花前、柳下写生,李则在一旁加以指导。
李自己也在画一幅风景画。
76.西湖边一小亭 日
李叔同一个人在湖边小亭中小憩。
这时,丰子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但还是惊动了他。
李叔同:“子恺!”
丰子恺:“先生!”
李叔同:“你吃过饭了吗?”
丰子恺:“吃过了。”
李叔同:“同学们呢?”
丰子恺:“都吃过了,正在休息呢!”
李叔同:“怎么样,这次大家出来的感受如何?”
丰子恺:“同学们都觉得收获很大,希望以后能多搞几次这样的写生。”
李叔同高兴地:“哦,是吗?”
丰子恺:“西湖简直太美了,处处风景都可入画。”
李叔同:“是啊。现在又是它最美的季节……对了,子恺,我有几个日本的画家朋友,要到西湖来写生,想找个人给他们当导游。我因为最近课程较重,脱不开身,所以想请你抽空去陪陪他们,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丰子恺:“我?我的日文水平尚不过关……”
李叔同:“依你现在的水平,应付日常会话应该没有问题。而且,这也是你练习口语的一个好机会啊!”
丰子恺爽快地:“那好吧!”
湖上游船颇多,有几只离岸边很近。
一条很大的游船,充斥着富家子弟的欢笑与喧哗,从不远处驶过。
丰子恺不无兴趣地目随着大游船,李叔同则观之漠然,视若无睹。
李叔同:“还有件事,子恺……今后的日文课,我恐怕没空给你上了。”
丰子恺诧异地:“为什么?”
李叔同支吾地:“我还有另外的事情……我已经请夏先生接替我,他也答应了。夏先生的日文很好,而且他最近正准备翻译日文书。他会教得比我更好……”
丰子恺脸上开朗与兴奋的表情顿时不见了,变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半晌,他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听报纸上说,受国内形势的影响,近来留日学生的情绪很不稳定,不少人上街游行,有些人已经罢课回国了。”
李叔同关切地:“哦?”
丰子恺:“也不知道质平兄近况如何?”
李叔同双眉紧锁。
77.浙一师李叔同宿舍 夜
灯下,李叔同在给刘质平写信。
李叔同(画外音):“质平仁弟,顷闻迩来时局动荡,留日学生情绪波动,颇担忧君之近况……君所需至毕业为止之学费,约日金千余元,顷已设法借华金千元,以供此费。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
78.一组镜头
各大报刊登载的报道与抗议文章,计有北京的《大中华报》,上海的《申报》《民国日报》和《新闻报》等。
北京学生前往新华门总统府请愿。
天津、上海街头各界举行游行、集会的场面。群情激昂,传单飞舞。
上海外滩十六铺码头,一批罢学归国的留日学生正离船登岸。岸上许多青年学生打着横幅、手摇三角小旗欢迎他们。横幅上写着“废除中日军事协定”、“打倒卖国贼,罢黜段内阁”、“欢迎留日学生归来”等标语。小旗上写着“欢迎”、“讨贼”及“留日学生救国团”等字样。还有人在撒传单……
(字幕、旁白):“1918年5月,北洋政府与日本在北京秘密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日军事协定》,为日本独占它在中国东北进行侵略和掠夺的权益扫清了一切障碍。消息披露后,全国舆论一片哗然。北京两千多名学生前往北洋军阀总统府请愿、抗议。北京、天津、上海、福州等地的学生、工人与工商业者纷纷举行集会和游行,谴责段祺瑞政府的无耻行径,强烈要求废除卖国条约。同时,在日本的大部分中国留学生也愤而罢学回国,声援国内的抗议活动。仅五月份,就有一千多名留日学生乘船回到上海……”
79.上海外滩十六铺码头 日
又一批罢学归国的留日学生登岸,岸上仍有热情的青年欢迎他们。
身穿一身学生装、手提简单行李的刘质平也在登岸者行列中。他与同伴边走边谈,脸上的表情有些兴奋。
同伴:“哎,刘质平!你到底参加不参加学生救国团?”
刘质平:“我,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同伴:“考虑考虑,你总是这句话!有什么好考虑的吗?”
刘质平:“我得先回一趟杭州,我的母校,然后再……”
同伴:“你呀!”
