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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在福建

高印


  弘一法师是我国现代著名的高僧,也是我国早期研究和介绍西洋艺术的先驱者,在美术、音乐、话剧、书法、金石、文学等方面都很有成就,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中年出家后大部分时间居住在福建,对福建的佛教和文化艺术有一定的影响。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曾留学于日本东京美术学校。至三十一岁时学成回国,先后在天津、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学校致力于艺术教育,造就知名学者甚众,一九一八年七月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后,精修梵行,博览群经,有佛学论著多种。一九四二年九月四日逝世,(本文所记月份、日期均用阴历),终年六十三岁。在他二十四年的沙门生涯中,曾三次来福建居住,前后达十四年,最后圆寂于泉州。本文拟将弘一法师在福建的活动略加论述,作为研究其思想的参考。  

  (一)  

  弘一法师第一次来福建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他原在浙江温州庆福寺,先至上海,然后到厦门的。他在叙述自己那次来福建的因缘时说:

  “那时我听人说,尤惜阴居上也在上海。他是我旧时很要好的朋友,我就想去看一看他。一天下午,我去看尤居上,居士说要到暹罗国(泰国)去,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的。我听了觉得很喜欢,于是也想和他一道去。我就在十小时中,急急地预备着。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就赶到轮船码头,和尤居上一起动身到暹罗国去了。从上海到暹罗,是要经过厦门的,料不到这就成了我来厦门的因缘。十二月初,到了厦门,承陈敬贤居士的招待,也在他们的楼上吃过午饭,后来陈居士就介绍我到南普陀寺来。那时常来谈天的,有性愿老法师,芝峰法师等。……因着诸位法师的挽留,就留滞在厦门,不想到暹罗国去了。”(《南闽十年之梦影》,载《晚晴老人讲演录》)

  当时,据佛门人士的看法,认为暹罗佛教属小乘,与大乘佛教思想不相适宜,加上闽南气候温和,佛教兴盛,所以他就打消赴暹罗的计划而居厦门。

  弘一法师于十二月初到厦门后,在南普陀住了几天,即转到南安小雪峰寺度岁,过了正月十五日又回到南普陀,住在寺内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约有三个月。他说:

  “我在佛学院的小楼上,一直住到四月间,怕将来的天气更会热起来,于是又回到温州去。”(同上)

  弘一法师离厦门回温州时,取道福州,游鼓山。五月初才到温州。这次他在福建的厦门、南安、福州等地,差不多有五个月左右。有两件事是值得特别注意的。首先,对闽南佛学院的教育提出改革意见。他曾说,“到南普陀寺来,是应常惺法师的约,来整顿僧才教育的”(同上)。当时,闽南佛学院刚开办不久,没有教学经验,如课程门类大多,学员负担太重,学习成绩不显著。对此,弘一法师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和办法,使学生们的成绩得到提高。

  其次,在福州鼓山涌泉寺藏经阁发现孤本《华严疏论纂要》和其他善本经论的经版,请人印刷,并将一部分赠与日本。他说:

  “昔年余游鼓山,览彼所雕《法华》、《楞严》、《永嘉集》等楷字方册,精妙绝伦。以书法言,亦足媲美唐宋,而雕工之巧,可称神技。虽版角少有腐阙者,亦复何伤,弥益古趣耳。又复检彼巨帙,有清初刊《华严经》及《华严疏论纂要》、憨山《梦游集》等,而《华严疏论纂要》为近代所希见者。余因倡言印布,并以十数部赠与扶桑诸寺,乃彼邦人士获斯秘宝,欢喜跃,递为摄影镂版,载诸报章,布播遐迩。因是彼邦佥知震旦鼓山为庋藏佛典古版之宝窟。然鼓山经版虽弛誉于异域,而吾国犹复湮没无闻。(《福州鼓山庋藏经版目录序》)

  弘一法师在福州鼓山涌泉寺藏经阁所发现的《华严疏论纂要》是极其珍贵的,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里还没有收入。这部佛学要典能够重新印刷传布,实在应归功于弘一法师。他对福州鼓山涌泉寺藏经阁所藏佛教经论的评价,应该引起佛学研究者的重视。  

