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如马祖　象如石头——论二者独特的机缘应化及背後的佛法见地

　　龙如马祖　象如石头——论二者独特的机缘应化及背後的佛法见地
　　陈燕
　　[摘要]机用为列祖的神髓。种种示现，种种方便，皆为师资契合如水投水，如心传心。马租与石头作为禅法极致中国化之二大龙象，门下显耀。其外用各有气象，马祖峻烈，石头敦拙，皆巴歌应笨，皆大力慈悲。而了义匿於其内，千般德用，无不彰示实相无相、不立文字之大寂灭、究竟空之佛法真粹。
　　[关键词]马祖　石头　机用　不思议　不二实相
　　中国禅宗自初祖达摩以来，祖祖施化，因各人的才调、机缘有别，便各有气质，非天下同风。六祖慧能而後，春风化雨，孕育万方，到马祖、石头，更成璀璨。其超佛越祖，表绝言象之奥赜；其或张扬或偃蓄，无不闳深弥满，皆应机而妙诲，皆鉴当前而不二本然，学者蚁慕，表禅中国化之极致，电光石火，耀古照今。
　　一、心心不异：马祖即怀让，石头即行思
　　马祖之於怀让，恰如石头之於行思。佛门一直坚信一明千明，一暗千暗，坚信正师过正，邪师过谬。这有其内在合理性，佛法究竟为以心传心，自心不见，何使别人见，自不了，何使别人了。所以六祖应缘时常提“善知识”，此善知识即自见自性，又能使人见自性者。怀让与行思皆是六祖认为能堪大任之著名法嗣，我们看二尊宿如何引化上之二者见道：
　　(马祖)问：道非色相，云何能见?让曰：心地法眼，能见乎道。无相三昧，亦复然矣。师(马祖)曰：有成壤否?让曰：若以成坏聚散而见道者，非道也。听吾偈言：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三昧花无相，何坏复何成?师(马祖)蒙开悟，心意超然。[1]
　　马祖在怀让开示之前，著空，认为非色非相，便应非见，亦即什麽也看不见。他未能了知所谓的非色非相，实为色相的无自性，即所谓的空，“相见无性同於交芦”[2]，亦即空有诸法不为实有，形如空花，不应贪染，“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3]。
　　何谓“心地法眼”?马祖得法後曾有这样的描述：“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门’，云何言‘无尽灯’，一切法皆是心法。”[4]以地来比喻心，谓心如大地，能容载万物，《大乘本生心地观经》言：“三界之中以心为主，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究竟沉沦。众生之心犹如大地，五谷五果从大地生。”[5]又《大日经义释》言：“如世间人举趾动足皆依於地，菩萨亦如是依心行，故名此心为地。”[6]因此，心为佛法的眼目，心为佛法的关津。何为心？《楞伽经》曰：“大慧!云何观察自心所现?谓观三界唯是自心，离我我所，无动作无来去。”[7]三界万法，总归於心，因三界万法，皆我与我所一体不二，於是两执俱离。两执俱离，则百非斯遣。百非斯遣，则泯然无见，无动作无来去，对待息除，“诸法从本来，常自寂减相”叫，“离一切相即一切法”[9]。斯即廓尔无我，斯即涅槃，斯即真如心。执尽病除，然後兴心运行，应机接物，搬柴担水，无非真如，无非道。更圆通地说，真如心为空不空如来藏，“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有所有清净境界，如日月轮，顿照显示一切色像。”[10]一无所得，离自心习气过患，即能安立清净受用境界，觉心独鉴，灵知不昧，如如心，即如如智，何能不见?有相而见，即有生有减，为凡见；无相而见，不生不减，为真如见。马祖就是在怀让此番开示下见道的，怀让称其“得吾心，善古今”，古今人事平等平等，即以心传心。
　　石头的见道则略有波浪。他先是六祖徒弟，但在六祖座下，并未实际得法，最後得了一句“寻思去”，害他日夜寻思，後得第一座点拨，才直诣吉州静居谒拜行思。行思共二次问石头“何处来”，藉机显法。
　　师问曰：子何方而来?迁(石头)曰：曹溪。师曰：将得什麽来?曰：未到曹溪亦不失。师曰：恁麽用去曹溪作什么?曰：若不到曹溪争知不失？[11]