80.浙一师李叔同宿舍 夜
李叔同在伏案修改学生的画作。
传来了敲门声。他起身拉开房门,丰子恺和刘质平出现在门口。
丰子恺、刘质平:“先生!”“先生!”
李叔同:“子恺!”惊奇地,“质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叔同将二人让进屋,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倒水。
李叔同:“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没放假吧?”
刘质平难以启齿:“我……”
李叔同:“有什么事吗?”
刘质平鼓起勇气:“我退学了。”
李叔同闻言一震,手中的茶杯不觉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有些严厉地:“什么?退学?为什么?”
刘质平惶恐地望着李叔同,支吾着答不上话来。
李叔同让自己稍稍平复了些,然后尽可能平静地问道:“是因为学生罢课吗?你参加了学生救国团?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刘质平均摇头否认。
李叔同:“那是为什么?”
刘质平终于脱口而出:“我不愿意再拖累先生!”
李叔同:“拖累我?”
刘质平:“我已经给您添了很多麻烦,我不能再耽误您学道,让您痛苦……”
李叔同这才弄清刘质平的用意,一时不由得百感交集。他长叹一声:“你呀!你已经学了两年多,眼看再坚持一下就可毕业,可你却自说自话地把学给退了,这不是前功尽弃吗?”
刘质平惭愧地说不出话来。
李叔同:“我多次劝告你,一定要克服困难,坚持学完。虽说剩下的学费尚无着落,但我正在帮你筹措,而且已有眉目。你怎么……你难道不懂这次留学对你有多么重要吗?”
刘质平:“我知道留学机会难得,在日本我也是抓紧一切时间苦学,但我实在不忍心让先生再为我分忧。”
李叔同:“可是你这样做不是让我更痛心吗?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刘质平无奈地摇摇头。
李叔同长叹:“唉!”
这时刘质平突然站起来,走到李叔同面前跪下:“还请先生原谅学生的鲁莽。先生于我,恩重如山,名为师生,实胜父子。从今往后,愿追随先生,朝夕闻教,侍奉左右,供养终生,望先生万勿见弃!”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李叔同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伸手将刘搀扶起来:“质平!起来,快起来!”
师徒二人都在擦眼泪,丰子恺也在一旁揉眼睛。
解说员旁白:“刘质平的意外归来,促使李叔同加快了入山学佛的进程。”
81.李叔同宿舍 日
李叔同正在伏案批改学生作业。
旁边,刘质平在帮他整理书架上的书籍,分类、打包。
刘拿着几本书过来向李咨询。
82.李叔同宿舍 日
李叔同、刘质平在整理李的字画,计有油画、素描、书法与篆刻等数类。
83.李叔同宿舍 夜
李叔同与刘质平站在桌前,桌上是一个打开的包袱,内有李叔同的音乐书籍、他早年穿过的两套西服和别的物品。李正向刘介绍它们的来历。
李将包袱包好,然后交给刘。
刘质平双手接过包袱,鞠躬谢恩。
84. 李叔同宿舍 日
桌子上放着一大堆李叔同在各个时期的照片和一些美术方面的书籍,丰子恺、叶天底和李尊庸三人在好奇地翻看照片。
可以看出屋里的东西少了很多,书架上差不多已经空了。
叶天底:“哎,子恺!这是谁啊?”
丰子恺:“这是李先生哪!”
叶天底:“胡说,这不是个小姐吗?”
丰子恺:“这是先生在日本留学时演出西洋话剧《茶花女》的剧照,先生演的就是女主角!”
叶天底惊奇地:“是吗?”
李尊庸:“你看那腰多细!”
三个人不由得窃笑起来。
丰子恺:“哎,你们看!这就是当年上人体写生课的照片……”
二人都聚拢来看。
李尊庸、叶天底:“李先生在哪儿?”
丰子恺指着照片上:“喏,在这儿!”
李叔同拿着一些颜料和画笔等物品从里屋出来,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这些照片都送给你们了!”
丰子恺:“送给我们?”
李叔同:“是啊!这些东西肯定是不能带到寺里去的。送给你们,做个长久的纪念。还有这些。”指着美术书籍和画具,“我今后也用不着了。但对于你们,可能还有些用处。”
三个学生都默不作声。
李叔同又掏出怀表,走到丰子恺面前:“子恺,这块表跟着我已经有二十年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丰子恺:“先生,我……”
李叔同:“一来留作纪念,二来希望你用它来更好地掌控时间,晚上画画不能太晚,白天上课不要迟到。以后进入社会,更要有严格的时间观念。”
丰收下怀表并鞠躬:“谢谢先生!”
