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人的“形相”

　　一件在艺术史上出现的作品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形相，它不是靠语言来表述的，不是靠文字来记载的，但它是一个形相，这个形相就像电视剧里的整个的场面和画面一样，它并不说话，它没有字幕，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它只是这个画面存在和活动的就让你领受到了整个信息和超越了一般所说的信息意义的传达，这种传达包括人的传达、人性的传达。那么我们可以把艺术史看成一个人类的形相的历史。整个人类往日的形象就是在艺术史里一层一层地展现出来的。

　　在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祖先还处于用打制石器来进行生产和狩猎的时代。（左图）人手上只有打制出来的石器，却要面对野牛这样的庞然大物生存。在这个过程给我们留下了人的形象和人生存的形相，人性的形相。这个作品在法国南部一个村庄的洞窟里（下图），大家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画面，上面有一只野牛，一根长矛，一根短棍，一个很奇怪的器具，一个人，他的头上戴着一个面具，还有一个小尾巴；而且放在石缝附近的位置。以上的每件东西都构成它的形相，都在给我们叙述一些东西，它是一个形相的历史的记录。

　　我们首先说这个形相的记录是一个写实的记录。我们看到这个野牛的时候看到的不仅是牛，而且还看到了野牛的愤怒--它的棕毛都竖起来了；而且它头上两个角的画法已经不是一种原始的画法，而是一种透视的画法。一般小朋友画侧面，画出来的都是正面的样子，而这里看起来却有一个从侧面看过去的透视斜面。它的蹄子也是侧过来画的。

　　第二点就是这个人物画得很简单，他穿了一件长长的衣服，戴着一个鸟的面具。我们不知道作这个作品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因为那是在距今约25000年；但是在非洲或者大洋州生活的比较原始的部落里也能看到这样一个类似的面具（左图）。

　　第三点是这个小棍子。（下图）这根棍子有一个沟，是用来把长矛托在棍子上，勾住矛的底端，然后拿着棍子的另一端把长矛甩出去，这样长矛就具备了很长的力臂，它的速度会加快，力量会增强，就可以戳穿野牛的肚子，甚至戳出它的肚肠。但是野牛在临死之前把人顶翻在地，可能使他命丧黄泉。这个人也许是一个部落首领，从而一个悲壮的事件被完整地描述下来。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幅完整地描述了形象、事件和人们在这个事件中透露出来的感情的一件作品。人们在这一带所就进行的考古工作中发现了这样的投掷武器（左图），是用野兽的肩胛骨做的，前文说他们具有写实的能力，在这里就得到了验证。

　　有一幅在甘肃大地湾发现的地画（右图），大约作于仰韶文化时期（公元前8000-5000年）。在仰韶文化中出现了一个半山形的文化类型，这里面出现了陶器（下图），这种陶器上面有一种视觉的力量。这个力量让我们感觉到了现代绘画经常使用的处理方法。我们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处理，但是我们知道在那个时代里他们已经有了一种生活：人们在埋在地下的一个方形的处所旁站立，把手放在胸上。也许这是人类最早的在葬礼上的哀悼仪式。就我自己的研究发现，人和方形的位置之间存在着距离，这比两者之间的联系更为重要。这幅地画位于墓穴门口，在门口出现这种形相的时候，它往往具有另外一种意义：也许象征了一种攘除灾异的力量。一个陶器当然可以用来考证哪一个文化在先哪个文化在后等等问题，但是不管这个陶罐具有多少的丰富的形式，我们都无法从中看到过去的人是怎样思想的，也就是在这里面我们几乎找不到人文的依据。所谓人文的依据是，它务必向我们提供"人是从哪里来的"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即人类在历史上是怎样看待自身以及自身和环境的关系的。而在这样一件作品上，我们就看到了。这就是艺术提供的形相。