　　就理论而言，此番见地已属圆满，真如本具，三时俱现，何曾有失。但为什麽说为“理论”而非实际，有二层原因：1、石头见行思之前一直在“寻思尔”，见自性本来者，体绝百非，理超四句，不增不减，不去不来，安处不二中道，了无戏论，何曾“寻思”?如《摩诃止观》曰：“夫听学人诵得名相，齐文作解，心眼不开，全无理观。”[12]因而，石头此时之言，不应完全属於自己的见地，应或多或少有推理忆持成分。佛法最终应由自己流出，属自心吐却，独言孤标，亦即要自己亲捏亲见，并无授受、并无人情、并无依傍，拟议忆持之间即有万水千山，如文殊言：“总持无文字，文字显总持。”[13]2、怀让此後再问石头“何处来”，亦可推断此时石头非为实际得法，真得法者，一了百了，一悟永悟，直下承担，不落第二见，所谓的“及尽玄微妙，回程月下行”。
　　他曰，师复问迁(石头)：汝什么处来?曰：曹溪师乃举拂子。曰：曹溪还有这个麽?曰：非但曹溪，西天亦无。[14]
　　盘山禅师曰：“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弄形，如猿捉影。”[15]若果上一回石头有所“弄形”、“捉影”的话，这次即“向上一路”，超佛越祖，直示家园，直表真实，本觉始觉，戏论销殒，所谓的“坐断天下人舌头”[16]，所谓的“并却咽喉唇吻”[17]，杂糅精莹，妙理清彻，如《仁王经》曰：“一切法性真实空，不去不来，无生无灭，同真际，等法性。”[18]所以当行思再问“什么处来”时，石头即言其“举拂子”，何其多此一举!空有双绝，依傍不生，本无所动，即圆觉真心，一切尽为不可说寂静。如僧问大龙禅师，“如何是佛?”师曰：“即汝便是。”曰：“如何领会?”师曰：“更嫌鉢盂无柄那。”曹溪无造，西天无作，如实处见一切法，无不自心现量，何须“举拂子”，何能“嫌无柄”。觉处见空，空元是觉，过患尽尽，义意圆圆，石头亲见，才决定无疑。所以行思有曰：“众角虽多，一麟足矣。”[19]
　　六祖目不识丁，於是开了不假经典直接以坐言起行度人先河，其最大合理性在於佛从自心做，不从文字做，如达摩言“教是语词，实不是道”。《楞伽经》言：“大慧，空、无生、无二、离自性相，普人诸佛一切修多罗，凡所有经，悉说此义。”[20]而心即离自性相，即无二，即无生，即空。所以六祖言“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21]，只要见性开悟，见自己心佛，则虚彻灵通，何须经典，何必造作。这与唯识法相宗更微妙些的看法不甚相同，在唯识法相宗看来，即便是见道以後，永远有为，即对治作意，以幻修幻，以至於无一切沈惑，“如是菩萨依此以楔出楔方便遣内相故，一切随顺杂染分相皆悉除遣，相除遣故粗重亦遣，永害一切相粗重故。渐次於彼後後地中，如炼金法陶炼其心，乃至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22]上言之法界心马空不空如来藏，所谓的不二也不一，不一也不二，空有之辩证互动，才有真正的圆融。因而，唯识法相宗既重不二而悟而证，亦重不一而悟而证，二者一体呼应。集禅、唯传承於一身的达摩祖师是此类思修的表表者，其重无上甚深，亦重无上微妙，因而其现量因辩证而更趋圆通。而六祖以後之各祖更著重的是由不二而悟而证，其恪守著不二这块田地，只在这块田地里著功夫，在其看来，不二琢磨好了，何愁不一。於是，他们在应化群品时，只务求各人见自性的不二实相即可，除此以外，任何有为施设尽是闲情。所以六祖的徒子徒孙，将六祖因特殊因缘示现的自然直指度人方式，发挥得空前淋潍尽致，禅之真正中国化便由此而始而就。石头之高徒药山惟俨禅师就有这样的故事：
　　师(药山)看经，有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什麽自看?师曰：我只图遮眼。曰：某甲学和尚还得也无?师曰：若是汝牛皮也须看透。[23]
　　一切只为看透，看透万物实际，即看透自心实际，其它只是“图遮眼”。至於看书学经是否帮助看透，看透後看书学经是否帮助看得更透、行得更透，即不说。六祖目不识丁，自不看经，却尊重看经，僧法达诵经三干部，不见自心，只得闲文字，被六祖呵，“你若得其经意，不以为胜，则与吾偕行。”[24]法达契後，“亦不辍诵经”。药山惟俨本人博通经论，精持律行，却让徒子轻经轻论。禅史上，六祖地位不言而喻，而药山惟俨的声名亦相当大，座下有不少见道弟子。或许只可以说各祖仅为应顺事机，随分过生而已，不可附会贪染。