  (二)  

  弘一法师第二次来福建是一九二九年十月,至次年的四月,约有半年的时间。他这次在福建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住厦门两个月。他曾说:

  “起初在南普陀住了几天,以后因为寺里要做水陆,又搬到太平岩去住。等到水陆圆满,又回到寺里,在前面的老功德楼上住着(《南闽十年之梦影》)

  这次在厦门的日子里,主要的时间还是花在帮助闽南佛学院整顿僧教育上。但是,这次跟上次偏重于课程的整顿不同,而是特别注意思想整顿。

  当时闽南佛学院的学生,忽然增加了两倍多,约有六十多位,管理方面不免感到困难。虽然竭力的整顿,终不能恢复以前的样子。(同上)为此,弘一法师曾为佛学院撰《悲智》训语,并手书以赠。他在训语中说:

  “己巳(1929年)十月,重游思明,书奉闽南佛学院同学诸仁者。“悲智”:有悲无智,是曰凡夫;悲智具足,乃名菩萨。我观仁等,悲心深切,当更精进,勤求智慧。智慧之基,曰戒曰定,如是三学,次第应修。先持净戒,并习禅定,乃得真实,甚深智慧。伐此智慧,方能利生。……具修一切,难行苦行,是为成就,菩萨之道。(《弘一大师年谱》第107页)

  弘一法师在南普陀时,处处以身作则,一举一动都细心谨慎,虽蝼蚁之命亦不予伤害。每月朔、望各为寺中僧众诵戒一次。在吃、住上力修“头陀行”(即苦行)。他常现身说法教育僧众。如他说:

  “诸位请看我脚上穿的一双黄鞋子,还是民国九年在杭州时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给我的。又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间里看看,我的棉被面子,还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伞,也是民国初年买的。这些东西,即使有破烂的地方,请人用针线缝缝,仍旧同新的一样了。简直可尽我形寿受用着哩!又如吃东西,只生病时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从不敢随便乱买好的东西吃。(《晚晴老人讲演录》第12一13页)

  由于他身体力行佛教戒律,德高望重,受到僧众们的崇敬。

  第二阶段,是住南安小雪峰寺一个月。他在厦门住到十二月中旬,即至小雪峰寺过年。当时,小雪峰寺是由转逢和肉当住持,太虚法师亦到那里度岁,由太虚作词、弘一作谱的《三宝歌》,即是这时的作品,为当时“泉州慈儿院”儿童早晚礼佛时的赞歌。

  第三阶段,是住泉州承天寺三个月。弘一法师在小雪峰寺过年后,即到泉州承天寺。到了四月,又怕天气要热起来,又回到温州去。

  他在泉州承天寺,主要是帮助性愿法师创办“月台佛学研究社”。他曾说:

  “不久,研究社成立了,景象很好,真所谓”人才济济”,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盛况。现在,妙释寺的善契师,南山寺的传证师,以及已故南普陀寺的广究师等等,都是那时候的学僧哩!研究社初办的几个月间,常住的经忏很少,每天有功夫上课,所以成绩卓越,为别处所少有。”(《南闽十年之梦影》)

  他在“月台佛学研究社”,除教了两回写字的方法外,还帮助学员学习和研究佛学。

  弘一法师在月台佛学研究社时,还帮助寺里整理古版的藏经,后来还编成目录,留在那里。
  
  (三)  