　　有一块在四川涪县发现的东汉时期的画像砖，上面刻的是一个酒肆。（右图）它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面貌，例如当时的酒肆把酒罐子放在柜台下面，然后用独轮车来运送；人们在沽酒的时候提着一个小罐子在手上；有一个小偷拿走了买酒人的钱包正在逃跑，买酒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还不忘记拎着他的酒壶。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面。于是人们就知道：在汉代曾经有这样一个小店，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底下放一点货物，让人们来往于其间。大家也许曾读过《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也许有人会在《史记》、《汉书》里面读到那种光辉的业绩，但是假设我们来想一想，汉代的人是不是人呢？我们突然发现在这些形相里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机会，让我们可以从中继续地研究。这就是为什么在法国新历史主义出现的时候，像布罗代尔这样的历史学家，能够通过分析一个村庄杂货店的帐目就可以研究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的萌芽。所以今天我们来看待艺术史的时候，发现它是人类形相的历史，从中我们能看到这样的细节：店里酒坛子和酒罐子的距离是多少呢？一个坛子里面可以灌几罐酒呢？这就可以看出当时的买卖有多大规模，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史是怎样给我们提供人类形相的历史的。

　　在早晚差不多的罗马也留下来很多的壁画，这就是庞贝壁画。庞贝在公元前79年因维苏威火山的爆发而湮埋于地下，直到18世纪中期才被陆续发掘出来。它是灾难给人类留下的艺术遗产。这幅壁画（左图）记录的是一次秘密的仪式，这个仪式到底要干什么，现在还是课题。但在这个课题中间，我们已经看到了当时人的样子，他们怎样来跟动物发生关系，他们穿的衣服是怎样的，他们又是怎样用一个绑在胳膊上的黑色的条带来装饰的。很多细节在这里向我们显现。

　　这是一个门神（右图）。当大家看到它的时候，也许会认为这是赵公元帅或秦琼什么的，但这些解释都是唐朝之后才出现的。如果我们来仔细地推敲，这个斧头为什么会出现在门上？是因为有了门神它才到门上的吗？其实不然。在门神还未出现的时候，也就是在东汉或者西汉末年之前，就已经在门的部位放置武器作为一种磔禳的象征，来抵御当时人们不可知的伤害的因素，这种伤害的因素常常被描述为“鬼”。曾侯乙墓的隔间通道旁有许多小钉子，后来发现是两个小钉子钉在木头做的墙壁上，是为放置长武器用的。因为年代久远，武器的木柄部分已经烂掉，在旁边还有掉下的武器的头，也就是说这样的东西在墓的门区也起着这样的作用，来作为一种攘除的象征。门神的胸前常常佩着一朵花，但它本来不是在将军身上的。中国某些地方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在端午节的时候在门上挂一把艾草或者是一束桃树的叶子来驱邪，早在《史记》里所载的夏代，人们就有这样的传统。到了周代，由于他们讲究每个朝代的“德”的不同，也就是说每个朝代要秉承一种天意或是一种天命的“德”，比如周代是“火德”，所以他们相信木，这样就用桃树的花或叶子挂在门头上作为驱邪的象征。这一习俗有很多的发展，比如在商朝强调"水德"，就用贝壳来疏淤，并把小的贝壳放在门上，所以我们在看有关商代的考古材料时，发现古人夸张了商代人的奢侈，他们从来没有造过玉的门，哪怕是最为暴虐的纣王。商代的门实际上是泥巴做的，用木棍做里，外面用泥巴糊起来，再在泥巴上镶嵌贝壳，因为贝壳是在泥水里生存的，可以化淤，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它作为一种防止鬼、防止病、防止痛的象征物放在门上，这样的习俗慢慢演化就会出现在门神身上来。也就是说常常一个形相是一个很简单的形相，里面所包含的东西却是可以慢慢追溯下去，一直可以找到很多人类生存的历史和人文的问题。

　　我们再来看午门（左图）。门神所包含的意味在整个门上慢慢地遗传下来，成为一个很重要的象征，最后我们国家的象征也成为一个门。大家在电影里经常可以看到“推出午门斩首”，当大家想到斧头以及我对它所做的简要的解释的时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这样的一个门前地方就可以进行杀戮。所以很多艺术史上的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不就是一个门吗？可实际上它是中国“门”的几千年延续的产物，门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因为它功能的变化而变化的，而每一个功能的变化都是随这人类历史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在一个建筑中间，一个图画中间，包含的不仅仅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形相，而且这个形相的每一个细节当中常常可以追溯出一段人的来源，所以我们说艺术史是一门人文科学，它就是来回答“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