　　二、峻烈为马祖，直诲不可说大寂灭
　　马祖以喝棒显机，其这样特立独行的应化方式主要有三个原因：1、马祖以丛林安禅侣，少了律院之森严戒条及仪轨，因而在教学上可以采取一些更灵活机动的方式。2、为机用。得道者之布道，一极悲心，“是佛子说法，常柔和能忍，慈悲於一切，不生懈怠心。”[25]慈悯怜爱，谦顺仁让，志意和雅，何能既喝且棒。可是，观音捧甘露，文殊举利剑，菩萨称根演化，需抚慰给甘露，需戒警赐利剑，无不慈悲，无不救护。况且凡夫攀执，六根内盲，幽关难启，“如是愚夫，无始虚伪妄想所熏习，三毒烧心，乐色境界，见生住减，取内外性，堕於一异俱不俱、有无非有非无、常无常想，妄见摄受。”[26]此情形之下，如应机棒喝，即摒除余外葛藤，有似迅雷霹雳，直向要害，黄金入火愈易见其精神。所谓的“为病不同，药亦不同”。3、马祖与生俱来之巍然气质，“容貌奇异，牛行虎视，引舌过鼻，足下有二轮文。”[27]此番架势，绝非等闲，不得一片天地绝不甘休，《坛经》中六祖对怀让言：“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28]“马驹”即马祖。可见其巨命，亦可见其峻烈。下以二事例详解：
　　大珠初参马祖。祖曰：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裏，一物也无，求什麽佛法?珠遂礼拜， 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珠於言下， 自识本心。[29]
　　祖师的接引与如来的应化毕竟有别。圆悟禅师言：“诸佛开示，祖师直指，唯心妙性。径截承担，不起一念。透顶透底，无不现成。”[30]释佛讲般若，先言摩诃般若，再言实相般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31]先言不一，再言理不二，最後才言实不二，“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32]，何其庄严周致。此“真实”即为离造作、绝虚妄之中道实相，如《法华经》曰：“如所说者，皆是真实。”[33]而祖师的调子即与如来的调子有异，如来抑扬顿挫，而人圆成实，祖师仅秉基调，旁杂尽省，直鈎钓鱼，得鱼忘筌。所以达摩言：“明佛心宗，行解相应名之曰祖。”[34]管取天下人心，不图敲山，只图震虎。
　　所以，大珠向马祖求法，便得一顿喝训，你自有宝藏不顾，离家散走作什麽?自心之究竟不二，便是自在圆满，造就是自家宝藏。如《如来藏经》云：“一切众生，贪瞠痴诸烦恼中，有如来身。乃至常无染污，德相备足，如我无异。”[35]因此，佛为自身做，不由外求，不从人得。《法华经》中写了这样的一个醉人，亲友以无价宝珠系其衣里，其醉卧不知，马生计故，勤力求索，几多艰辛，几多愚痴。见马祖前之的大珠，便是这样的一个醉人，奔波驰求，寻佛拜祖，不知佛祖只在囊中，圆陀陀，光烁烁，不用寻求，求之愈失，寻之愈远。马祖何得不气，何能不斥。“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法，佛外无别心。”[36]於是，当大珠再问“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时，马祖言：“问我者即是”，所谓的一华一佛国，一叶一释迦，上仰下躬、前际後际，无非不二，无非真如，造就是“平常心即道”。《成唯识论》曰：“此牟尼尊所得二果永离二障，亦名法身，无量无边力无畏等大功德法所庄严故，体依聚义总说名身故。此法身五法为性，非净法界独名法身，二转依果皆摄此故。”[37]所谓的总相法身与别相法身。总相法身兼如如及如如智，是自性身与自受用身的一体圆融。别相法身则仅言自性身，仅言清净如如，为一切有为无为功德法之所依，即自心应缘而动时的当前即是，所谓的“目前无法，意在目前”，如上之“问我者即是”。但究竟而言，总则别，别则总，总别了了，才晶莹剔透。马祖後来这样评价大珠：“大珠圆明，光透自在，无遮障处。”[38]历过一番冷彻骨，便有梅花喷鼻香!
