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先生

在宗教学界，不知道唐逸先生的人，一定不会是学者，即便名义上是，恐怕也不易够格。

认识唐先生之前，我读过他的《荣木谭》，震惊于他的博学，叹服于他文思的通雅博畅——只有兼通中西学问的人才能达到的一种博学和仅属于他自己的文字思想风格。

老实说，见到唐先生之前，对他的感觉颇为神秘，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当面见过一个在学术造诣上，涉猎了那么多领域的学者，西方语源学、西方哲学和宗教、科学方法论、中国哲学及宗教、训诂学等等，都是他深入过的领域，尤其是对他人而言极难涉足的中世纪神学。我也从未见过通晓如此多种语言的人，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希腊语。这当然不是某些学界闻人自吹通了N种语言的“通”，而是通晓！上述语种之外，他还能借助辞典阅读其他一些语种的书籍，例如意大利文、希伯来文等等。

“那时候，西语系能开出来的语种，我都学了。”这是唐先生亲口跟我说的，他说的西语系是指北大西语系。

第一次拜访唐先生，是2001年的冬天。他夫人开的门，进了他家，坐在客厅里，他夫人说唐先生在整装，马上就会出来。客厅里除了一般家庭最起码的日用家具，窗前有盆竹子——容易让人想起苏东坡“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说法，还有几幅油画。长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梵高的《向日葵》，后来我知道，是一位朋友送他的；挂在客厅西墙的高更《游戏》，还有一幅意大利画家阿.莫底里阿尼的《人物肖像》，是唐先生从法国彭皮杜艺术中心花高价复制来的。这客厅有点中西合璧。

不到五分钟，客厅东侧的卧室门开了，唐先生走出来，腰板挺直，他个头中等，大约170cm的样子，头发已经灰白，左三右七的分着，头路清晰，一丝不乱，显然是精心梳理过的。他穿着一件浅灰色毛衣，里面是灰白色的衬衫，裤子是浅灰色的，裤线笔直，我不懂服装，但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料子，黑色雅光的皮鞋一尘不染。我心里有点诧异，因为他甚至还打着领带，一条藏蓝色的暗花纹领带。

唐先生见我们站起来，笑着用双手示意：“坐、坐。”接着过来和我握手，他的手有点瘦、有点凉，手上的皮肤很白，有点干涩。唐先生的身体一直不是非常健壮，毕竟他已近70了。

唐太太可能看出我的惊讶，解释说：“除非很熟，唐逸会客都要穿皮鞋打领带的。”我知道这是一种很西化的教养，实际上以前的中国人在社交礼仪方面只会更繁缛，只是经过数代人艰苦卓绝的努力，中国人坐卧行止的水平，已经成功地退回到5000年前洪荒时代了。

唐先生在我们对面的沙发就坐，他戴着一幅棕色的锈琅架眼镜，鼻梁高挺，滤掉反光，眼镜背后的眼神里，有一种仿佛忧郁但又不是忧郁的神情，我很难形容，还有就是很清晰的超脱和沉静，其中混杂着一丝几乎完全深藏不露的骄傲，一种安德烈式的骄傲——《战争与和平》里，安德烈上前线之前，父亲提醒他要对得起自己的高贵姓氏，安德烈微笑着说：“爸爸，您可以不对我说这种话。”唐先生的脸色有点苍白，鼻翼两边的法令线很深，显然是一位阅世很深的人。

像所有的长者，简短的寒暄之后，唐先生和我们就聊开了，他很健谈，但又很节制，声音并不高，但往往斩钉截铁：

“近代对道家一直误解，把黄老思想看得跟它一样，不同的，这两个。”
“对思想的迫害最恶毒，扼杀自由，不管东方西方，只要扼杀自由、剥夺自由，我就反对，尤其摧残文化，最恶毒，最不能容忍。”
“人类最可贵的是自由，自由是最珍贵的。”
……

从那次以后，几乎每次与唐先生交谈，他都会重谈自由的话题，没有一次例外。唐先生几乎不谈自己的经历，只交流思想。我只从他夫人那里知道他早年的一点零星生活，例如他出生于京城的一个世家大族——后来当然是败落了；60年代的时候，他不能忍受为五斗米折腰的体制内屈辱，萧然辞职，在那种知识人的生存完全操控在政府之下的时代，辞职与自断生路几乎没有区别，他靠着替出版社翻译谋生，其艰难可想而知……唐先生热爱各种艺术，文学、绘画、雕塑、音乐——他还会作曲（这是他夫人说的，他自己并没谈起过）。

唐先生出版的书不多，没法像那些超人，十年里就突破千万字大关，著作等N身。1959年，也就是他26岁那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英语构词》；1991年台湾三民书局出版了他的《西方文化与中世纪神哲学思想》；2000年1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荣木谭——思想随笔与文化解读》；2005年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理性与信仰——西方中世纪哲学思想》。他的论文似乎多是英文的，收在国外的杂志与文集中，国内未见出版。

那天唐先生聊得高兴，顺便请我们参观了他的书房，不用说，是一个多语种书房。南侧书架的书都是外文书，涉及语种有梵文、希伯来文、希腊、拉丁、英、德、法、意大利文，许多书都已显得很旧，封面和内文纸张都泛黄，显是唐先生年轻时购置的。北侧的书架基本上是中国古代经典，内容广涉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著作，还有版本学、历代笔记，另有多种文史哲艺、宗教、社会学、经济学、天文、物理、分子生物学、内科学、中医、中西药、植物学、音乐和声学、作曲法，以及各种画册、木版古书，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的光盘等等。不过，图书的总量并不庞大，大约在四千册之内，显示出主人是个善于读书的人。

书房很说明主人的品味、志趣和其他性情特征。据说古代的一般读书人视书房为禁地，不容他人跨入，现在禁地改成了卧室，但书房“观其书而知其人”的功能依然存在。从唐先生的书房情况，大体可以了解他的学问之根本：中西方的经典著作，所以现当代学人的作品就不多。

百年以降，尤其五十年代以来，在政府的倡导下，国人以世所罕有的破坏力，蹂躏传统文化，汉语，无论字形、语意都已严重扭曲、窜乱，美丽的汉语遭到了空前的戕害。有感于此，唐先生和他夫人吴茵女士一起，花了数年时间编著《汉语文化读本》，去年底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这本近30万字的文化读本，将目前存在的汉语问题择其要者，几乎全部指出，如“容易读错的字、姓、地名、多音字”等等，还选编了不少经典的古代思想性散文、历代诗歌等等，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的案头必备之书。这本文化读本是当今汉语领域的重要工具书，它并且重申了中国传统文化追求自由、思想和美的信念。

最近一次去看唐先生是2006年12月2日，天成和我一起去的。唐先生还是和原来一样，永远给人清癯的感觉，谈话的时候思维敏锐，带着微笑的眼神炯炯如炬。他家里没什么变化，那几幅他喜欢的油画还是纹丝不动地挂在墙上，唯有原来窗前的竹子已经换成绿萝，在冬日的阳光下，幽然散发着倔犟的生命之光。

王焱先生在《“有话好好说”与“读书先须识字”》中如此评价唐先生：

“唐先生是当下学界非常稀见的学贯中西古今的一位通人。只不过唐先生与时风有异，为人不喜张扬，所以至今还不大为专业学术圈之外的人所知。”

写这篇“印象派”文字，自然是希望唐先生的学问和为人风骨，逐渐为更多的圈外人所知。

2007年1月28日于追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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