李叔同:“今后诸位若有艺术方面的问题,仍可以来和我讨论。但在生活态度上,切不可学我的样子。你们现在还年轻,应当积极融入社会……”
85.李叔同宿舍 夜
宿舍里空荡荡的,除了睡觉的床铺、吃饭用的桌椅和已经打点好的几件行李外,屋里基本上已经搬空了。
坐在灯下的李叔同,环顾空旷的四壁,不由得生出一股强烈的离愁别绪。他眼前又浮现出白天的情景……
(闪回)宿舍里,李叔同在向夏丏尊和姜丹书告别,他将自己珍藏的一些字画及扇面等分赠给夏、姜二人。三人的神情都很凝重。
夏丏尊:“天津老家通知了吗?”
李叔同:“开始时写过一封信。”
夏丏尊:“有回信吗?”
李叔同:“我二哥回信说决不同意。我又写信去申辩,后来便不再有信来。”
夏丏尊:“那上海那边?”
李声音更低:“已经有所安排。”
夏丏尊欲言又止,拭起了眼泪。
姜脸上已有泪痕,他憋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叔同,你并非无情之人,如何忍心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李叔同脸上现出痛苦与愧疚的神色:“权当我得急病死掉了吧!”
姜、夏二人哽咽、泪流满面……(闪回完)
李叔同擦去眼泪,从桌旁站起,向里屋走去。
里屋也已空空如也,但所供的佛像仍在。李叔同揭开蒙布,在佛像前久久地肃立、合十、忏悔。然后,他小心地取下佛像,用蒙布将其仔细地包好。
86.浙一师校园 夜
李叔同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对于往日里熟悉的环境,充满了惜别之情。经过美术大教室,见里面犹有灯光,便走到窗口向内张望,他在窗边怔怔地看了半天,然后转身离去。
87.音乐大教室 夜
黑暗中,灯“啪”的一声打开,李叔同走进音乐大教室。
李抚摸着一张张课桌,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课堂。他走上讲台,回望台下,分明看见一张张年轻的笑脸:丰子恺、叶天底、李尊庸、潘天寿、曹聚仁、大个和小个……然而,这景象稍纵即逝。
李叔同走到钢琴旁,习惯地打开琴盖,在琴凳上坐了下来,他的双手轻轻地在玉白色的琴键上抚摸,滑行。忽然,指尖一抖,清脆的琴音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接着,那首著名的《送别》的前奏响起来了……
88.学生自习大教室 夜
琴声中,我们看到自习大教室里聚集了很多学生,除了桐荫画会的会员而外,还有一些我们已经认识和不认识的学生。大家沉默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刘质平走进了教室。
丰子恺忙迎上前去,其他同学亦围拢过来。丰子恺在询问着什么,刘质平在回答。
刘质平又掏出一张放大相片交给丰子恺,那是身着海青的李叔同与刘质平、丰子恺二位弟子合照的告别照。照片在同学们手中传看着……
89.音乐大教室 夜
李叔同仍在弹奏着。他双目微闭,沉醉于其中,耳边仿佛传来如天籁一般清纯的男声合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李叔同脸上现出欣慰的神情。
90.学生自习大教室 夜
同学们在唱着《送别》,刘质平弹着钢琴伴奏,琴键上方放着那张师生告别的照片,刘质平一边弹奏一边凝视着照片,眼里充满了泪水……
同学们的歌声在继续、反复,其间不时叠印李叔同在音乐大教室弹琴的画面,他脸上已满是热泪……
歌声在学校的夜空回响,久久不绝……
91.浙一师大门口 清晨
门口聚集了大约四五十个人。主要是学生,此外还有几位老师,如姜丹书、英语老师等,但没有夏丏尊。
这时,刘质平由学校里面向大门方向跑来,丰子恺等人忙迎了上去。
丰子恺:“质平兄,怎么样?”
刘质平气喘吁吁地:“没有人,屋子已经空了!”
大家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时,看门的周师傅问学生:“你们在等谁?李先生啊,嗨!李先生天不亮就走了,是夏先生送他的……”
这一下人群像炸了锅,丰子恺等几个学生似乎要去追赶。
这时,有人喊道:“夏先生回来了!”