　　泐潭法会禅师问祖云：如何是西来祖师意?祖曰：低声近前来。会便近前，祖打一掴，云：六耳不同谋，来日来。会至来日，犹入法堂，云：请和尚道。祖云：且去，待老汉上堂时，出来舆你证明。会乃悟，云：谢大众证明。[39]
　　沙门之要务，便是琢磨“西来祖师意”，此表佛法之真髓，把其捏透了，亦就见道开悟了。
　　法会禅师问西来意，祖即一掴，仅言“六耳不同谋”，便打发其来日来。“六耳不同谋”为佛家教导弟子之警语，意谓耳食之学，无益乎道。何谓道?《楞严经》言：“如是乃至即老即死即老死尽，即苦即集即减即道。”[40]达摩言：“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道，道即是禅。”[41]此心非识心之心，实为不染一法之真如心，心的不可思议不二，即为实际不沾一法，即为究竟解脱，这就是佛，是道，是禅。不可思议者，即不可说，非不能说，而是名言计度路绝，造作道断，维摩言：“佛身无为，不堕诸数”[42]；“无有文字，是则解脱”[43]。大颠言：“动念即乖，安排即错”[44]；“不得动著，动则三十棒”[45]。马祖言：“人法俱空，转无等轮，超於数量……如天起云，忽有还无，不留碍迹；犹如画水成文，不生不灭”[46]。《楞伽经》言：“故一切法离言说，是名一切法离言说空。”[47]这就是大寂减，大平等，上无片瓦，下无锥地，无依无倚，无些微耳食杂说，事事空，事事道，造就是祖师西来意。如《宏智禅师广录》言：“衲僧家，枯寒心念，休歇余缘，一味揩磨此一片田地。直是诛锄尽草莽，四至界畔，了无一毫许污染。”[48]所以马祖的这一掴，为设锦阱以陷兽，直教法会必得揩磨属於自己的这片大寂减、非耳食田地，其余杂碎，多做无益。法会来日再来，更言：“请和尚道”，马祖还是不予开示，只言，“且去，待老汉上堂时，出来与你证明。”佛在衣内，不用授决，所谓的“认得心性时，可说不思议”[49]。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皆为不思议。到此，法会方以自心契印马祖心，以自心了悟众生本来佛心，所以才有後之“谢大众证明”。马祖就这麽炉锤法会，教他见道。“曹溪波浪如相似，无限平人被陆沉”[50]，参禅者多如牛毛，能见自性涅槃者，何其难也。大冶精金，用尽腕力，无非为师资契合如水投水，如心传心。何其勇猛、刚烈，又何其慈悲o(得四句偈，胜河沙功德，何妨棒打，何妨雷喝。
　　机用为列祖之神髓。种种变化，种种方便，随缘导迷。《楞严经》曰：“彼外道等，常说自然，我说因缘。”[51]长水之《楞严经疏》曰：“佛教因缘为宗，以佛圣教自浅至深，说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52]以因缘故，诸法生；以因缘故，诸法空、无相、无作；以因缘故，诸佛说法究竟一乘。因而，法界无非因缘，药山惟俨初参石头，石头曰：“恁麽也不得，不恁麽也不得，恁不恁麽总不得，子作麽生?”[53]其与马祖说言“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54]理趣一致，可药山在石头处是“罔措”、“如蚊子上铁牛”，在马祖处即是“言下契悟”，所以石头早言“子因缘不在此，且往马大师处去”。
　　应机说法，机外无法。“夫说法者，须及时节，观根投机，应病用药，若不及时节，总唤作非时语。”[55]丹霞天然禅师应科举途中，偶得禅僧一句“选官何如选佛”，即转投佛门，并首参马祖，後礼石头，再谒马祖，受“天然”法号，皆为机缘使然。观音具足大力慈悲，愿泽及一切众生，却只能应缘机而度人，只因法界如是。随顺法界，随顺因缘，观音如是，马祖如是，无者不是，无处不是。
　　三、敦拙为石头，直抉万法本来究竟