  弘一法师第三次来福建是一九三二年十月,一直住到一九四二年九月他逝世为止,其间除应请至青岛湛山寺讲律学五个月外,有十年之久。

  这次他仍先到厦门,住山边岩(万寿岩)和妙释寺,次年五月转至泉州开元寺,十一月又至晋江草庵;到了一九三四年二月,又返回厦门,住南普陀后山兜率陀院(自称晋水兰若),十一月移居万寿岩。一九三五年春,再至泉州开元寺,住温陵养老院;四月,至惠安崇武,安居净峰寺;十月,至泉州承天寺,不久又返回净峰寺;年底,至晋江草庵度岁。一九三六年春,再至厦门南普陀;五月,移居鼓浪屿日光岩;十二月,回南普陀。一九三七年三月,在厦门万寿岩。这年四月,到青岛湛山寺;九月,回到厦门万寿岩;年底,到晋江草庵过年。一九三八年一月,再至泉州开元寺和承天寺;三月初,至惠安净峰寺住数日即赴厦门鼓浪屿了闲别墅;四月底,至漳州南山寺,旋即移居漳州东乡瑞竹岩,又经同安梵天寺至晋江安海水心亭,再至泉州清尘堂及光明寺和开元寺。一九三九年初,小住泉州清源山之清源洞;二月,至永春城东之桃源殿,旋入毗峰普济寺,后转至蓬山。一九四零年十月,由永春至南安灵应寺。一九四一年四月,自灵应寺重过水云洞,之晋江檀林乡福林寺:冬,入泉州百原寺小住,旋至开元寺,不久又回福林寺。一九四二年二月,赴惠安灵瑞寺;三月,回泉州百原寺,不久移居开元寺温陵养老院;九月四日,逝世于养老院晚晴室。

  弘一法师这次在闽南长达十年,主要做了下列几个方面的事情。

  第一、念佛救国。他这次在闽南期间,正值日寇侵华气焰方张之时。他对侵略者极为愤怒。一九三七年九月中旬,他离青岛赴厦门路过上海。因当时厦门战事紧张,有人劝他在上海暂住,他以“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乃他往(按指回厦问),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弘一大师永怀录》第102页)答之。据记载:

  冬返厦门万石,时厦战风紧张,各方劝师内避。师日:“为护法故,不怕炮弹。因自题其室曰“殉教堂”(同上书第11页)

  这时,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谓“时事未平静前,仍居厦门,倘值变乱,愿以身殉。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同上书第164页)。后来他到泉州,各方人士纷纷来请他写字,他概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同上第11页)一联予之。一九四一年五月,他在晋江檀休乡福林寺时,永宁有日舰窥伺骚扰。这时,泉州开元寺广义法师往谒,献菊花数枝。他即托菊述怀,作“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问色殷红,殉教应流血”(《泉州文史资料》第七辑)一诗赠之。他在给泉州郑氏的信中说:

  对付敌人,舍身殉教,朽人于四年前已有决心,曾与传贯师言及。……吾人一生之中,晚节最为要紧。愿与仁者共勉之(同上书)。

  在这个时期,弘一法师特别提醒人们要注意晚节。一九三六年八月,他在厦门南普陀披诵明末宝华山见月律师的《一梦漫言》时,“改善踊跃,叹为稀有。执卷环读,殆忘饮食。感发甚深,含泪流涕者数十次”。(见《一梦漫言·题记》)为什么呢?他说:

  “然末世善知识,多无刚骨,同流合污,犹谓权巧方便,慈悲顺俗,以自文饰。此书所述师之言行,正是对症良药也。儒者云:“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者有志之。”余于师亦云然。九月五日,编录《年谱摭要》讫,复校阅《一梦漫言》,增订标注,并《记》。九月十三日,写《随讲别录》二纸竟,卧床追忆见月老人遗事,并发愿于明年往华山礼塔。泪落不止,痛法门之陵夷也。”(同上书)