刚刚回来的夏丏尊拦住了要去追赶李叔同的学生:“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
同学们安静下来。
夏丏尊:“李先生已经走了。”(有些哽咽)“刚才,我去送他,没走多远,他就要我回来,坚持不让我再送。他还让我转告大家,千万不要去送他,不要影响到你们的学习……我知道,你们都非常热爱李先生。一师的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热爱和尊敬李先生。然而现在,我们更应该体谅他的心情。他之所以选择在黎明前离校,正是为了不惊动大家,他不愿意因为此事而影响大家的学习和生活。今后若有机会,大家尽可以去看望李先生,像以往一样地向他请教。但是此刻,我希望大家克制自己的情绪,立刻回到学校去,开始正常的一天,这才是李先生所希望看到的……”
同学们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加上同来的几位教员也相劝,有些人开始往校门内走去。
丰子恺等几个想去追赶李叔同的学生也无可奈何地向校内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留恋地望着李先生离去的方向……
此时,《送别》的音乐再度响起……
92.山路 日
在音乐声中,远远地可以看到两个身影,李叔同和闻玉正携着行李,沿山道拾级攀登……
登上了又一道坡坎之后,虎跑寺已遥遥在望。二人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来,稍事歇息。李叔同已换上了海青,脚穿着芒鞋。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他站起身来,不无留恋地向山下望了最后的一眼,然后担起行李转身向虎跑寺走去……
字幕:“1918年7月1日(农历五月廿三日),李叔同提前上完了本学期课程,离开他执教多年的一师,告别众多挚爱他的学生和同事,到杭州大慈山定慧寺(虎跑寺)学佛修行。”
93.上海火车北站候车大厅 日
字幕:两个月以后。
长椅上坐满了旅客,检票口牌子上写着:无锡方向。
卖冰棒的小贩四处兜售:“卖棒冰啦,卖棒冰!”
几个报童亦在人丛中穿梭叫卖:“看报啦,看报!看日本进兵满洲里,满洲里华军被迫退驻海拉尔!看日本秘密进兵外蒙内幕!看寺内内阁即将辞职!看报啦,看报……”
有人在读刚买的报纸:“日军一到,华军棘手。进占满洲里之日军,占我营房,擅设岗哨。其更有甚者,竟要我交出兵权,听其指挥。日军行动自由,无人约束,取求无厌,若长此以往,则国将不国矣……”
旁边一片愤慨之声:“岂有此理!太不像话!唉,从此国无宁日矣!”
这时,又一个读报的声音响起: “昔作祖国歌,今吟菩提曲,音乐家李叔同在杭出家。《祖国歌》与《送别歌》之作者,音乐家李叔同君数日前在杭州虎跑寺披剃为僧。李君长于音乐、美术二科,出家前系浙江第一师范音乐与美术教员。昔为富家子弟,诗文俱佳,风流俊逸,曾为沪上名公子。后东渡扶桑,专攻美术,又娶一日姬为妾……”
忽然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过来:“让我看一下,”伸手便把报纸拿过去,看了起来。
此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看外表是个文化人,惟行动略有些鲁莽。此刻,他读着报道,似乎入了神,全然忘了报纸是别人的。直到那人过来索要,他才将报纸归还。一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地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94.方丈楼李叔同宿舍门口日
夏丏尊在敲门:“叔同!”
开门者正是身着僧服的李叔同,夏丏尊惊讶地看到,他的须发都已经剃光了。
李叔同惊喜地合掌:“欢迎,欢迎!”
95.方丈楼李叔同宿舍(起居室) 日
落座后夏忍不住发问:“叔同,怎么这么快就剃度了?不是说先做一年居士吗?”
李叔同:“迟早总要剃度的,迟一天还不如早一天。这也是你的意思啊!”
夏丏尊惊愕地:“我的意思?”
李叔同:“是啊!你上次来不是说,与其这么不僧不俗地在庙里住着,倒不如干脆剃度了省心!”