　　表面而言，石头并无马祖之刚烈，其语约而奥，其旨婉而彰。法云秀云：“石头好个无孔铁锤，大似分付不著人。”[56]若言马祖为龙，石头即是象，沉毅、敦拙，有玄谋，有分量。马祖威猛在外，石头威猛在内，如石头有言：“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57]承祖祖之垂范，“见性即是佛，不见性即是众生”[58]，“但如今识取自心，见自本性，更莫别求”[59]，一针见血，直指人心，没有余地。所以石头的简约里，总有极致，总有决断。且看下之二例：
　　僧问：如何是解脱?师(石头)曰：谁缚汝?又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60]
　　何其沉实、何其拙朴、又何其果敢!如何是解脱?离缚得自在即解脱。《成唯识述记》曰：“解谓离缚，脱谓自在。”[61]《顿悟人道要门论》曰：“二性空者，自然解脱。”叫二性本空，只为不识，识自性本自不二之性，即本来解脱，所以石头言“谁缚汝”。心常解脱，心总自在，不见毫尘，不劳寸刀，如僧肇言：“我染诸法，故诸法缚我，我心无染，则万缚斯解。”[63]
　　如何是净土，离秽即为净，“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国土净。”[64]群生万端，心识各异，业行不同，报应不一，净者如琉璃，秽者如尘垢，其无不由心。“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所以佛言，随所住处恒安乐。”[65]自心之空有不沾，即是净土。何处不是空有不二?何处不是净土?所以石头言“谁垢汝”。
　　如何是涅槃，《大智度论》曰：“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66]《思益经》曰：“世尊，谁住彼岸?佛言，能知道平等者。”[67]《涅槃经》云：“涅言不生，盘言不减，不生不减名大涅槃。”[68]平等者，不生不减也，绝一切空有攀缘，离一切所作根量，本体现量，决然中道，如《楞伽经》曰：“法佛者，离攀缘”[69]。众生本居中道，即离攀缘，亦即本是不生不减，本来涅槃。所以石头言“谁将生死与汝”。
　　石头简拙的应化，无不见底，一切不从外得，一切俱由心来，“大藏小藏尽从这里去，终不少他事”[70]。所以石头才会指著一橛柴曰：“马师何似这个。”[71]马祖似一橛柴，即马祖之心如一橛柴般如如不动，马祖之心在一橛柴处亦是如是法性现量、平等现量、涅槃现量。所以後有沙门问“如何是西来意”，石头言：“问取露柱。”“如何是禅?”石头言：“碌砖。”“如何是道?”石头言：“木头。”如《涅槃经》云：“我以佛眼，遍观三界，有情无情，一切人法，悉皆究竟。”[72]何处不是本心清净处!何处不是自心之如是安住。如弥勒菩萨言“我乃得成无上妙圆识心三昧，乃至尽空如来国土净秽有无，皆是我心变化所现。世尊我了如是唯心识故，识性流出无量如来。”[73]法界海慧，照了诸相，毕竟解脱，众生皆如，圣贤皆如，万物皆如。见者了然，不见者日用而不知。
　　《圆觉经》是这样描述“本来清净”的：“彼知觉者，犹如虚空，知虚空者，即空华相，亦不可说，无知觉性。有无俱遣，是则名为净觉随顺。何以故?虚空性故，常不动故；如来藏中，无起减故，无知见故；如法界性，究竟圆满，遍十方故。”[74]可见佛陀之道为空，更微妙地说为毕竟空，空有尽遣而不可说，为毕竟空。毕竟空，即毕竟清净，此为真正的人圆成实，因不动才如，不生不减才空，此即法界性，普觉粗细，普及本末。而石头则毋庸言累，实地封喉，立处真抉，事事现成，我人法身只在当前，应物显形，长者长形，短者短形，美者美形，丑者丑形，“起时唯法起，灭时唯法减”[75]，不言我起，不言我减，何妨一橛柴、何妨碌砖、何妨木头。虽无佛陀之微妙圆融，但勇毅、纯粹，易於解决。
　　石头之高徒丹霞天然禅师秉承其作派，干脆，决绝，义无反顾。於慧林寺，遇天大寒，其取木佛焚之，人或讥之，天然曰：吾烧取舍利。人曰：木头何有?天然曰：若尔者，何责我乎?