  由上可知,他不仅有强烈的爱国思想,而且品行纯洁,具有十分高尚的人格。

  第二、倡复文物。一九三三年十月,弘一在泉州开元寺期间,曾到泉州西郊潘山发现“唐学土韩偓墓道”,即时上去在碑前徘徊凭吊,照像留念,并表示要研究韩偓。当时在场的高文显居士回忆说:“当癸酉小春的时候,他曾坐车经过西门外,在那潘山的路旁,矗立着的晚唐诗人韩偓的墓道,给他看到了,他惊喜欲狂,对着这位忠烈的爱国诗人,便十分注意起来。他与韩偓很有缘,而且很佩服诗人的忠烈。因为韩偓于唐末避地来闽依王审知,被馆于招贤院中,而终其身。那种遭着亡国的惨痛,耿耿孤忠,可与日月争光。所以唐史称他为唐末完人。我们的法师,更想要替他立传,以旌其忠烈了。经过了一年后,他搜集了许多的参考资料给我,瞩我为诗人编一部传记。……他在韩偓的传中曾有一章《(香奁集)辨伪》,用十二分的考古癖把《香奁集》证明是伪作,而说韩偓决不是作香奁的诗人,因此把韩偓在文学史上做着唯美派的总代表的地位推翻了。”(《弘一法师永怀》第39页)

  当时,弘一法师向同游者表示,他与韩偓不知有什么宿缘,一提起韩偓的名字,他就无限喜欢。后来,他把数首韩偓的诗书写成中堂自悬留念或赠与他人。他在泉州书写的中堂甚多,都是佛经偈语,书写古人诗词,仅见韩偓的作品。由于弘一法师对韩偓的重视,引起泉州进士吴增等人关心,发起为韩偓修墓的捐献,终于在一九三六年把韩偓的墓修理了。一九三三年底,弘一法师在晋江草庵度岁,特为传贯与丰德二师讲灵峰大师《祭颛愚大师爪发钵塔文》,讲毕为丰德书“绍隆佛种”一横幅,并题云“岁次癸酉,与丰德法师同住草庵度岁,书此以为遗念”。一九三五年春,弘一法师在泉州恢复了两项朱熹遗迹:一是补书开元寺山门朱熹所撰对联,即“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并题云“寺门旧有此联,朱文公撰,久失,为补书之。”二是补题温陵养老院中“过化亭”匾额,并题说:

  “泉郡素称海滨邹鲁,朱文公尝于东北高阜建亭种竹,讲学其中,岁久倾圮。明嘉靖间,通判陈公重筑斯亭,题曰过化,后亦毁于兵燹。迩者叶居士青眼,欲复古迹,请书亭额补焉。余昔在俗,潜心理学,独尊程朱,今来温陵,补题过化,何莫非胜缘耶?

  此为一九三五年事。其间,他还倡复了其他古迹。

  第三,著述弘法。弘一法师在闽南的这十年,是其晚年时期,佛学思想已臻于成熟。这时他勤于写作,可以说其主要佛学著述绝大部分是在这时完成的,如《南山律在家备览》、《华严集联三百》、《药师如来法门讲述录》、《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净宗问辨》、《盗戒问答》、《晚晴老人讲演录》、《晚晴山房书简》、《弘一大师遗墨》等。他的这些著述,大部分是先写后讲或先讲后写,把著述和弘法结合起来。他认为,到了晚年应该很好地弘法。他在一九三八年十月给朋友的信中说:

  “今年所以往闽南各地弘法者,因余居闽南十年,受当地人士种种优遇,今余年老力衰,不久即可谢世,故于今年往各地弘法,以报答闽南人士之护法厚恩耳。”(《晚晴山房书简》第一辑第62页)

  这些年,在他给朋友的信中经常出现“在闽南各地弘法甚忙”、“近在泉州讲经,法缘甚盛”、“于厦门变乱前四天,已至漳州弘法”、“朽人近来漳州,弘扬佛法,十分顺利”等。他还说:

  “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意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讲演,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和尚’……,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晚晴老人讲演录》第28页)

  总之,弘一在其最后十年间,把弘法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之一。

  弘一法师刚出家时,对佛教各宗各派,认为各有各的长处。不过,他当时比较注重华严宗,认为此宗最为广博,在一切经法中称为教海,通过研习华严宗可以获得广博的佛教知识。他在福建期间,精研律宗。用了数年的时间精密研究和工楷写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还细致地校勘了三大部律学名著。同时,他亦笃信净土宗。他的佛教思想体系,可以说是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当然,对弘一法师的佛学思想,还有待于学者们作进一步的研究。

  (全文终原文刊登于《法音》198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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