夏丏尊:“嗨!我那是句气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李叔同:“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既然进了这个门,难道还能再出去不成?只不过借了你的助缘而已。那天倒是个好日子,农历七月十三,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我仍拜我的皈依师了悟上人为师,仍用皈依时的名号,删繁就简,了却这一段尘缘……”
夏丏尊百感交集,眼眶发热。过了一会儿,夏又道:“不过叔同,你剃度之后气色倒是好多了,显得年轻了不少。”
李叔同:“是吗?也许是剃掉了胡须的缘故。”他摸着自己光光的脑门和下巴,脸上也泛起了笑容,“对了丏尊,你以后不能再叫我的俗名了,不能老是叔同长叔同短的……”
夏丏尊:“不能叫你叔同,那叫什么?叫法师?叫大师?”
李叔同:“那倒不是。我现在虽已披剃,但尚未受大戒,严格地说尚不是一个真正的比丘,因此不宜称法师,更不能称大师。就叫我弘一吧!”
夏丏尊:“弘一?弘一先生?”
李叔同:“不不,不能叫先生,只能叫弘一。”
夏丏尊玩味地:“弘一,弘一。怎么这么别扭,总不如叔同来得顺口。”
李叔同:“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名字。一者,道也,”
夏丏尊接口:“弘一者,弘道也!”
李叔同:“正是此意。”
夏丏尊:“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像在演戏?”
李叔同:“你这话说对了!其实人的一生,不过是在扮演一些不同的角色,或是喜剧的或是悲剧的,或是闹剧的。而且,要演好其中任何一种角色,都远非一件易事。就拿我来说,以往所扮演的角色可谓多矣,先是做儿子,接着做公子,而后又做学生,做丈夫,做父亲,还有那虚名的美术家和音乐家。对了,‘戊戌维新’的时候,我还被当成是康梁一党,差点被抓起来。然而这些角色里面,我绝大部分都是演得不成功的。”
夏丏尊:“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叔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成绩的话,则教员这个角色惟一能使我感到一些欣慰……”
夏丏尊:“你太谦虚了!”
李叔同:“至于我现在这个角色,也许会有人觉得无法理解,但它却是目前我能为自己选择的一条最好的出路。常人以为佛教是消极避世的,是不近人情的,这实在是有些误解。实际上,佛家提倡以慈悲为怀,劝善人心,挽世之颓风,正是以出家的态度,做入世的事业。而且,要想演好这一个角色,同样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夏丏尊感动地听着,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说老实话,叔同。”急掩口,“对不起!我还是改不了口。在你出家这件事上,我以前的确有些看法。而且,心里一直感到自责,总觉得是我连累了你。但是经过这一段,我的观念也有不少改变,我知道此事在于你,就你的禀赋和性格而言,乃是不可避免的,是一种大解脱。我只能佩服你的勇气和毅力。人说‘出家乃大丈夫之事’,此话到今天我才有更多的理解。”
李叔同:“善哉!”
夏丏尊:“虽然像我这样的人,可能永远也做不到这一步,但从今以后,我决心尽量亲近佛教,不再谤佛。而且,我愿做你的护法。”
李叔同合掌:“阿弥陀佛!”
夏丏尊:“我已决定吃素一年,为了亲近佛教,也为我们多年的友谊。”
李叔同:“谢谢,谢谢!其实,人各有志,也不必强迫自己去做什么,只要向善就好。教育一样可以做出高尚的成就。对了,你翻译的那本书现在怎么样了?”
夏丏尊:“哎呀,说来惭愧!书虽然看了几遍,译文却并未写成多少。”
李叔同:“不急,不急,好事多磨。”
夏丏尊:“不过近来倒略有些收获。”
李叔同:“哦?”
夏丏尊:“比如我觉得这书名应该略改一下,应译成‘爱的教育’才好。”
李叔同:“原书名叫什么?”
夏丏尊:“日文版原名叫‘爱的学校’。”
李叔同:“‘爱的学校’,‘爱的教育’,嗯,后一个名字好!包容更广,意义也更深。必须先有爱,尔后才能有教育,否则只能是‘教训’而不是‘教育’。看来,你多年的教育经验还是大有益处的。”
夏丏尊:“惭愧!惭愧!”
李叔同:“以爱的精神办教育,这与佛教的宗旨也是相契的。但愿你精雕细琢,将大作早日出版,我在方外静候佳音。”
二人对揖。
96.虎跑寺斋堂 日
李叔同正在用膳,一个僧人走进来,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什么。他立刻放下碗筷,起身离开……
97.虎跑寺客堂外 日
在上海北站抢看报纸的那位青年正与两个当值的僧人争执:“法师今日不会客,施主请回吧!”