　　天然禅师，为道天然，绝一切俗作，为“骑圣僧颈而坐者”[76]，其之言，其之行，无不清净真心，无住无根，拒绝缘虑，烧取舍利也罢，骑圣僧颈也罢，一切法空，都无取舍，莹净绝瑕，一切所作根量相减，如南泉之“拂袖便去”[77]，如维摩之“默然无言”[78]。五祖言：“见性者，轮刀上阵，亦见”[79]，长髭旷禅师言：“如洪炉上的一点雪”[80]，一切法皎如冰霜，不生丝毫枝叶，不具半点犹豫。
　　潭州招提慧朗禅师，十七游南岳(石头应化处)……往谒大寂(马祖)，大寂问曰：汝来何求?师(慧朗)曰：求佛知见。曰：佛无知见，知见乃魔界，汝从南岳来，似未见石头曹溪心要尔，汝应却归。师承命回岳，造於石头，问：如何是佛?石头曰：汝无佛性。曰：蠢动含灵又作麽生?石头曰：蠢动含灵却有佛性。曰：慧朗为什么却无?石头曰：为你不肯承担。师於言下信入。[81]
　　古之求法者，何其精进不懈。慧朗跟石头多年，未得法，求於马祖，要佛知见，可佛者，绝一切知见。如佛陀斥阿难言：“菩提涅槃尚在遥远，非汝历劫辛勤修证。虽复忆持十方如来，十二部经清净妙理，如恒河沙只益戏论。”[82]千劫学知见，不如一日修无为，以生灭因求不生不减果，无有是处。求佛者，应求自心之不二实相，其无作而德妙，如琉璃内悬明月。凡众贪染攀缘，分别计度，愿这愿那，於是，有本无始，本如不如，如《华严经》言：“凡夫见诸法，但随诸法转。不了法无相，以是不见佛。”[83]所以慧朗被马祖呵斥。石头有言：“这里针剳不入”：[84]，药山有言：“这里如石上栽花”[85]，一切法实相，一切法如兔马等角，无一点来去空间，无一丝知见余地，泯灭二边，直人绝对平等之地，此即无为，此即菩提。
　　於是，慧朗重回南岳，再谒石头，问“如何是佛”，石头直斥“汝无佛性”，这是一剂猛药，直把慧朗灌醒，“蠢动含灵都有，何来我却无?”蠢动含灵本元真如，但不见不晓，你慧朗也有的话，这麽长时日了，何不能见。所以言，石头的刚烈是在骨子裹的，直教慧朗丧胆亡魂，身心变色。慧朗六时精进，可就是不肯躬身自照，觉悟心源，“若不识自己灵觉之性，假使身破如微尘，觅佛终不得也。”[86]所以石头言“为汝不肯承担”。歇即菩提，一切过患习气空，坚决透过，默尔放下，即为承担自己，荷负如来。古德言：“学道先须且学贫，学贫贫後道方亲。”[87]贫去名相、贫去知见，贫去再贫去，直至分寸不持，直至全体歇却，十方世界周遍寂湛，即见道亲道。如石头作偈赞药山曰：“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只麽行，自古贤上犹不识，造次凡流岂可明。”[88]与佛共行，与真如同住，同事同理，同欢同笑，同语同默，同动同静，“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89]，只因本是，只是歇去，且就这麽以心传心，石头即慧朗，慧朗即石头。

　　[*]陈燕，广东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1][4][27][29][36][38][39][46][53][54][75][76][77]马租道一禅师广录》，《卍新纂续藏经》69册，第2、3、2、3、2、3、3、3、5、5、2、5、3页。
　　[2][9][40][51][73][82]《楞严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9册，第124、112、121、112、128、121页。
　　[3][11][14][19][23][34][57][60][70][71][80][81][84][85][88]《景德传灯录》，《大正新修大藏经》51册，第246、240、240、240、312、220、309、309、309、309、313、311、31l、311、311页。
　　[5]《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大正新修大藏经》3册，第327页。