“我是他的学生,大老远赶过来的,就让我见一下吧!”
“不行,法师吩咐过……”
“你这人怎么不近情理啊?”
青年硬要往里闯,二僧人拦着不放,几个人推推搡搡起来。
李叔同赶来,见状连忙向那个青年人喝道:“鸿梁!快住手!怎么如此无礼?”又向那两个僧人作揖,“得罪,得罪!他是我的学生,来看我的,请让他进来吧!”
98.方丈楼李叔同住处(起屋室) 日
师生二人相对而坐。
李鸿梁在诉说着什么,脸上似有泪痕。他又想起什么:“师母那边,如何安排?”
李叔同声音低沉:“已委托朋友,送她回国。”
李鸿梁闻言伤感,眼泪再度涌出,心中的怨气也迸发出来:“你这样对待师母,太不公平!她不远万里,抛家去国,跟你来到中国,你却忍心……”
李叔同几近哀求地:“鸿梁……”他的表情亦更加痛苦,终于克制不住,起身到佛龛前跪下忏悔。
李鸿梁望着他的背影,泪眼婆娑……
99.方丈楼李叔同住处 日
李叔同正研读戒律方面的著作。
桌上放着明代蕅益所著《梵网经合注》《灵峰宗论》等佛典。
从窗口望出去,可见寺院中初秋的景象,此刻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李叔同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想定一定神。接着,又起身到佛龛前,合掌念佛……
这时,却传来了叩门声。
李叔同拉开房门,吃惊地望着来人:“鸿梁?”
李鸿梁:“先生……”
李叔同立刻明白了李鸿梁的来意。
100.西湖湖滨 日
秋雨还在下着,一只带篷的西湖划子靠岸。
李鸿梁扶着李叔同从船上下来,走上湖滨的小路,李鸿梁给老师撑着伞。他们这一僧一俗、一中一西的搭配,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们来到离岸边不远处一座颇为别致的小旅馆前,推门走了进去。
101.湖滨小旅馆 日
李鸿梁引着李叔同来到二楼一个房间门口,李鸿梁轻叩了两下房门。
片刻,门被一个女人拉开,她看起来要比李叔同小好几岁,一身中式打扮,姣好的面容显得有些疲惫和浮肿,两只眼睛仍有些发红。当她看到李鸿梁身后僧人打扮的李叔同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吃惊,而当李叔同双手合十,对她深鞠一躬时,她更显得惊慌失措和悲酸难忍。然而,她还是做了一个日本女人常见的礼节性动作,请李叔同进屋。就在她侧身、弯腰的一刹那,我们清楚地看到她右耳根处有一颗红痣。
李叔同进屋之后,李鸿梁从外面把房门拉上,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什么动静,这才走下楼来,坐到门廊内的一个长椅子上。
102.小旅馆楼上房间内 日
李叔同与其日籍夫人分坐于一小圆桌的两侧,两人俱是表情凝重,沉默无语。
半晌,日籍夫人终于开口(日语):“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瞒着我?”
李叔同无言以对。
日籍夫人(日语):“难道出家就一定要抛弃妻子吗?日本的和尚都可以结婚,我为什么不可以陪伴你?”
李叔同(日语):“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在中国,不是在日本。”
日籍夫人(日语):“难道我就那么令人讨厌,你一定要离开我?”
李叔同(日语):“完全不是,只是我的俗缘已尽,凡心已死。”
日籍夫人(日语):“那我怎么办?我今后如何生活?”
李叔同(日语):“你还年轻,而且懂医术,回到日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日籍夫人(日语):“这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十几年的生活怎么办?难道说忘就能忘掉吗?你当时为什么要带我来中国?你当时说的那些话现在还记得吗?”
李叔同感到如雷击顶,无地自容。
日籍夫人更激动地说起了生硬的中文:“求求你了,叔同!别让我回日本!”
李叔同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悔罪般地立在女人面前“我知道我的罪孽深重,罪不可赦!但事情至此,已经无法挽回。所以,还是请你把我忘掉。就当我已经死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双手持着递给日籍夫人。
日藉夫人呆呆地望着李叔同,从他手上接过纸包。当她打开纸包,发现里面是李叔同的几缕断发和胡须(诀别之物)之后,终于控制不住,伏案恸哭起来……
103.小旅馆楼下 日
李鸿梁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并不时抬头往楼梯那边张望。
104.小旅馆楼上房间内 日
日藉夫人稍稍平复了一些。
李叔同(日语):“请务必保重身体,平安回到日本,拜托了!”说完,对日藉夫人深鞠一躬,决然地走出了房间。
105.小旅馆门外 日
李叔同从小旅馆出来,冒着小雨向湖边走去。
李鸿梁从后面追上来,要给他打伞。
李叔同坚决不让他送:“不要管我!快回去,照顾好,师母……”并向他深鞠一躬,“拜托了!”转身继续前行,任凭秋雨打在自己的脸上。
李鸿梁打着伞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106.杭州灵隐寺李叔同住处 日
李叔同正在窗下专心致志地研习佛典。
字幕:灵隐寺佛香阁。
桌上放着戒律方面的著作,除了前已见过的《梵网经合注》《灵峰宗论》而外,还有澫益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和清初见月的《宝华传戒正范》等书。
李叔同一边研读,一边记下心得,在书旁的一张纸上,零乱地写着:“十诵律”、“四分律”、“相部律”、“南山律”、“随机羯磨”、“传戒正范”以及“比丘戒(具足戒)”、“菩萨戒”等字样,有些地方还画了道道与问号。
107.灵隐寺戒坛殿外 日
字幕:灵隐寺戒坛殿。
新受戒的僧人三三两两地从戒坛殿门口走出来,脸上带着欣喜与踌躇满志的神态。
李叔同——弘一法师亦从门口出来,没走几步,他看见马一浮先生正与一老僧在路边交谈,便高兴地走了过去。
弘一:“马先生!”
马一浮:“恭喜恭喜!恭喜法师,大戒加身,佛力加被,前途有光矣!”
弘一:“同喜,同喜!”又与老僧互礼。
108.灵隐寺院 日
灵隐寺内一条秋林环抱、环境幽雅的小路上,弘一与马一浮边走边谈。
弘一感叹地:“说到此刻的心境,真可谓是半喜半惊,诚惶诚恐也!”
马一浮:“是啊,君之出家一事走到如此之地步,已属不易。而今后之路则刚刚开始,非矢志不渝、勇猛精进者不足以修成正果也!”
弘一:“这其中,还要感谢马先生!若无先生长期的助缘,弘一现时恐亦难有如此造化。今后之路,仍需马公多加提携……”
马一浮:“惭愧,惭愧!”
弘一:“对了,先生所惠灵峰大师与见月律师之书,尤其《传戒正范》一书,使我受益良多。我借此得以略窥戒律之源流,不至于在受戒时犹茫然无绪也。而且,我还发现一些问题……”
马一浮注意地:“哦,是吗?”
弘一迟疑地:“有些话,不知当讲否?”
马一浮:“但说无妨!”
弘一:“今日仪式,名曰受戒,可我却感到实未得戒。”
马一浮:“何故?”
弘一:“其一,比丘之戒律,共有二百五十条之多。然而受戒之际,仅择要宣讲其中数条,其余戒条,均谓事后习之,此大可值得怀疑也!有的人可能永远也弄不清有哪些戒条,更别说去持戒了!”
马一浮:“此乃实情,然而亦为人之常情。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吗!”
弘一:“其二,自明末至今,论传戒之书,惟独一本《传戒正范》。戒仪之流传,全赖此书。然而今所见之戒仪,与见月之书亦未能尽合,而是时有增删。”
马一浮频频点头。
弘一:“其三,明季学风,崇尚空谈,致使古籍散佚,唐宋诸家律学著作几乎荡然无存,直到前清光绪末年方自日本请回一部分。见月身处清初,自然未见唐宋古籍。因此,即便《传戒正范》之作,与古律亦未能尽合,更别说于见月之书再擅加删改了。总之,我们现在所知之戒律,究竟有多少是唐宋古律的真实面目,此乃又一可怀疑之处也!”
马一浮颇以为然:“佛家之学,曰戒、定、慧,戒为其首。无戒则无所谓僧,守戒对于出家人来说是头等重要的。戒律不明,戒条散坏,受而不持,徒有虚名……这些的确是出家人之大忌啊!”