　　[6]《大日经义释》，《卍新纂续藏经》23册，第3页。
　　[7][10][20][26][47][69]《楞伽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6册，第599、486、 489、491、488、486页。
　　[8][25][33]《妙法莲华经》，《大正新修大藏经》9册，第8、38、32页。
　　[12]《摩诃止观》，《大正新修大藏经》46册，第132页。
　　[13]《胜天王般若波罗蜜经》，《大正新修大藏经》8册，第720页。
　　[15]《宗门拈古汇集》，《卍新纂续藏经》66册，第63页。
　　[16]《五灯全书》，《卍新纂续藏经》82册，第109页。
　　[17]《指月录》，《卍新纂续藏经》83册，第694页。
　　[18]《佛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大正新修大藏经》8册，第825页。
　　[21][24][28][65][79]《六祖坛经》，《大正新修大藏经》48册，第349、355、 357、352、348页。
　　[22]《解深密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6册，第702页。
　　[30]《续古尊宿语要》，《卍新纂续藏经》68册，第424页。
　　[31][32]《心经》，《大正新修大藏经》8册，第848、848页。
　　[351《大方等如来藏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6册，第457页。
　　[37]《成唯识论》， 《大正新修大藏经分31册，第57页。
　　[41][58][86]《达摩大师血脉论》，《卍新纂续藏经》63册，第3、2、5页。
　　[42][43][64][78]《维摩诘所说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4册，第542、540、538、551页。
　　[44][45]《般若心经注解》，《卍新纂续藏经》26册，第949、949页。
　　[48]《宏智禅师广录》， 《大正新修大藏经》48册，第74页。
　　[49]《宗镜录》， 《卍新纂续藏经》48册，第939页。
　　[50]《虚舟普度禅师语录》，《卍新纂续藏经》71册，第85页。
　　[52]《楞严经疏》，《大正新修大藏经》39册，第825页。
　　[55]《天圣广灯录》，《卍新纂续藏经》78册，第497页。
　　[56]《宗鉴法林》，《卍新纂续藏经》66册，第615页。
　　[59]《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大正新修大藏经》48册，第386页。
　　[61]《咸唯识论述记》，《大正新修大藏经》43册，第235页。
　　[62]《顿悟入道要门论》，《卍新纂续藏经》63册，第20页。
　　[63]《注维摩诘经》，《大正新修大藏经》38册，第334页。
　　[66]《大智度论》，《大正新修大藏经》25册，第145页。
　　[67]《思益梵天所问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5册，第37页。
　　[68]转引《维摩经略疏》，《大正新修大藏经》38册，第576页。
　　[72]《大般涅槃经後分》，《大正新修大藏经》12册，第904页。
　　[74]《圆觉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7册，第913页。
　　[83]《华严经》，《大正新修大藏经》10册，第81页。
　　[87]《证道歌注》，《卍新纂续藏经》65册，第458页。
　　[89]《穆庵文康禅师语录》，《卍新纂续藏经》71册，第4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