弘一:“所以我觉得,首要的是要将古律学发掘出来,并将其发扬光大。将现行律条与仪轨不断加以修改与补充,使其日臻完善与统一。如此方有可能进一步净化人品,挽世颓风……”
马一浮激动地:“弘扬古律学,挽世之颓风,太好了!这简直就是佛学界的乾嘉学派嘛!法师将欲以此而为己任乎?”
弘一谦虚地:“我哪敢有如此之奢望?我只不过是因此而动了学律之念也……”
马一浮:“很好,很好!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看来,我们以往所探讨过的有关深入的门径问题,如今已经有答案了!”
弘一有些不相信:“果真如此?”
马一浮微笑着:“可喜可贺!”
109.虎跑寺 日
金风送爽,黄叶满地,深秋时节的寺院。
弘一法师身着灰色僧衣,足蹬芒鞋,手提行囊,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他身边是其爱徒刘质平,手中也提着行李。二人向寺僧辞行后,向寺门外走去……
字幕:1918年11月10日(农历十月初七),弘一法师离开虎跑寺,前往嘉兴精严寺阅藏。从此开始了他二十多年云游四方,矢志求道的苦修生涯……
当弘一走出山门之际,他惊喜地发现,门口竟聚集了一大群他往日的学生与同事。众人见法师出来,便欢呼着围了过来。
夏丏尊:“叔同,”忽觉不妥,“哦,我又忘了!法师。”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夏丏尊:“听说法师要去嘉兴阅藏,学生们都要求来送行。上次你离校时没有送成,这次大家强烈要求,我拦也拦不住,只好把他们都带来了……”
弘一施礼:“感谢!感谢!”
夏丏尊:“他们说,以往是你的学生,今后还要做你的弟子。但愿法师今后还能时时赐教,指点迷津……”
弘一:“惭愧,惭愧!”
这时学生们,包括几个早年毕业的学生,纷纷过来向法师行礼、话别……
夏丏尊高声地:“好了,法师还要赶车,我们现在就下山去吧!”
众人簇拥着弘一法师往山下走去,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尾声
众人伴随着弘一法师来到山下,法师与刘质平登上黄包车,向大家挥手道别。
车子启动,众人仍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一路相随,挥手致意,直到车子渐行渐远,从人们视线中消失……
镜头一一掠过送行者,并打出字幕:
吴梦非,1915年毕业于浙一师,1919年与刘质平、丰子恺等创办上海艺术专科师范,同年倡立“中华美育会”,并创办《美育》杂志,后成为著名艺术教育家。
刘质平,1916年毕业,同年赴日本留学,专攻音乐,后成为著名音乐教育家。
丰子恺,1919年毕业,1921年赴日本学习美术和音乐,后成为著名漫画家、文学家和翻译家。
潘天寿,1920年毕业,后成为著名国画家、艺术大师。
曹聚仁,1921年毕业,“五四”运动时期,曾担任浙一师学生自治会主席,并主编《浙江新潮》,后成为著名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
叶天底,1920年肄业,“五四”运动及1920年著名的“一师风潮”期间,积极参加进步学生运动,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中共早期优秀的组织领导者之一。1927年在上虞被国民党当局逮捕,1928年2月在杭州英勇就义。
李尊庸,1921年毕业,同年赴日本学习西画,回国后长期担任美术教员,1927年起任报社摄影记者。1932年淞沪抗战期间,拍摄了大量反映日寇侵华暴行的珍贵历史照片,流传后世,警醒国人。
夏丏尊,著名教育家、文学家、翻译家,1924年发表译著《爱的教育》,该书迅速风行全国,其后再版达三十余次。
姜丹书,著名美术教育家。
银幕出现老年弘一法师眼含微笑的慈祥面容。
字幕:李叔同出家之后,初修净土,继学律宗,并长期研究华严。其于律宗一门,用力最勤,成果最丰。不仅长期探赜索隐,精研古律,而且身体力行,终生护持,矢志弘扬。被誉为“中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成为蜚声海内外的一代高僧。
(剧终)
[作者简介]郑坚坚,男,1958年生,安徽人,中国科技大学教师。热爱文学,业余时间坚持阅读与写作,电影文学剧作系作者初次尝试。作者在修改剧本过程中,曾得到成都理工大学广播影视学院李佳木教授的鼓励与帮助,特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出自: 《电影文学 》 2010年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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